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走廊裡傳來了空洞洞的腳步聲。
宇文楓大步走進了鄭醫生的辦公室,欣喜的神色中有一絲意外的慌亂。
他徑直走到了鄭醫生的辦公桌前,說:“那個人是誰,我們宇文家絕對不會虧待他的?”他明眸璨亮,聲音低沉而有力,彷彿往昔那個深沉睿智的宇文楓又回來了。
鄭醫生欣慰地點了點頭,看了看記錄本,緩緩的說:
“他叫朱力安。”
朱力安!
“轟——!”
宇文楓的頭腦一陣慘白,無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宇文楓,我們又見面了。”
平平的語調中夾着一絲寒淺的揶揄。
身後的白皮沙發上,朱力安逆光而坐,白色的窗簾在他的身後飄動飛舞,他的面容卻隱沒在黑暗中。
其實這一刻,朱力安在想,老天爺真是會捉弄人啊!他鼓起勇氣來化驗了一下骨髓,卻那麼剛剛合適,難道是上天開始眷顧他了,給了他可以徹底擊潰宇文楓的機會。
聽到身後淡漠的話語聲,宇文楓筆直地轉過身來,蒼白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凝視着沙發上的人,眼睛裡閃着複雜不明的暗光。
“命運果然是個有趣的東西,前一刻錦衣玉食的人下一刻就有可能會變成可憐的街頭乞丐。”
聲音裡沒有一絲的感情,沙發上的男子張開雙臂攀着沙發背,嘴角的笑容有些慵懶,彷彿已經等待了很久,“怎樣,你一定很意外吧!說實話,我也覺得很意外。”
悽迷的燈光下。
背脊僵硬地挺直,宇文楓暗自握緊冰冷的手指。不管怎樣,一定要找來可以移植的骨髓給小熙,看着妹妹一日日地蒼白消瘦下去,他的心彷彿被拔出了一個個深深的血洞。
“說吧,你的條件是什麼,只要我可以做到,任何條件我都會答應你。”少頃,他平漠地說。
“任何條件?”
朱力安狹促地一笑,挑了挑眉,似乎在玩味他的話語。半響,他站起身,緩步走到宇文楓面前,正視着他。
宇文楓的眼睛裡,彷彿有藏得很深很深的闇火,在瘋狂地奔騰着快要燃燒起來。
他是在求他嗎?昔日那樣倨傲自負的宇文楓,那樣冷傲疏離的宇文楓,那樣慣於操縱他人命運的宇文楓,那樣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宇文楓居然會有如此痛苦屈辱的一刻。
想到宇文楓在他的面前終於要低下高貴的頭,想到宇文楓沉黯無光的眼神,朱力安的心情忽然好極了。彷彿生命中的那些不幸逐漸在遠離他。或許人生有悲喜的定數,而屬於他的悲劇已經上演完畢,屬於他的幸福正在慢慢展開……而眼前站立的人曾經施加給他的痛楚和難堪,他要加倍地奉還給他……
“那麼,如果我開出的條件,你無法接受呢?”輕笑了一聲,朱力安歪了歪腦袋,慢聲問。
“什麼條件?”宇文楓的表情倏然凝重,聲音卻是靜靜的,宛若結了冰的海面。
“比如說……”朱力安模棱兩可地皺起了眉頭。
逆光的燈影裡,他爽朗地笑了一聲,渾身散發出逼人的陰暗氣息。
“你跪下來求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宇文楓一驚。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打斷了他狂妄的話語,“不可能。”他的語氣低沉而毋庸質疑。
空曠的辦公室裡死一般靜寂,桌前的鄭醫生聽得兩人古怪的對話,早已驚得目瞪口呆。
“這樣都做不到,又和我談什麼條件呢?”
朱力安忽然陰洌地笑了笑,聲音冷冷,說:“就算是爲了你妹妹,你仍然還是不肯放下你高貴的自尊,是不是?”
宇文楓不想再和他這樣毫無進展的瞎耗着,他深吸了一口氣,正視着對方的眼睛,蹙眉說:“你到底想要怎樣?!”
“如果我說,無論怎樣我都不會答應捐獻骨髓,你相信嗎?”
“不相信。”
“哦?”朱力安輕笑,陰翳的神色中帶出一線強烈的鄙夷,“這麼有自信?”
“有這麼好的機會可以打擊我,你不會放過這空手而來的好機會,所以,當醫生告訴你配型很合適以後,你就在等我來找你。既然如此,你想要什麼條件才能同意捐骨髓給小熙呢?金錢,地位,抑或是其他苛刻的條件?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會答應你!”宇文楓沉聲說,目光平靜而淡然。
“即使是在求人,態度依然這麼強勢,這是你一貫的作風麼?”冷笑了一聲,朱力安閒雅地點了點頭,深諳的眼底卻慢慢冒出一縷憎恨的火光,“像你宇文楓這種從小什麼都不缺的人,一定很難忍受別人搶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吧?”
“你什麼意思?”
宇文楓面容蒼白,幽黑的睫毛倏地擡起,他定定地望着朱力安,冰玉的眼底晚如深冬的寒潭一般清寂。
“我可以捐骨髓給小熙,但是你必須徹徹底底,永永遠遠地放棄靖晚冰,不要再去糾纏她,你能答應嗎?!”
明滅不定的眼眸心不在焉地波動兩下,宇文楓的神情竟看不出是憤怒還是心痛,他抿緊嘴脣,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一個是自己立志要搞到手的女孩子,一個是自己的親妹妹,你選一個吧?”朱力安蒼涼地笑着,烏黑的眼睛裡有不顧一切的瘋狂,“世上原本沒有免費的午餐,你本來就不能白白去拿別人的東西,如此交換也可算是公平了。”
只是……
爲什麼心裡會涌出淡淡的苦澀……
被自己開出的條件嚇了一跳吧!暗想着自己怎麼會好端端地就卑鄙陰險到如此境地。
“……你錯了……”
頓了頓,等到胸口翻絞的情緒平穩下來後,宇文楓冷漠地勾起脣角,笑了笑。那笑容,帶着幾分殘忍的冷傲。
他定定地看着朱力安的眼睛,說:
“小熙不用你這種卑鄙的人來救。”
“……?”朱力安心臟一震,耳膜轟轟作響,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驚怔。
“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會放棄靖晚冰。”宇文楓的眼神冰冷,“你……打錯……如意……算盤了。”一字一頓,他的口氣異常堅決。
朱力安定了定神,然後咧開嘴笑。
“啪——!”
“啪————!!”
“啪——————!!!”
笑謔而冷峭的掌聲在緊滯的空氣中沉重響起,他定定地凝望宇文楓,眼神深不可測而又邪氣無比,“爲了喜歡的人不顧親妹妹的生死安危,寰宇少董的大氣凜然,真是令人欽佩啊!”他看戲似的鼓掌喝彩,冷峻的眉宇間滌盪着一層白霧般的銳氣。
夜風鼓動白色的窗簾,灑進一縷縷輕白的月光,宇文楓抿了抿雙脣,目光裡有一種暗痛和憂傷,他努力剋制着將之深深掩藏在眼底,然後淡定地轉身走到鄭醫生的辦公桌前。
看到宇文楓走近,鄭醫生顯然還沒有從方纔的驚愕中回過神來,目光呆呆的。
宇文楓深吸口氣,微笑着望向他,說:“還會有其他希望的,對嗎?”
鄭醫生心中驚痛,此刻的宇文楓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然而卻有種彷彿靈魂被抽走般,輕輕飄蕩在空中的透明感覺。
室內的燈光忽然變得雪白而刺眼,緊緊地握着手中的病例,鄭醫生閉了閉眼睛,然後沉下心來說:“不能再拖了,越拖得久,對小熙越不利。”他說的是事實。
深色的瞳孔乍然抽縮,宇文楓抿緊嘴脣,冰冷的手指微微緊握,慢慢地,他窒息般地轉過身去。
孤獨的背影沁出攝人心魄的冷漠,清冷的燈光將他纖長的身影空洞洞地拉扯在地板上。
看到宇文楓轉過身來,朱力安淡淡地笑了,眼底有一股囂張的氣焰燃燒着。
“怎麼樣?還需要考慮嗎?”雙手一攤,嘴角有懶散譏諷的光芒,他揚了揚眉,凜凜地等待着。
背脊中彷彿有一點刺痛在全身慢慢擴展開來,宇文楓的眼底變得黯淡,下巴也漸漸繃緊。
他定定地,面無表情地看着朱力安,半響後,倏然轉身,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目光陡然暴漲,朱力安看着那一抹驚心動魄的身影瞬息消失在門外,臉色迅速慘白了下來。
你會回來求我的!很快!!!
——
深夜。
長長的走廊,燈光蒼白而刺眼。有一種絕望,有一種恐懼,慢慢地從他的骨髓裡蔓延開來……
宇文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即使跪下來求他,只要可以挽救小熙,又有何不可?可是爲什麼當他開出另外一個條件時,他猶豫了,甚至期待也許會有別的辦法救小熙。
“楓兒……”
有人低啞地喊他的名字,在混沌的白霧中,宇文楓的耳邊依舊是轟轟的巨響,彷彿是被不由自主地控制着一般,僵硬地向前走着,然後停下來,瘋狂的眩暈中,世界漆黑無聲,漸漸地,漸漸地,濃重的白霧一抹一抹撕扯着散去,他看到一個枯瘦的人影漸漸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輪椅上。
老人的手腕虛弱無力地塔在椅邊上。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孫子,眼底有嘆息的光芒。
看着輪椅上的爺爺,宇文楓愣在了原地。
蒼白的面容,空茫的眼睛,漆黑的睫毛,宇文楓乾裂的嘴脣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
“還有一個人可以救小熙,就是子凌,把他找回來,這是最後的希望了。”老人的臉部不自主地抽搐着,兩行渾濁的淚花便流了下來,“把子凌找回來,這是唯一的希望了。”
老人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了這幾句緊滯的話語,薄弱的身子顫顫巍巍的,彷彿隨時會被席面而來的一陣冷風吹走,“把子凌找回來。”
“爺爺……”
良久良久,宇文楓呆呆地望着輪椅上虛弱得彷彿隨時在空氣中消散的人影,聲音呆滯而沙啞,如同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並不是從他內發出的,“小熙會好起來的……配對的骨髓已經找到了。”他的聲音靜如雨滴,輕不可聞。
病房裡,燈光幽暗。
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唯有“滴滴”的脈搏顯示器不斷地發出稻草般的輕響,敲擊着每個人的心坎。
宇文熙靜靜得躺着,臉上罩着氧氣罩,手腕上插着輸液的管子,液體一滴一滴地流淌進她單薄的身體。而她的胸口竟似乎是沒有起伏的,只有旁邊心跳記錄儀的微微曲線,證明她還活着。
她靜靜地躺在病牀上,一動不動地躺在病牀上。
她安靜得就像剛出生的嬰兒,安靜地好象被施了魔法睡過去的公主,不知道哥哥和媽媽就在她的身邊,不知道戰慄和恐懼,不知道生死離別……
“……鄭醫生怎麼說……什麼時候動手術……
病房裡,莊鳴鳳無力地靠着牆壁,閉上了眼睛問。
宇文楓的面色蒼白失血,眼睛黯淡如夜,似乎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
“……小熙……醒來啊…爲什麼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媽想跟你說說話……”莊鳴鳳顫抖着說,身體開始無法剋制地發抖。下一刻,她移開目光,淡淡走近兒子的身旁,呆呆地盯着他,啞聲說:“……不惜一切代價……讓小熙活過來……”
“媽……”
宇文楓彷彿根本聽不到媽媽在說些什麼,幽黑的睫毛虛弱地覆蓋在蒼白的眼瞼上,甚至連一絲輕微的顫動都沒有,他忽然失神地笑了笑。
就好像……
他已經明白該怎麼做了……
緩慢地。
宇文楓緩慢地轉過身。
緩慢地。
他緩慢地向病房門口走去。
——
天空是昏暗的。
風雪在耳畔呼嘯着,然而身體卻並不覺得寒冷——諸葛小蝶緊緊地蜷縮在一個人的懷裡,溫暖的狐裘簇擁着她,一雙手緊緊地託着她的後心,不間斷地將和煦的內息送入。
有白色的流蘇髮帶冰涼地垂落在她臉上。
——是他?
她微微睜開眼睛,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張了張口,想勸說那個人不要白費力,然而肺內的血肉已經全碎裂的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彷彿覺察到懷裡的人醒轉,馬背上的白衣男子霍然低下頭望着她,急切地說:“小蝶,你要挺住?”
白衣女子動了動蒼白晶瑩的脣角,扯出一個微笑,與此同時,鮮紅鮮紅的血絲卻一縷一縷地從她脣邊落下,她的呼吸斷斷續續。
“賽華佗一定有辦法的,你不會死的,我不准你死。”低沉的聲音澀澀地顫抖,單手控繮的白衣男子緊緊地抱住她,用盡所有的力氣緊緊地抱住她,他蒼白清俊的臉上閃着恍惚脆弱的光芒,“小蝶,你不能死,我不許你死。”一滴滴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白衣女子的臉頰上,他執拗地重複着這一句刻骨悲涼的話語。
沐易航策馬在風雪中疾奔,凌厲的風雪吹得他們的長髮獵獵飛舞。諸葛小蝶安靜地伏在他胸口,聽到他胸腔裡激烈而有力的心跳,她微微地閉下眼睛,神志越來越模糊,臉上卻漸漸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
“OK!”
手臂揮淚劃下,隨着張大導演滿意的喊停聲,《蝶冢》最後一場外景戲的拍攝完成了。
全場鴉雀無聲,一片靜謐,每個人的心都被那感人至深的場面刺痛了雙眼,淚水緩緩地蔓延過諸葛小蝶和沐易航的面頰,也悄無聲息地流淌過每個人的心底。
場邊的孫程程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淚流滿面,尷尬地望去,赫然發現周圍的人們幾乎全都同她一樣,而那個編劇詹靜雯已然哭得泣不成聲。
“很好,很好——!”
張導演用力鼓掌,手勢幅度很大,臉上欣喜讚賞的光芒四下飄散!
拍攝現場所有的人都驚醒過來。
熱烈的掌聲!雷鳴般的掌聲!感動的淚水!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爲靖晚冰和豫森如此至情至性的精彩表演而鼓掌喝彩!
“太出色了!”
女編劇詹靜雯驚歎地說,原以爲靖晚冰沒有演戲經歷,一定難以挑起整部戲的氣勢,然而眼下她徹底折服了,深深地震撼了。
有好幾場武打的戲份,包括諸葛小蝶爲了沐易航跟雪冥教主反目成仇,被驅逐出魔教,遭受教民千人踐踏,萬人責杖,光着腳丫子踩上佈滿火炭的荊棘鏈橋,九死一生,力求能活着命爬回去見自己的情郎。
這幾場催淚大戲對演員來說都有相當大的難度,搞不好就會受傷。
本來劇組找來了替身演員,但是靖晚冰都拒絕了,親自上場,力求完美演繹,幾場戲拍下來弄得渾身傷痛累累。在場的工作人員無一不對她的演技和敬業精神讚賞有佳。
《蝶冢》順利殺青。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劇組的演員們和工作人員之間早已熟悉默契起來,眼看分離在即不免都有些傷感。靖晚冰心裡又是釋然又是傷感。這是她參與演出的第一部電影,雖然其中風風雨雨波折不斷,然而終其一生她也不會忘記這段經歷。
壓抑着心頭的淡淡苦澀,她微笑着同其他演員說話告別,又有影迷興高采烈地拿來一打海報要她簽名,她剛全部簽完,卸裝完畢的豫森走到了她面前。
“你的表演很出色,希望將來還有合作的機會。”
豫森淡淡地笑着,眉宇間隱隱有一些憔悴,他友善地對她伸出手,目光和煦如春風。
“我也期待。”
靖晚冰平靜地握住了他的手。
兩人的手靜靜地相握。
隱藏着眼底的暗波,豫森緊緊握了她幾秒鐘,然後黯然鬆開她,快速轉身離去,像逃離一般,孤單單的背影消失在拍片現場。
——
夏日的夜風,有淡淡花香,有沁骨的涼意。天空的星芒點點閃耀,月霧迷濛如紗。
走出了醫院的大門,趕上最後一趟末班車。
回到了夜深人靜的巷子。
靖晚冰的臉色清秀而迷濛,她垂着眼睛,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走到了自己住的居民樓前。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化驗骨髓是一件如此疼痛的事情。可是,她的骨髓也救不了小熙。
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神色怔忪而迷濛。
在樓門口。
她心不在焉地擡起眼睛,整個人卻忽然如被電擊般,愣愣地驚在原地。
晚風靜靜地吹拂着,樓梯間昏暗流離的光影裡。
雙手放在膝蓋上,朱力安呆呆地坐在臺階上,像一個放學回家忘了帶鑰匙的孩子,在等待自己的親人。
他沉默地望着她,眼睛漆黑漆黑的,嘴脣緊緊抿在一起,他好像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很久,眼睛一動也不動,背脊僵硬得已經變成化石。
“Leo……”
神色有些恍惚,靖晚冰胸口一滯,怔怔地望着他,一時間,喉嚨裡像滾動着什麼熱熱的東西,說不出話來,只有手中的鑰匙串嘩啦啦作響。
“怎麼這樣吃驚?”
朱力安慢慢站起身,望着驚怔的她,他似笑非笑,彷彿被一團淡淡的霧氣包圍着,聲音很輕,卻聽不出任何情緒。
“難道——你不想見到我嗎?”
“沒有。”
她立刻反駁,朱力安面容裡那種讓人捉摸不定的神態讓靖晚冰感到有點無所適從,她笑了笑,又覺得脣角似乎是僵硬的,趕忙轉過身,低頭將屋門打開,說:
“進來吧。”
屋子裡漆黑一片。
撲面而來的粉塵氣息彷彿這裡很久沒有人住過,冷冷清清的,地面上蒙着一層薄薄的灰塵,灰塵被風吹起來,嗆得靖晚冰一陣咳嗽。
“《蝶冢》殺青了,我剛回來。”
輕輕地伸手打開了燈,靖晚冰隨手將鑰匙扔在桌子上,“你呢?最近在忙些什麼?”她輕聲問,臉色柔白而憔悴。
“……”
朱力安眼神黯然,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默不作聲地伸出雙手,從後面抱住她。
他緊緊地抱住她,腦袋埋在她幽香的脖頸間。
“你怎麼了?”晚冰的身子略微僵硬,輕淺的語氣中透出一絲不安。
“我想你了。”他閉下眼睛,低低地傾訴。
晚冰怔了怔,然後心酸地微笑,她掙開他的雙臂,轉過身看他。
“怎麼這麼傻,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一個人在門外等了多久?”
“等了很久很久!”
朱力安翹了翹脣角,有些孩子氣地回答,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表情忽然變得愜意起來。
“我餓了,煮麪吃,你要不要來一碗?”靖晚冰從冰箱裡取來兩包方便麪,朝他揮了揮,嘴角的笑容溫婉而寧靜。未待得他回答,她轉身徑自走進廚房,輕聲說,“很快就好了,你等一下。”
看着溫柔纖弱的背影,朱力安不安的心漸漸柔軟平定了下來,他猶豫着,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小熙生病的事情告訴她。
可是如果告訴她這件事,就會涉及到宇文楓……
而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宇文楓這個名字能夠徹底地從他和她的生命中消失。
屋子裡光線明亮,安靜溫暖。
空氣裡吹來誘人的飯香味。
“嗒嗒嗒嗒……”
靖晚冰微笑着從廚房裡走出來,端着兩碗湯麪,笑容那樣溫柔安逸,就好像能在飢餓的時候吃上一碗簡單的煮麪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
“晚冰……”
喉嚨彷彿被什麼堵住了,又熱又暖的液體讓朱力安的聲音變得低啞,望着她婉柔的笑容,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幸福,讓一切都顯得那樣的不真實。
“嗯,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靖晚冰撲朔着漆黑的眼睫,盈盈地笑着說,“我煮麪的技術可是一流的,你嚐嚐看。呵呵,也許你會覺得很難吃呢!”她坐在了他身邊,緩緩將手中的托盤放在兩人面前的茶几上…
客廳。
一盞小小的白熾吊燈。
熱騰騰的麪條閃着誘人的光澤,朱力安不覺間還真覺得餓了。他看着她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然後俯身上前,抓起了她遞過來的竹筷。
“好吃嗎?”
看着身旁大口大口吃着麪條的人,靖晚冰小心翼翼地問,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朱力安皺了皺眉,擡起眼睛來,定定地看着她,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靖晚冰下意識地低下了頭,有些失落。
朱力安看着她,嘖嘖地笑了,笑得很燦爛,“不是好吃,是大大的好吃,非常的好吃!”
“你!”
靖晚冰眨了眨眼睛,氣鼓鼓地瞪着他,纖手一伸,要搶奪他的飯碗,“不給你吃了。”
朱力安左臂一伸,牢牢地護住自己的飯碗,打開她的手。
“還給我。”
“不給!”
“還給我。”
“不給!”
然後,突然,兩人相視笑起了來,就像孩子般,空氣裡充滿了快樂的氣息。
笑着笑着,他心底卻忽然抽痛。
這樣突如其來的幸福讓人能停留多久……
上天讓他感到幸福也許是爲了要讓他墜入更深的地獄。這一刻,她就在他的身邊,也許,下一刻,會立刻離他而去吧。
嘴角的笑容緩緩斂住,朱力安的眼神黯淡下來。
什麼時候起,自己開始患得患失。
他讓自己的思緒從小熙生病的事上離開,不,他不要告訴她,就讓她什麼都不知道,在這裡陪着他……
可是怎麼可能瞞得住,只要一看報紙,她自然什麼都會知道。
也許。
也許她已經知道……
朱力安怔住。
他猛回頭,望向她,眼神沉黯慌張。
“你怎麼了?”
靖晚冰微微錯愕,她不解地望着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使得他忽然難過起來。
朱力安緩緩閉上眼睛。
他是無理的,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外界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她沒有理由不知道。
陰影裡,那個冰冷倨傲的身影……
“小熙生病了……”下一刻,他沙啞地說,緊緊地盯着她臉上的反應。
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整個世界裡……
只有他和她兩個人……
朱力安感覺到靖晚冰離開了他的身邊,空茫濃濃地將他包圍,聽見她收拾碗筷的聲音,聽見她在廚房洗滌碗筷的聲音,聽見嘩啦啦急促的水花聲。
灰塵在屋裡輕輕飄蕩。
夜色漆黑漆黑的。
彷彿也有夜的驚恐不安的靈魂在輕輕飄蕩着。
朱力安呆呆地站在廚房門口,望着雙手浸泡在水花裡卻沒有絲毫動作的她,心臟彷彿被冰凍住,然後被突然涌上的痛楚逐絲崩裂撕碎!
眼珠子淡淡的,沒有一絲焦距,靖晚冰的眼睛如結了冰的湖面一樣清冷透明,沒有不安,沒有難過,竟然可以這麼淡定,淡定得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她真的是什麼都不在意嗎,她真的忘記了小熙嗎!
不可能!!!
“我可以救小熙的,你知道嗎?”眼神中有一絲試探的暗光,朱力安話語裡透露出疲憊的笑意,“宇文楓跪下來求我,求我救他的妹妹,你知道嗎?他跪下來求我捐骨髓給小熙。”
“……?”靖晚冰的身子陡然僵硬。
“可是我拒絕了他……”看着她越來越蒼白恍惚的面容,他的心忽然更加凜冽了下來,
“就算他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答應,因爲我認爲這是宇文家應得的報應。”
朱力安冷冷地凝視着靖晚冰,暗怒地想要將她那該死的平靜打破!
“Leo……”
靖晚冰閉上眼睛,心臟一陣抽痛,她的腦袋忽然也痛得彷彿要裂開了,睫毛輕輕顫抖在面頰上,她的脣色晶瑩如雪,“…不管怎樣…小熙……是無辜的…你應該要救她……輕輕地轉過身來,正對着他,她頹然而淡定地說。
“……”微微笑了笑,朱力安慢慢地踱步走到了她面前,他歪着腦袋,慢慢地擡起手指劃過她的眉心,似乎想要將她額前的一絲散亂的秀髮拂開,然而,手指卻僵在那裡,“你…在爲宇文楓傷心……還是在爲小熙傷心……”
“……”
“你不覺得你這樣很傻嗎……”他咬着牙怒吼,漆黑的眼底閃着散亂的星光。
“……”
“如果我毫不在意你……你就算爲別人傷心到死……對我有什麼傷害呢……”手指顫抖着,他忽然出聲地笑了笑,目光邪氣而脆弱,他很輕很輕地對一直沉默不語的她說:“……你憑藉的只不過是我喜歡你……因爲我喜歡你……所以你就可以這樣殘忍地將我送入地獄……是嗎……”
下意識地咬緊了嘴脣,靖晚冰驀地擡起了痛惜而憤怒的眼眸,她怔怔地看着他,說:“小熙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沒有找到合適的骨髓,她就只有一天一天的等死,你現在要做的是馬上去救她,而不是跟我說這些濫情的話語!愛情固然重要,那麼親情呢?小熙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啊!她是從小一直呼喚你“凌哥哥”的妹妹啊!難道你非要眼睜睜地看着她死了才甘心嗎?!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你難道真的不怕上天報應你嗎——?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隻顧自己的感受,你太自私了!”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十指死死地掐入掌心,靖晚冰冰冷地瞪着他,聲音裡透出一絲恨意。
朱力安怔怔地死寂地望着她。
身子無助地晃盪了兩下,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慢慢地——
靖晚冰閉上眼睛——
雙腿一曲,跪在了他面前——
她跪了下去——
昏黃刺眼的燈光灑照在她的身上,蒼白透明的肌膚,黑玉般的長髮,顫抖幽黑的睫毛晶瑩地翩遷着,她的身子慢慢地在他面前跪下,昏暗的光線裡,她的身子單薄得似乎透明,了無生氣的樣子彷彿她會隨時停止呼吸……
“求求你,救救小熙,求求你?!”
耳膜持續地轟轟作響,朱力安驚痛地衝過來,抱住她即將跪下的身子,眼中充滿憤怒和恨意,痛聲低喊:“你在做什麼?!你瘋了嗎?!”
瘋了……
那些塵封的往事,那些猙獰的歲月,究竟是誰傷害了誰,究竟是怎樣的錯誤使得一切直到現在還要糾纏在一起。靖晚冰心口冰冷疼痛,卻不想再多說什麼,掙扎着跪了下去,低垂着頭,淡淡地說:
“你和宇文楓走到今天水火不容的地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既然一切的罪惡都是我挑起的,終歸由我來償還。”眼前是白茫茫的霧氣,靖晚冰輕飄飄地跪在冰涼的地板上,聲音輕如浮冰。
“又或者……”
無力地擡起頭來,凝視着他,她脣色蒼白地說:
“……只有我死掉,才能讓你們之間的隔閡消失,不再敵對,這樣你纔會救小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