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荒城落照(蕭白夜的故事之一)
無盡的夕照,美的蒼茫遼闊。
蕭白夜懶懶地依坐在五風樓最頂上一層的翹起的檐子上,懶懶的喝着杯裡的酒,懶懶地欣賞着西山落日。看落日是多年前和一個人共同養成的習慣,如今,那個人他早已忘卻了,而這習慣卻保留了下來。
他不喜歡留存記憶,他一向認爲:一個人若想活得愉快些,就不能保存過多的記憶。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這或許也正是他這種四海爲家卻沒有家的江湖浪子的天性。
他一向也不喜歡長時間呆在一個固定的地方,這也是他的天性,但現在,他卻不得不違拗自己的天性了。因爲國家需要他——北方的無疆國發動了一場針對蕭白夜祖國的侵略戰爭,他應祖國防務院長老的邀約,來到了眼下他落腳的這座名爲東荒城的邊疆城池。這個地方地如其名,邊遠、荒涼,但蕭白夜卻必須守在這裡,因爲這是阻擋無疆國軍隊的一個重要屏障,也因爲,江湖上一向認爲,只有蕭白夜的星光引才能對決無疆國統軍大帥司馬烈的烏雲斬。
紅日已經沉入山後,暮色開始降臨。杯裡的酒也已經見了底。蕭白夜懶懶地起身,身形微微一動,人已經自樓頂躍落。然後他就拖着懶洋洋的步子,走向城防營。在那裡巡視一遭之後,他就會去到紅袖招去度過整個夜晚。
他只有在看落日的時候才喜歡獨自一個人,其餘時候,他就只喜歡熱鬧。紅袖招則是這座東荒城裡爲數不多的幾個熱鬧所在之一。紅袖招真是熱鬧,每晚都絲竹管絃,熱鬧得又熱又鬧,所以蕭白夜一來,就把家安在了那裡。
燈火次第亮起。已經是晚飯的時間了。遠遠近近傳來成片的爆竹聲響。蕭白夜一時有些迷惑,於是他走向路邊的餛飩攤子,這時候,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蕭白夜身後響起,她和蕭白夜異口同聲地問賣餛飩的老人:“老伯,今天是什麼日子,爲何街上這麼熱鬧?”
老人奇怪地看着蕭白夜和他身後的女子:“今天是年三十了啊!”
蕭白夜恍然大悟。他轉頭瞧了一眼身後的女子,女子也正看着蕭白夜,他們都不禁笑了起來____這日子過的,居然連今天是除夕都忘了。
不約而同的一句問話,使蕭白夜多看了兩眼這女子,只見她臉色疲憊,滿身風塵,似乎是個外鄉人。蕭白夜的注視使女子臉紅了起來,她低下頭,小聲問蕭白夜:“你能不能請我吃一碗餛飩?”
蕭白夜心裡忽然涌動起某種情緒,一種對於舊的一年消失新的一年開始的感慨,他連想都沒想就拉起她的手:“過年了,我們不應該吃餛飩,我們應該去吃魚翅!”
就這樣,蕭白夜剛剛出了五風樓就拉着一個不知來自何處要去往何方的女子去了真味居。
真味居的門面不是很大,但大廚的手藝卻很精到,他做出的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具全.
蕭白夜小時候和夥伴們討論過一個問題:人究竟是動的時候容易餓,還是靜的時候?他們通過實踐得出結論——往往越是不動越容易感覺到餓。他在五風樓頂一動不動的呆了大半個時辰,這會兒真覺得餓了,菜一擺上來,他的食慾就被調動起來,他請這女子在他對面坐下來,對她道了聲“請隨便用”就埋頭大吃起來。
女子吃東西似乎很優雅,根本聽不見她嘴巴發出任何聲響,在她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她由衷稱讚起大廚的烹飪水平來。蕭白夜隨便應對着,並問她是否已吃飽了。她點點頭,微微一笑:“我吃得很好,謝謝!”
“不必客氣,只要姑娘肯賞光,我隨時願意帶姑娘來這裡。”
蕭白夜這樣應付了一句,喚過夥計,會了帳,而後對她道:“我該去爲國家盡我的義務了,我們後會有期。”
他起身下樓,卻發現她也立刻起身,跟着他。他停下腳步,回頭望着她。她擺弄着衣襬,低聲道:“我可不可以去你的家裡?我.....沒有地方住。”
“這可不行,”蕭白夜當即拒絕:“我也沒有家,我住在紅袖招,但那是家妓院,所以你不能去!”
她垂下頭,卻依舊在堅持:“可是,我沒處可去。”
“這樣?”蕭白夜此刻急於要擺脫她,他取出十兩紋銀,遞給她,道:“有了這些銀子,姑娘就可以在這小城的隨便任何地方住下來了!”
她接過銀子,再次道了謝。然後他們就在真味居門外各奔東西。蕭白夜沒有回頭再看她,他甚至不打算再想起她。
( 二 )
蕭白夜在在城防營巡視了一遭,而後踏着一路的爆竹聲回到到紅袖招。
他正要進門,忽聽有人喚他,他停下腳步,就見一個女子在街對面笑望着他。
是她。她身上已全無半點風塵,鬢髮也重新梳理過,並且換上了一身新鮮的衣裙,這身衣服並不怎樣華美,但穿在她身上卻無比合體,無比雅緻。就是這樣一個清清淡淡的女子身上卻透出一種灼人的熱力,一種入骨入髓的嫵媚。
“我等你好半天了___今天是除夕,我不想一個人度過,那會讓人感到加倍的寂寞,我受不了!”
她笑着,明眸皓齒,卻透出無盡滄桑,繼續又道:“你帶我上去好不好?我真的還從未來過這種地方。”
蕭白夜也笑了:“只要姑娘不介意。”
“我正想去開開眼界呢,”她說着,當先舉步上樓,一面轉頭對蕭白夜道:'
“你還沒有問我的名字呢!”
蕭白夜一笑:“敢問姑娘芳名?”
她告訴蕭白夜:“我叫霧雪青花,冷冷的雪,捉磨不透的霧,鏡花水月,你也可以叫我霧雪__這名字好聽麼?”
蕭白夜心裡莫名地顫抖了一下,無端地覺得眼前這女子真的就象霧一樣迷離____危險通常都是與這樣的女子相伴而來的____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道:“好聽,是個好名字!”
蕭白夜帶着霧雪和紅袖招的姑娘一起玩擊鼓傳花的遊戲,因爲有霧雪在場,氣氛始終有些怪異的彆扭,好在紅袖招的姑娘看在銀子的份上,還可以勉力應酬,但總有些意興闌姍。
蕭白夜和紅袖招的幾位姑娘,還有霧雪分別被罰了一兩杯酒,最後霧雪推開杯盞,對蕭白夜道:“我們還是去看煙花好了,總強過這半死不活的遊戲!”
蕭白夜覺得她終於出了個好主意,點頭道:“好。”
蕭白夜帶着霧雪又回到了五風樓,這是東荒城最高的建築物。他們在摟頭坐下來,霧雪挨蕭白夜很近,全城各處的煙花盡在他們眼底。紛紛竄起的煙花將夜空映成五彩的顏色,霧雪忽然偏過頭問蕭白夜:“我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蕭白夜如實回答。
“那你爲什麼不肯讚美我?”
“姑娘不會喜歡聽那些膚淺的恭維的,你不需要那些。”
“你錯了,”霧雪輕笑搖頭:“凡是女子,沒有不喜歡被讚美的,我也不例外____其實你剛纔的話已經是莫大的恭維了,不過我想聽具體一點的。”
“你比煙花漂亮,比煙花更加光彩照人!”蕭白夜認真地道。
在今夜第一眼看到霧雪的那一刻,蕭白夜就感受到她骨子裡透出的那種奪人的嫵媚,那是一種生殺予奪的力量,見血封喉。
但蕭白夜沒有將這話說出來。
聽了蕭白夜的話,霧雪很高興:“多謝蕭白夜兄,你的話讓我心裡舒服極了,這是我在這個新年裡聽到的最高興的話。”
霧雪做了一個很幸福很滿足的表示,又道:“能與名滿天下的蕭白夜一道,共賞這火樹銀花,真不知要讓多少女子羨慕死呢!”
蕭白夜失笑道:“多謝姑娘,這也是我在新年裡聽到的最高興的話!”
同時蕭白夜也不禁問霧雪:“姑娘也瞭解江湖?”
“當然,”霧雪嫣然一笑:“我也略懂武功,只是不甚高明罷了。”
就這樣霧雪向蕭白夜講述起了她苦難的幼年生活:“家嚴家慈過世都很早,留下十三歲的我和小兩歲的妹妹。我們孤苦無依,常常挨餓受凍,有一次,也是除夕夜,冷風從破敗的窗子涌進房裡,我和妹妹又餓又冷,只好互相摟抱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可我們依然寒冷,姐妹倆在冷風中顫抖着.,....
“那時侯雖然很苦,但我還有妹妹,妹妹還有我,誰想到,不久之後,家鄉就發了洪災,我和妹妹就這樣失散了。
“一位鬥士收留了我,他教我學習武功,這位鬥士是世家,他收留我,是要我給他的兒子做童養媳的。我過上了好日子,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兩年,鬥士的兒子的肺癆死了,我被鬥士夫婦看成是災星,被他們趕出了家門。
“我又開始了流浪生涯,我想過賣藝來養活自己,可一個女孩子當街賣藝終究是不大方便的,於是我決定去做強盜。
“我打定主意要做個強盜,可當真實踐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做強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___第一天,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我遇到了一個老人,他看上去還算富有,可我總不能搶一個老人的銀子啊,我只好作罷;第二天,我總算遇到一個商賈模樣的人,他騎着高頭大馬,衣着光鮮,還帶着好幾個隨從,隨從身上的包裹鼓鼓的。我決定做這趟買賣,而當他們走的近了,我從他們的交談中聽說,他們是要去鬧蝗災的地方去捐銀子的,商賈一面趕路,一面嘆息災民們的苦了,只恨自己無法拿出太多銀子來幫助他們___我只好再次作罷!
“第三天,我已經身無分文,連早飯都沒有吃,我心想,今天無論遇到的是什麼人,我都決不在放過去了。
“也就在這一天,我終於開了個利市。這次我碰到的是一個紈絝子弟,他是主動找上我的,他淫褻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對我說,只要我跟他走,隨便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我的。我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我答應的如此痛快,倒讓他有些意外,或許他還以爲我會三貞九烈一番呢。
“他引着我走進一條小巷,帶着我進了一間破陋的屋子,就在這裡,他將手攏上了我的身體,我也將手擊中了他的後腦。我將他打昏,拿光他身上的所有銀子,甚至扒光他的所有衣裳,才溜之大吉。”
說到這裡,霧雪笑了起來,道:“有了銀子,我先去大吃了一頓,吃飽後,我的腦子變得靈敏些了,我開始想到,如果我拿着一身男子的衣物走進當鋪,那朝奉該會用怎樣質疑的目光審視我呢?”
蕭白夜陪着她笑,道:“幸好你醒悟得還算及時!”但心裡卻並沒有因爲她悽苦的身世而起憐惜,他甚至根本懶得去相信。
霧雪繼續講述,道:“自那以後,我就開了竅,成了一個真正的強盜,我劫富濟貧,同時也濟自己.我流浪着,四海爲家卻沒有家,一面不遺餘力得尋找我的妹妹。”
“四海爲家卻沒有家”她的這句話道是讓蕭白夜生出一種共鳴____同是流落天涯的人,生命中總會有些相似的吧?就比如上午時候,在餛飩攤前那一句不約而同的問話。”
遠處,幾簇煙花爆起,又墜落消失。
霧雪抱住蕭白夜的胳膊:“人生也如煙花,美好的,總是瞬即消失,而當孤獨襲來時,人生卻比煙花更寂寞,更無助____蕭白夜,今晚陪着我,可以麼?”
她聲音低低的,近乎懇求,蕭白夜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
霧雪依偎在身旁,溫熱,香軟,使他剎那驚覺到他許久以來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