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選擇是留下,當時的貝斯特是一種純粹的靈魂狀態,前所未有的清醒,但她本人卻不可能自主的留在世上。神通廣大的奧西里斯運用神靈才能掌握的亡靈神術,可以將她留在冥府中,利用冥府的力量修復她的靈魂,再度依附在各地的神像上,說不定可以重新凝聚形體,等到有一天能夠成爲真正超脫永生的神靈。
這看來是最好的選擇,她還是貝斯特女神、冥府的侍者,擁有超脫永生的希望。
第二個選擇是忘記,靈魂的印跡就是靈魂本身,不可能自己說忘記就能忘記,奧西里斯讓貝斯特向他展開靈魂印跡,就如今天薛定諤對阿蒙所做的這樣,說出“名字”和“真正的語言”。但奧西里斯可不僅僅爲了經歷,他有手段將這些印跡融入到自己的靈魂中,那麼貝斯特就不存在了。
這看來是最壞的選擇,意味着一切的終結,修煉三百年最終消失,靈魂印跡留給了奧西里斯。
第三個選擇就是拒絕,因爲前兩種選擇都必須要貝斯特自己願意,否則奧西里斯攔不住她。貝斯特可以當作是奧西里斯在這一刻根本沒有出現過,仍然將靈魂與新生結合,按照她的願望去做一隻貓,這是她修煉三百年到頭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這三個選擇說起來複雜,但沒有時間概念,就是靈魂清醒的一瞬,一旦貝斯特做了決定,一切都結束了。
……阿蒙終於明白什麼是“命運的考問、末日的審判”,在薛定諤的這一段靈魂印跡中脫離,他沒有睜開眼睛,而是足足坐了一整天才勉強緩過來。雖然經歷那最終考驗的人不是他,但也是身臨其境,阿蒙的靈魂受了傷,不是一兩天能夠修復的。
他所在的地方是摩西等人建造的村莊,就如一個小型的都克鎮,兩排整齊的石屋中央是一個神殿,神殿前還有一個廣場。阿蒙展開薛定諤的靈魂印跡時,就坐在神殿中的神壇前。
這座神殿是摩西等人爲他們的神靈“阿羅訶”所修建,摩西從未見過阿羅訶的面目,而且阿羅訶是“唯一的神靈”,並不允許摩西像其他神殿那樣去建造神像,所以神壇上只有一個象徵性的圖騰——光明十字架。
十字架分爲上下左右四個部分,上、左、右這三邊等長,而下邊是另外三邊長度的一倍。在十字架的中心有一個太陽形放射着光芒的圓環,而在十字架的上、左、右三個尖端,各有三個放射型的小圓環,看上去就像三個小十字架。
這種形像在天樞大陸上流傳很廣,它象徵着“光”、那照耀世界喚醒萬物的光芒,在很多場合它同時又象徵着太陽,賜萬物以生長、是生命的源頭。
除了光芒與太陽的修飾之外,十字形本身也是天樞大陸從遠古時就流行的神秘圖騰。在巴倫與哈梯王國,十字架是一種刑具,將犯下重罪的人吊在上面示衆。因此十字形的圖騰也象徵着苦難以及在苦難中被救贖的渴望。在埃居,人們用十字形的木樁插在河灘上,橫架代表洪水上漲的高度,這一圖騰後來也被視作生命與繁殖的符號。
摩西在神殿中立着一個光明十字架象徵着對阿羅訶的信仰,含義很複雜。
薛定諤就守在阿蒙身前,從日出到日落再到又一次日出,阿蒙終於睜開了眼睛。薛定諤很關切的問道:“你沒事吧,傷得重不重?”
阿蒙伸手把這隻貓抱了起來,在懷中溫柔的撫摸道:“我沒事,只是失去了力量,恐怕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阿蒙又一次失去了力量,與上次的考驗不同,而是一種被禁錮的感覺。他在薛定諤的靈魂印跡受傷了,需要調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但他的身體是正常的,還是一位二十歲健壯的青年。
阿蒙抱着薛定諤站起身來,看了一眼神壇上的十字架,那象徵着都克鎮族人對他的信念,然而摩西等族人正在苦難的征程中。他嘆了一口氣抱着薛定諤走了出去,將這隻貓兒摟在臂彎裡就像摟着一個嬰兒,邊走邊說道:“天氣不錯,空氣也很好,我們去山裡散散步,順便打點野味。我暫時不能動用神術,今天就不下河抓魚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領地上的僕從們又看見大將軍恢復了悠閒舒適的生活,他不騎馬也不帶隨從,每天拿着美酒和美食領着一隻貓在四處遊玩,看人間的種種風景。他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羅尼河岸邊與靠近何烈山的原野,沒有別人能聽見阿蒙與這隻貓私密的談話。
阿蒙曾問薛定諤:“你拒絕那第二個選擇很正常,但爲什麼第一個選擇也不答應呢?”
薛定諤不喜不怒的答道:“我到了路的盡頭才明白‘命運的考問、末日的審判’是什麼,神靈指引我走上了那條道路,而我在那條道路上的所作所爲,最終就是我自己的結局,我還要重新去做貝斯特嗎?況且在冥府中做孤寂的靈魂,實際上也成爲了奧西里斯的力量來源。”
某種意義上來說,貝斯特一直是神靈的工具,她斬殺過太多強大的妖魔,以至於在最後的考驗到來時,修煉三百年強悍的妖身也無法承受,那些都是她接受神靈的派遣去完成任務。另一方面,神靈也允許她享受神殿中的獻祭,無數人禱告與信仰抵消了大部分末日的審判時的怨念衝擊,使她得以保留靈魂。
阿蒙又問道:“當你回過神來,便不願意再成爲奧西里斯以及九聯神系的工具,你怨恨過他們嗎?”
薛定諤搖頭道:“沒有,我並不怨恨!我只是一隻僥倖開啓靈智的貓,如果沒有伊西絲的指引不知會有怎樣的命運,在那萬千條歧途中找到正確的道路太難了,更有可能的是與那些被我斬殺的妖魔一樣的下場。被接引入九聯神係獲得了強大的力量,成爲一位神壇上的女神,擁有三百年的時光,我已經是一隻足夠幸運的貓,不該抱怨什麼。我所做的也是我願意去做的,我已經承擔了後果,如此而已。”
阿蒙:“神靈告訴你一切,卻沒有說出那最終的考驗,你知道原因嗎?”
薛定諤:“當我終於明白之後,並不怨恨奧西里斯,他從未告訴過我當然有原因。如果我很久之前就知道這條道路最終的盡頭是什麼,很可能會畏縮不前,此前的種種考驗也無法通過,根本走不到那一步。那考驗雖然可怕,但也必須有資格才能面對,考驗的來臨就是一種成就的象徵。
但我也不會感激奧西里斯,如果從私心去猜測,我取得不了那樣的成就,對他而言也就沒有用處。神靈需要強大而勇往無前的使者,去完成種種艱險的任務,沒有神靈會提前將這個秘密告訴接受指引者,只會做出種種安排與約定。”
阿蒙突然想到了什麼,低頭看着薛定諤說道:“採尼曾經提醒過我三件事,看來與那最終的考驗有關,是你告訴貝爾的?”
薛定諤低下頭看着腳邊的泥土:“是我提醒貝爾的,但也未必全是好意。我曾說過,知道這個秘密對你不知是好是壞,你會怎麼做呢?”
阿蒙笑了笑:“不怎麼做,知道與不知道並無區別。其實我也同樣提醒過我的門徒,但有些事就像命運,是你必須面對的。”
有一羣螞蟻從薛定諤的腳邊爬過,這隻貓似是自言自語道:“這道理說來簡單,也是到達人間成就盡頭的希望,你真能做到嗎?”
阿蒙輕輕嘆了口氣:“我也不清楚,既然這麼說了,那就這麼去印證吧。”
……一個月後,阿蒙又一次展開了薛定諤的靈魂印記,這是最後一次。
感覺恍然如輪迴,薛定諤又成了一隻新生的小貓,它終於在迷濛中睜開了淺藍色粉嫩的小眼皮,看着這個陌生而未知的世界。此刻的小貓還是一片茫然,甚至不能掙扎着站穩,也不明白自己是誰,但眼眸卻格外的清澈。
隨着它慢慢長大,漸漸體現出了與衆不同的神奇,它能認出身邊很多東西,雖然從未見過,就自然知道那些是什麼、又有什麼用處,這使它本能的躲避了很多傷害。野外的小貓仔成活率是很低的,當年出生的幼崽會在冬天到來的第一場寒流中被凍死至少半數,這是自然的規律。
活下來的少量幸運者還要面對野獸的掠食、尋找食物的艱難,還有種種不可預料的傷病。薛定諤從蹣跚學步起就自己會做窩,它叼來各種能保溫的東西尋找能避雨的安全地帶,渡過了第一個冬天,對於世上很多事物,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終於有一天,它從僻靜的街角跟隨流浪的貓兒來到了伊西絲神殿前的廣場,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它曾經來過!
這便是貝斯特所取得的成就,她能帶着記憶重新結合生命成長,但是一開始這種記憶很恍惚,需要一點一滴的喚醒。原因也很簡單,身心一體,靈魂受到生命力的限制,一隻小貓仔的腦袋並沒有能力去思考或回憶那麼多複雜的信息,它只能理解當時所能理解的東西。
貝斯特其實並未滅亡,只是以這麼一種形式在延續,又擁有了一次重來的機會。但這並不意味它就能夠恢復往日的成就,貓是弱小的,一條大狗可能就會要了它的命,在它還沒有來得及去修煉力量之前。一隻野貓能夠長到兩歲,已經是同類中的幸運兒了。
它的回憶伴隨成長漸漸清晰,從似曾相識的影子中找回,又一次開啓了靈智,如果足夠幸運的話,它可能最終重新走上那條通往神靈的道路,但若失去了神系的庇護與依託,其艱難不可想象。就在它開啓靈智後不久,奧西里斯再度出現了。
有一天在神殿外的牆根下打瞌睡,周圍的貓突然都驚醒逃竄,薛定諤睜開眼睛擡頭看見了一道陰影中的神靈,突然認出了來者。奧西里斯說道:“貝斯特,歡迎你回來!”
是奧西里斯讓它的靈魂提前甦醒,施展神術告訴了它以前種種經歷。
當它終於能夠重新修煉時,奧西里斯又一次找到了它問道:“貝斯特,你並沒有死去,只是用另一種方式新生,我一直盼望着你恢復,你的經歷使你可以重新再來,相比歷史上無數在考驗中隕落的強者,你是多麼的幸運。你只要將靈魂印跡向我展開,仍然是九聯神系的成員。”
然而薛定諤卻答道:“偉大的冥神,我想重新做出選擇,也不想與九聯神系再有關係。”
奧西里斯則說道:“這不是你所能選擇,九聯神系的指引使你成爲一隻神奇的貓,你不能違反當年所立下的誓言。如果你放棄自己的使命,也等於放棄自己的力量與道路。”
剛開始薛定諤不太明白奧西里斯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後來的薛定諤開始修煉,用了很多年突破了重重考驗,可力量再也沒有恢復。但這並不妨礙薛定諤繼續修煉,它所印證的境界無礙,只是不動用那力量而已,又通過了生生不息的考驗。它成爲了一隻被禁錮靈魂的貓,一直就是貓的樣子。
是奧西里斯禁錮了它的力量嗎?讓它永遠擁有的不過是一隻貓的身體。這種禁錮也曾經鬆動過,薛定諤是一隻擁有本源力量九級成就的貓,偶爾能夠凝聚力量做到一些事,但對它的身體損耗卻很大。
後來貝爾來到了伊西絲神殿,在檔案館中發現了一隻偷看典籍的貓,薛定諤也在種種記載中企圖找到解除自己靈魂禁錮的方法。貝爾驚訝的發現,這隻貓以偵測神術無法查知,那幾乎是神靈才擁有的潛行技能,於是順手把這隻貓偷走了,想得知它的秘密。
但是薛定諤只給了貝爾三個提醒。天才的貝爾猜出薛定諤可能是一位被封印的神靈,曾經說過:“我若能找到解開你封印的方法,你就把秘密告訴我。人間的封印神術,無非是高明的信息神術所轉化,而我是如今最高明的信息神術大師。”
接下來的事情阿蒙已經有所瞭解,貝爾逃到幼底河谷的深山,最後時刻用那根神奇的骨頭將薛定諤從空中扔了下去。薛定諤安然落地,骨頭收起時卻落入了水潭。薛定諤帶着貝爾最後的口信去了都克鎮找到老瘋子,一直等到了阿蒙的出現。
從頭至尾,漫長的四百年經歷,阿蒙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又回到了從小生長的都克鎮,他看見了嬰兒襁褓中的自己,也看見了幼年時便已去世的母親。
在靈魂印跡中,阿蒙以薛定諤的身份去體會一切,卻在這段回憶裡看見了自己,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他終於動念了,念頭一起便無法停留在薛定諤的靈魂印跡中,一切結束。
當他睜開眼睛時天還沒亮,黑暗中的貓眼閃着寶石般的光澤,薛定諤飽含期望的看着他,卻以擔憂的語氣問道:“你怎麼了,沒有經歷完整嗎?”
阿蒙低聲道:“是的,你是怎麼知道的?展開靈魂印跡時,你不是一無所知的狀態嗎?”
薛定諤跳到了他的腿上,將腦袋拱進懷裡說道:“因爲你的眼中飽含熱淚。”
阿蒙伸手將薛定諤抱在胸前道:“真對不起,我動念了!因爲我看見了母親,第一次完全看清了她的容顏,她去世時我還太小,真的謝謝你!”
薛定諤的聲音竟有些迷離,在阿蒙的胸前喃喃道:“爲何要說對不起?該說謝謝的是我!你能經歷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蹟,哪怕在末日的審判中都沒有動念,毫不猶豫的承受了四百年的孤寂,只是爲了幫助我。
你沒有堅持到最後很正常,因爲最後的印跡大多是冷眼旁觀你自己的經歷。你在我的靈魂印跡中經歷了生生不息的考驗,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考驗,你還不擁有那種境界。等到將來你自行突破九級成就時,才能真正的印證。”
阿蒙將薛定諤抱在懷中柔聲說道:“你有話想問我,爲何不開口呢?”
薛定諤將腦袋鑽進他的臂彎裡:“我這四百年的經歷,你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是否找到了那禁錮靈魂的封印?”
阿蒙略帶歉意道:“可能找到了一點痕跡,但不是十分清晰。能不能再給我幾天時間?我要閉門謝客獨自冥想,暫時不能見任何人,也包括你。”
薛定諤擡起頭道:“我明白了,你要在修煉中印證,謝謝你的苦心,我等着你便是。”
大將軍閉門謝客,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擾,他在寂然冥想中修煉,體驗與回味着一切。羅尼河水流逝的時光過去了半個月,不動不言的阿蒙,在孤獨的冥想中經歷的光陰已是百年。他命令僕從們不可打擾,但是從遙遠的哈梯王國來了一位信使,讓阿蒙不得不走出靜室親自接待。
這位信使的到來,是阿蒙早在半年前就安排好的,這位帝國大將軍早就想好了離開埃居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