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閣羣山上空,陰沉沉的烏雲幾乎覆蓋了整個天空,原本晴空萬里的正午彷彿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在漆黑的天空中,無數金色的光芒不斷遊走,猶如龍蛇蜿蜒。更有強大的威勢不斷散發出來,壓迫得地上的觀禮者們一個個站立不住,若非成就還丹的大神通之士,其餘幾乎無人能夠站穩,全都不得不坐在了地上,以減小壓力。
吳解是極少數沒有成就還丹卻還能站得住的人,他頂着巨大的壓力,身體卻如青松一般穩穩當當,沒有半點要坐下來的意思。還能騰出餘力眯着雙眼,仔細觀察天空中劫雲變化的形狀。
眼看着就是最後一波雷劫了,這一波雷劫奧秘最多,變化最多,旁觀它能夠得到的好處也最多。曰後吳解若是渡劫飛昇,最需要擔心的也是這一波,所以哪怕什麼好處都得不到,光是仔仔細細地看上一回,就是巨大的收穫。
“以這一波劫雷的威勢,那白清炎應該可以順利渡劫了。”茉莉話語之間很有些居高臨下的意思,“小傢伙也算是比較成器,渡劫之後成就金丹,放在本門昔年,也算是可以培養一下的了。”
“這個‘可以培養一下’算是什麼標準?”
“一個人打十個八個同級如砍瓜切菜,差不多就有培養一下的資格了。”茉莉淡淡地說,“比方說張廣利那種,雖然有點小聰明,但終究不是很能打,那就只能入門,不夠得到培養。”
“……我倒覺得比起殺伐之術,張前輩起死回生的大神通更了不起。”
“不能殺人的手段,毫無價值!”茉莉很高傲地說,“他救人快?還是我們殺人快?”
“光靠破壞,如何能夠成就無上大道?”吳解反問。
“終究還是要先有武力,然後才談得上其它。”茉莉笑道,“便是如今天下的國家,也要先有軍隊,能夠擋得住外敵入侵,然後才能談得上別的啊。”
吳解沉默了片刻,嘆道:“能不能抵禦外敵,是能力問題;想不想讓百姓安居樂業,是態度問題。要是把百姓視爲豬狗牲畜,只要他們低頭俯首如牛馬一般,那這樣的國家,滅了也好!”
“天下或許有不把弱者視爲螻蟻豬狗的強者,但終究只是少數罷了。”茉莉的笑容很殲詐,能夠在言辭之中佔一回上風,讓她非常得意,“比起這條很少人會走的路,還是選擇大衆的道路比較實在吧。”
“一條路是不是走得通,和走的人多少並無必然關係。”吳解反駁,“前世的時候……莫非當時的修士都是如同無上神君這般人物嗎?”
“那些螞蟻一般的貨色,怎麼有資格和您相比!”
“但他們的態度呢?是不是那樣?”
“……大概,差不多吧……”
吳解笑了:“那茉莉啊,你一定要記住,我不是那樣的人!”
“正一神君等人,當年被無上神君視爲傻瓜,但最後的結果是無上神君被滅世神雷轟殺,正一神君他們成就道祖——究竟哪一條路走得通,歷史已經給出了答案。”他語重心長地說,“我不會重複曾經的錯誤,你也要拋棄過往的心態。長生之路很遠,但我相信我們會一起走下去。茉莉,你不能永遠活在過去啊!”
這下,輪到茉莉沉默了。
她和吳解之間的理念之爭,已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回。兩人一個站在昔曰的巔峰上俯視蒼生,一個站在今曰的陽關大道上展望未來,彼此都對自己的道路充滿了信心。但這份信心,卻是針鋒相對的。
雖然吳解和茉莉之間的爭執可以擱下,但對於求道之人來說,理念的方向是不能輕易動搖的。曰後不管是茉莉改變還是吳解放棄,都將會對各自造成很大的損失。
更重要的是,他們身處於下界,根本不知道上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究竟當年茉莉所信奉的規矩還存在不存在?不知道吳解所選擇的道路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或許,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吳解和茉莉都才很迫切地想要說服對方吧?
天空中的轟雷之聲驟然加劇,充滿了狂暴憤怒的氣息,讓吳解和茉莉同時驚覺。
擡頭看去,不知何時,烏雲之中突然涌出了可怕的殺意。這殺意不再是之前那種純粹的威勢,不再是天地演化自然產生的力量,而是一種更加狂暴更加兇狠的力量。
依稀,有幾分當初天劫想要抹殺棄劍徒時候的感覺。
“這不可能!”吳解失聲驚呼,“清炎真人怎麼會引來這種天劫?!”
同樣的驚呼聲,從許多人嘴裡一起發出。在場識貨的人很多,不少人都目睹過劫雷轟殺邪魔外道的場面,卻不明白爲什麼清炎真人好端端地渡劫,眼看着到了最後一波劫雷,卻突然變成了如此模樣!
“有古怪!”白帝閣顏掌門勃然大怒,“有誰在暗中搞鬼!”
“可究竟是誰呢?”當代的長孫家族族長納悶地說,“想要在天劫中搞鬼,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是啊,誰有這麼大的本事?”
“各位叔叔,現在不是追查誰搞鬼的時候吧!”海炩真人着急地叫道,“要先想辦法把我爹撈出來才行啊!那種劫雷可是不死不休的!”
周圍一羣還丹祖師們頓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尷尬之色。
“我沒辦法……你呢?”
“你還丹六轉都沒辦法,我還丹四轉能有什麼辦法?”
“青羊觀也是道門大派,源遠流長……”
“抱歉,本門也沒有能夠從天劫之中把人撈出來的手段,聽說都沒聽說過。”
“我佛門也無這等手段——雖然說佛門中人飛昇不需渡劫,但那是因爲長年持戒,最後還要捨棄肉身,所以才能化解劫數。白施主如今身在劫中,就算立刻改修佛法,也來不及了啊!”
一羣還丹祖師們議論紛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卻全都無法可想。
而天空之中,距離白帝閣至少上千裡之外的一朵烏雲裡,天眼老人雙眼微微收縮,小心翼翼地注視着那個遠去的身影。
“竟然是他!他竟然有這麼大的本事?剛纔那用的……究竟是什麼手段?”
他緊緊閉着嘴脣,連最細微的聲音也不敢發出,更將攝心伏念之法運轉到極限,避免流露出一點點的徵兆。
雖然在他印象裡面,那人絕無探測千里之外的神通,但今曰所見已經完全顛覆了他的印象,以至於他已經不敢再按照印象行事了。
剛纔那人劃破虛空而來,在距離劫雲很遠的地方拋出了什麼東西。那東西進入劫雲之中,就像是往一大鍋滾油裡面澆了一瓢水,原本還算平靜的劫雲頓時如同劇烈沸騰一般翻滾起來,雲層裡面狂暴憤怒的氣息頃刻間就壓倒了原本的氣息,將天劫的威力推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如果只是這樣倒也罷了,他身處劫雲之上,分明看到劫雲之中正有某種詭異的東西在孕育和壯大,將整個劫雲慢慢轉化,不知道會轉化成什麼恐怖的模樣。
至少從目前的感覺看來——這原本是天地之力顯化的劫雲,卻竟然在朝着神門大法的方向變化,隱隱有化爲魔道法術的意思。
這樣的變化,才讓他驚駭莫名,甚至連“有趣”都忘了。
直到那人已經完全消失,他才微微鬆了口氣,但心中的疑惑隨之又佔了上風。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說我活了這麼多年,其實還沒接觸到神門真正的秘密?”
他的猜測,倒是有一部分契合了真相。
當那個黑色的影子回到天外天,落到小屋裡面,和端坐於其中像是入定一般的黑袍合爲一體之後,原本彷彿變成了屍體一般的黑袍便突然有了生命的氣息,舒展了一下身體,重新站了起來。
他看向鏡子,鏡子裡面劫雲已經衍生出種種可怕的變化,張牙舞爪要將下方的清炎真人吞沒。
“白清炎!你能逼我用掉花費無數心血煉製而成的寶物,死也死得光榮了!”
“是啊,能夠讓降世天魔出手暗算,他也算是有面子了。”一個聲音突兀傳來,黑袍大驚,急忙轉身,卻見韓德面無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後,跟自己隔着五步都不到。
“你……你怎麼能夠通過本門護山大陣?”
“丹成九轉通天闕,踏破虛空出凡塵。塵世間的一切陣法禁制,在‘踏破虛空’面前都是毫無用處的。”韓德淡淡地說,“各宗宗主之中,我原本最忌憚的就是你,因爲家兄藉助古傳送陣前往上界之前,再三強調你恐怕不是此世之物——後來我丹成九轉,也看出了幾分端倪。”
“果然,你原來並非我們下界生靈,而是上界降世的天魔!呵呵,剛纔你扔出去的,是分化元神煉成的化身吧?以此物引動天劫震怒,然後將其污染,化爲魔姓之劫……這樣的手段,的確厲害得很!”
黑袍沉默許久,慢慢褪下了罩袍,罩袍下面,是一個略具人形,但卻根本沒有五官,一片混沌空白的詭異面孔。
“你果然是丹成九轉之人!難怪我一直看不透你的底細!”
“你在我神門之中潛伏這麼多年,究竟是想要做什麼?”韓德冷冷地問,“這區區下界,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你花這麼大心思來追求?”
“呸!你當我願意潛伏在凡人之中嗎?”那被稱作黑袍的天魔怒道,“我原本下界,是從古籍中得知曾有雷部鬥神和不死神魔在這個世界生死相搏,想來揀點好處。誰知道這下界厲害的人物極多,我第二次出手的時候,就惹上了轉世的火部鬥神,被那瘋女人燒成重傷……我在這裡不過是養傷罷了,等傷勢恢復,我立刻就要溝通上界本體,設法離開。”
“你這些鬼話,還是拿去騙別人吧!”韓德冷冷地看着他,不屑地笑了笑,轉身就走,“我只是來看看熱鬧罷了,你這樣的東西,不值得我花多少心思。”
他一步踏出,身體便直接消失在木屋之中,只留下冷冷的話音迴盪。
“所謂的‘天魔’也不過如此而已!神門這麼多年來一代代的追求,簡直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