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病了,起初只是輕微的風寒,入了夜,未央站在房門口,聽着房內時斷時續的咳嗽聲。低低的聲音壓在被單裡,娘應該不想自己擔心吧,她這樣想着,晴兒卻來喚自己,讓自己回去了。
此時已近寒冬,到了夜間,滿地的白雪又厚了些,鄉下掛在房樑上的煤油燈忽的暗了下來,凜冽的寒風打在未央的臉上,她覺得生疼,小小的鼻尖更是凍得通紅。她不說話,只是又把身上的袍子裹緊了些,在漆黑的暗夜裡,她瘦瘦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淒冷的月光之下。
翌日,天還沒有放晴,灰濛濛的天際之下,只有些許微光偷偷地鑽進了門縫裡。這間房不大,擺飾也過於簡單,只有一些抹灰木架與柱式裝飾,倒是襯的屋子別有一番情趣,而在略略有些溼漉漉的土炕上,一低頭便是一看便縫縫補補了不知多少處的破舊被褥。年約七八歲的女童睜着眼睛,望着頭頂上泛黃的簾布出神。她來這裡也有了好幾個月,也不知是哪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鄉下,屋外不過是幾處破落的茅草棚,卻擠着黎家一家幾十口的人。可憐自己的孃親,早年喪夫,無奈之下又搬了回來,忒不受人待見。
如今她只是染上了風寒,黎家人又不樂意了,生怕將病傳給他們似的,便將娘趕到了黎家幾裡外的山坳裡,雖說那裡給搭了一間極其破爛的小茅屋,只是那樣的鬼地方,卻是偏僻的很。夏日無風,冬日無晴不說,大舅母張氏又不讓自己去看着,平日裡自己只能偷偷溜出去的,得虧五舅舅的小女兒芷晴姐姐天生一副菩薩心腸,每每都毫無怨言地幫她望着風,未央才能挑着五舅媽剛巧送完飯的功夫前去瞄兩眼。
雖然剛認了自己這位好母親不過幾月的時間,華氏對自己卻像是小心肝一般,正應了那句惡俗的話,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也正因爲如此,在加上家裡的幾位舅母老是對娘頤指氣使,讓她幹這幹那,娘這才生生累出了毛病。她們倒好,生怕自己如何如何了,儘想着法子將母親趕了出去。母女倆不得相見,娘憂鬱成疾,這才病的愈發重了。未央不知道娘現在如何了,咳嗽好些了沒,可有吃她偷偷塞與她的藥。她想,倘若她得了閒,定是要再去一趟的。
如此這樣想着,天還沒亮,未央竟翻來覆去,再睡不着了。
也就是這時候,隔壁的院子裡突然傳來了幾聲尖銳的爭吵,那樣刺骨的聲音,攪得她頭皮一陣陣發麻,不得已,未央起了身,呆呆地坐在土炕上。
偏巧這會子晴兒一下子跑了進來,見未央自個兒坐在炕上,連件衣服兒也不披着,心裡自是心疼這個小妹妹的,嗔怪道:“你這丫頭,醒了也不叫我一聲,這樣凍着自己,你娘又該心疼了。”
一提起自己的孃親,未央這才平復的心又疼了起來,她看着自己一雙小手小腳,嘆了口氣,自己還那麼小,又有什麼能力照顧自己的娘呢?
晴兒聽見她弱弱的嘆息聲,竟有些好笑,不由得打趣道:“我說小丫頭,你這小小年紀的,可是嘆什麼氣?”說着她半蹲了下來,輕輕地颳了下她那小巧玲瓏的鼻子。
未央只是勉強一笑,小嘴卻還是癟着的。
晴兒瞧着未央滿面的愁容,只覺得這幾個月來,她便的有些不一樣了。以前的未央,是安靜的,她永遠只是靜悄悄地坐在角落裡,忍氣吞聲地聽着那些舅母姐姐對自己的嘲弄,一個人的時候便暗自抹了抹溼潤的眼角,然後紅着眼眶看着窗邊的天空。
可是這些日子,未央雖然還似平時那麼安靜,卻終究有些什麼不同了。她可以雲淡風輕地聽着那些不懷好意的嘲弄,她也可以平靜地接受嬸嬸姑姑們沒有來由的責罰,她甚至常常趁着別人不注意溜進關着小姑姑的茅草屋裡,這樣冷靜的性格,這樣的大膽,在這之前,她從沒有在未央身上見過,她也不敢相信一個八歲的孩童竟能夠有如此做人處事的態度,只是她畢竟只有十三歲,還不懂這樣的蛻變從何而來。
“姐姐,我們去看看,外面究竟怎麼了?”仰着的小臉上盡是清澈的天真無邪,未央一句話就將她拉了回來,芷晴被她牽着出了去。陣陣寒風撲面而來,刺耳的吵鬧聲震痛耳膜。未央朝着外院看去,一眼便看見二舅媽段氏右手叉腰,左手豎起食指指着四舅媽戚氏罵道:“就你們孃家,只是個搖尾乞憐的破落戶而已,你也不看看你什麼身份,穿得起這樣的綢緞麼?”
戚氏咬着牙,只是惡狠狠地瞪着面前趾高氣揚的女人,這女人,不就仗着她爹是鎮上稍稍有些名氣的老中醫纔敢那麼囂張麼,等到哪天她爹兩腿一蹬去了,自己倒要看看她有沒有那個資本如此對自己頤指氣使!
一時間,倆個人劍拔弩張,黎家的火氣在飄雪的冬日裡不降反升,誰也沒有留意到不遠處站着的小小的人兒,正幸災樂禍地看着她們。
好一會兒,大舅媽張氏才過了來,身上套了件鑲着金絲花邊的襖子,用深棕色的絲線在衣上繡出了奇巧遒勁的枝幹,桃紅色的絲線繡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從裙襬一直延伸到腰際,一根玄紫色的寬腰帶勒緊細腰。可見張氏保養的很好,雖然已是不惑之年,平日裡卻不常幹些農活,早些時候竟還從鎮上偷偷買了幾盒胭脂來。如今,厚厚的腮紅遮住了臉上細小的紋路,隱隱透着豐圓玉潤之感,卻叫兩位小舅母一陣噁心。她以爲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嗎?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
“既然都是自家人,又何必較勁,”張氏哪裡知道這倆位的心思,看了她們半晌,雙手輕輕撫着懷裡的暖壺,緩緩地說道,“讓他人看着這些笑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