蕭瑀端起酒碗慢慢的抿了一口,溫熱的黃酒和薑絲、話梅混合在一起,一股辛辣中又透着甜香的味道充斥着口腔,洗刷着味蕾……
很過癮。
放下酒碗,蕭瑀緩緩說道:“放手吧……皇權至上,吾等可以爭、可以求,可是怎麼能去跟皇權鬥呢?再者說,獨孤賢侄你難道尚未發現時勢已然有所不同了麼?”
獨孤武都愕然,問道:“時勢不同……不知宋國公此乃何意?”
“自古以降,無論教育亦或是政治,都一直把持在世家門閥的手中,那些寒門庶子不過是供養世家門閥的螻蟻牲畜,要其生則生,要其死則死,豈有一絲半點的反抗餘地?”
蕭瑀慢悠悠的抿着酒,說道。
獨孤武都點頭,這話說出來固然狂妄一些、難聽一些,卻是至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話說出來固然提氣,不過純粹扯蛋……
你數數自古以來的皇族王侯,有哪一個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庶民?就算是天時地利人和促使你能一時間風起雲涌風光無限,但是缺乏了雄厚的底蘊實力,也終究要湮滅在亂世之中……
即便是典籍之中記載的漢高祖劉邦“出身農戶”,也純屬胡扯。典籍當中“性格豪爽,不喜讀書”這一句便暴露了劉邦的家底,休說是秦末那個時代,便是如今天下昇平的錦繡大唐,想要讀書都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尋常農家哪裡是喜不喜歡讀書的事情,就算你喜歡,你讀得起、讀得上麼?
世家門閥,就是人上人!
餘者,皆是螻蟻一般的存在……
這就是現實。
蕭瑀續道:“然則現在……不一樣了。活字印刷術的漸漸普及以及造紙術的改進,已然使得讀書的成本大大下降。終有一天,天下人人讀得起書,人人使得文字……而科舉的舉辦,將會使得無數的寒門士子一躍而成爲朝廷官員,入仕的門檻已然無限降低,只要讀書就行了……世家門閥固然統治着天下,可是沒有哪一個家族是生出來就是世家門閥的。當那些寒門士子歷經艱辛,一代一代的經營,自然便是無數的世家門閥涌現。物以稀爲貴,當門閥多了,也就不值錢了……”
說到此處,蕭瑀已然語氣感慨,滿是唏噓。
畢竟在他這一代亦或是不遠的將來,他已然預見到世家門閥的沒落與崩頹,這當真不是一種美好的感受……
他出身於世家門閥、收益於世家門閥,卻要眼睜睜的看着世家門閥在他的眼前隕落消散,怎能不滿心失落、一腔糾結?
“可這就是大勢!日升月落、大河東流,無可違逆的大勢!在這股大勢面前,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蕭氏如此,獨孤氏如此,皇族李氏亦是如此……”
蕭瑀一口氣將碗中黃酒飲盡,目光蕭索深沉……
獨孤武都則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只是來請教你如何應對面前的局勢,你卻跟我說起天下大勢……就算你說的有幾分道理,可是跟現在的局勢有什麼關係?
仔細斟酌蕭瑀的話語,獨孤武都蹙着眉毛,不確定的問道:“宋國公的意思……是要獨孤氏跟整個關隴集團劃清界限?”
蕭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關隴集團,比之五姓七宗如何?”
獨孤武都猶豫了一下,輕嘆道:“怕是……不如吧?”
什麼叫“不如吧”?
根本就是不如好吧!
門閥是指世代爲官的名門望族。
這個稱呼最早起源於春秋,比如晉國六卿中的韓氏、趙氏、魏氏等。東漢時的徵辟、察舉都成爲士大夫鞏固自己政治力量的手段。而魏晉的九品中正制更是直接以出身裁定地位,造成“上品無寒族,下品無士族”的局面。士族的權力集團極大的威脅了至高無上的皇權,但凡事有弊則有利,東晉正是依託士族的支持才建立起來……
世家門閥發展至唐朝,主要有三大集團,關隴貴族、山東世家、江南士族。山東世家有文有武,關隴貴族基本上專精於武,江南士族專精於文。然而在此之上,卻還有更牛掰的存在,那就是五姓七宗……
李唐建國後,李氏皇族爲了粉飾自己,說自己是隴西李氏,但是五姓七宗並不待見,他們認爲李氏皇族不過是是趙郡李氏的一門破落戶……
就連皇家都想和這五姓七宗結親,可見影響力如何深遠闊大,即便遭受到李二陛下的全力打壓,可是代表着中原正朔、華夏衣冠的五姓七宗依然是這個時代最龐大的存在。
蕭瑀嘆息道:“依某之見,即便是強如五姓七宗世代簪纓,在這股洪流大勢之下,只怕亦是難以倖免,定然要逐步落魄下去的……”
獨孤武都瞠目結舌。
要不要這麼誇張?
嚥了口吐沫,獨孤武都低聲道:“說句不敬之語……就算是改朝換代……五姓七宗之底蘊怕是也不至於遭受折損吧?”
魏晉以降,中原大地飽經戰亂、烽火連天,又是胡族南侵肆虐中原,又是流寇蜂起生靈塗炭,可五姓七宗還不是照樣倔強而且頑強的生存着,哪怕是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依舊屹立不倒?
這早已經是超脫於朝代更迭之上的存在了好吧……
蕭瑀微微搖頭,伸手去提酒壺。
這一次獨孤武都沒敢等着蕭瑀爲他斟酒,趕緊將酒壺提起,給蕭瑀斟滿一碗。
“是不是覺得某有些危言聳聽?”蕭瑀喝着酒,嚼着糕點,問道。
“這個……卻是一時難以接受。”
獨孤武都的話語很是委婉。
咱承認你說的那幾樣很有道理,世家門閥在教育普及、大量寒門士子入仕的情況下難免影響力受損,但是也不至於如你所說的那邊恐怖吧?
“你還是看不到大唐的變化啊……”蕭瑀唏噓一聲,耐心說道:“爲什麼會導致門閥崩頹的情況呢?首先是來自於皇權的集中!在以前,世家門閥散居各地,所謂山高皇帝遠,再是英明的君主也不可能將權力延伸到治下的每一寸土地。那些距離皇權較遠的地方難免就會不太聽話,而皇權爲了限制這些世家門閥,就必須扶持一些世家門閥來制衡……但是現在呢?房俊搞出來的這個水泥已然大規模的開始應用於道路的鋪設之上,此物雨水則混、水乾則硬,堅不可摧!等到水泥鋪設的道路遍及大唐的每一條道路,一旦任何一個地方發生叛亂事件,朝廷十六衛大軍的千軍萬馬一路暢通旦夕可至……誰還跟不聽話?”
一句話無論是教育的普及、寒門士子的入仕,都將大大提升皇權的集中。
此消彼長,皇權愈發集中,世家門閥生存的土壤便會進一步壓縮。
“所以,放棄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和野心吧,時移世易,識時務者爲俊傑。某不是讓你跟關隴集團劃清界限,而是建議你脫離出去!好生休養生息,教育族中子弟。以後的大唐,所有的官職將會有能者居之,世家門閥帶來的加成將會微乎其微。所謂大浪淘沙,淘盡砂礫始剩金,本身沒能耐,誰也扶不起……”
蕭瑀說道。
他是好心嗎?
還真是。
只是好心嗎?
當然不是……
他深感大唐的變化日新月異,權力的格局將要上演一次徹徹底底的洗牌。以往的關隴集團也好,江南士族、山東世家也罷,都將遭受一場猛烈的洗禮。
舊格局打破,就意味着新格局的誕生。
蕭瑀遠見卓識,他要在這個咱新的格局尚未誕生之前便未雨綢繆,爲蕭氏拉攏到足夠的盟友。
洶涌大勢面前,世家門閥想要繼續生存,那就必須要換一個活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