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變法之前,秦國不過是一個邊陲之國,土地貧瘠國勢頹微,在強魏的步步相逼下幾乎到了亡國的邊界。***當時的戰國七雄中的其他六國皆視落後的秦人如同蠻夷,數次會盟中原都不邀請秦國,就連權利被完全架空的周天子也瞧不起卑賤的秦國。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剛剛繼位年輕有爲的秦孝公憤然的喊出;“諸侯卑秦,醜莫大焉”,刻國恥碑,以血塗字,立於宮門,誓以變法強國。孝公不顧保守派強大的阻力,傾力支持商鞅的變法以自強,廢井田、重農桑、獎軍功、實行統一度量和郡縣制,等等一系列新政讓垂垂老矣的苦秦一躍成爲了七國之首,爲後世的統一奠定了強大的基礎。
但商鞅變法畢竟只是針對當時貧瘠的秦國所建的,用律法將喜好私鬥、一盤散沙的秦人強行聚攏在“秦”字的戰旗之下。刻薄寡恩的酷律雖然能在亂世中最大可能的動員起一個國家的力量,但在統一之後卻變得不合時宜了。
商鞅給秦國帶來的一系列變法只是讓秦人的一生中只做兩件事情,那就是打仗、耕作。爲了擔心諸子百家的學術影響秦人簡單的思想,早在始皇帝焚書坑儒前,商鞅就已經一把大火將秦國境內所有除了法家、兵家、縱橫家之外的書籍全部燒燬。
愚民以治之是商鞅變法的基石,以殺敵人首級換取軍功作爲官吏考覈的重要標準,這樣帶來最直接惡果就是秦統一六國後,派往各地的官吏大多都是粗俗不堪,只會上陣殺敵,卻不會下馬治國。再加上刻薄寡恩的秦律與六國舊律大相庭徑,致使關東六國之民苦秦久矣,始皇帝駕崩纔不到一年就揭竿而起。
再者秦國高度中央集權的體制也並不適用於大一統的秦國,地方但凡五十兵士以上的調動皆要請示皇帝。秦國統一之前地盤並不是很大,皆以咸陽爲中心,高度集權倒也合適。統一之後領土急速膨脹,而邊關之地遠離咸陽,一來一回都要數月時間,若遇大事當地官員因爲沒有自決權而無所作爲。
當年陳勝吳廣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壯大,最主要原因就是秦國當地的郡守郡尉無權私自調動駐軍。就像當時駐守滎陽、手握中原之兵的李由,也只能眼巴巴的坐視起義軍坐大,最終成了不可撲滅之勢。
這種高度集中的體制最大的依賴就是一個睿智的君主,所以說秦人是幸運的,孝公之後的六代君主,非但沒有一個是昏庸之主,反而英主輩出。到了二世皇帝胡亥繼位,雖然秦國大軍仍在,郡縣制仍然井然有序,可它的上層已經徹底糜爛了。
再就是今日的秦國已非當年商鞅變法時的秦國,秦人大多民智已開,也有了思想有了主張,若還是像以前那樣強壓着讓秦人接受苛刻的律法,已經不合時宜了。商鞅提倡的極端的法家之術,也還是被這個時代所排斥了。
所以正如公孫弘所說,秦國不光是要整兵戈出征天下,還需要從體質上進行一場變革,去除弊端,創建新制。商鞅變法已經過去了一百六十年了,很多舊的體制已經不再適合秦國如今的局面。秦國已經作法自斃、自嘗惡果,若再不思改變,就算重新統一了天下又能如何,也不過是重蹈始皇帝的舊路。
其實從韓信執掌秦國後,秦國上下的體制已經發現了許多微妙的變化,在朝堂之上,不再是唯法家之術而輕百家之說。像孟堅和公孫弘就並非法家信徒,相反到時對黃老無爲之說頗爲行賞。
朝臣之中,也有許多是儒生出身,在韓信和當初孟堅的堅持下,秦國朝堂選拔官員都是以能力爲首選,而輕出身和學派。在高層的默許之下,諸子百家的學說已經出現在秦國朝堂之上,而不是像以前一樣獨尊法家、罷黜任何學說。
其中崛起的最爲迅速的當爲之前一直被法家傾力打壓的儒家學術。
先秦時期的儒家學派,並不是後世那種被諸多修改以傳承的儒家學說。它只是諸子百家中一種比較重要的學說而已,崇尚“禮樂”和“仁義”,提倡“忠恕”和“中庸”之道。主張“德治”、“仁政”,重視倫理關係,中尤以忠君、重孝、克己爲中心。
此時的儒家學說,遠遠沒有到達後世那種妖魔化的病態學說,相反儒家作爲百家學說中最爲活躍的一派,其思想性遠遠超出了大多數學派,是有“亂世當法,治世用儒,黃老以修身”之說。
法家所崇尚的霸道,是將整個國家打造成一部恐怖的戰爭機器,老百姓畏懼律法,平時拼命耕作,戰時則舉國爲兵,以敵人的頭顱來換取豐厚的獎賞。這種體制在戰國時期具有強大的生存力,以戰養戰,靠着掠奪不斷壯大自己削弱敵人,也讓秦國成爲了虎狼之國,六國在其咄咄逼人的姿態下戰慄不安。但其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一旦天下平定,失去了對手的秦國將會陷入茫然之中,唯有拿着北邊的匈奴和南邊的蠻夷出氣,最後將國力白白損耗在永無止境的征戰中。
而儒家所提倡的則是王道,士大夫們修身、齊家、治天下,要求上位者實行仁政,臣子們則提高個人修養以象聖人看起。儒家有一套完整的價值體系,所倡導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學說十分有利於統治階級穩定民心,也非常利於中央集權。這也是儒學爲後世統治者推崇自己的原因所在,因爲它特有的價值體制確實非有適合統治者長治久安。
但儒學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它倡導的是人治和德治,而不是法治。它只是告訴你從道德層面上你應該做什麼,但沒有告訴你不這麼做,會怎麼懲罰你,久而久之,必然滋養出一大批的特權階級,蛀空整個國家。而法家強調重法的精神,貴族平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這樣才能讓所有人都畏懼法律,這樣放而能平緩平民對統治階級的仇視。而且儒家崇尚復古,墨守成規,逆來順受,久而久之也會腐蝕掉秦人血液中尚武的精神。
所以公孫弘想採用的治國之術,是融合了儒家和法家的精華。秦國以法家之術立國已逾一百六十多年,法制精神已經深入到了每一個秦人的骨子裡去了,讓他們懂法畏法,這也爲公孫弘的變法提供而來強大的基石。
法家務實,所追究的是立竿見影馬上就可以見到回報的治國理念,而儒家好虛名,多從精神層面上告訴你應該怎麼怎麼做,久而久之形成一套完成的道德理念體制。兩種學說看似中途,卻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如何能將兩家的精髓很好的融合起來,便成了這次變法能否成功的重中之重了。
公孫弘的提議激起了韓信濃厚的興趣,其實他並不擅長政治治國,更多的時候他是將文治撒手交給別人去治理,他得以專心武事。這不是韓信沒有政治頭腦的表現,相反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秦國有別於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種體制,它崇尚軍功,以武立國,政治從來都是爲了軍隊服務的,只有掌握了軍隊,才能掌握住秦國。沒有手握兵權,即使如商鞅、呂不韋那樣權傾朝野,一旦被君王所忌,完全可以毫不費力的派軍隊將你擒拿。
所以韓信很少過問政務,他很聰明的將有限的精力用在了軍隊上,這也讓他在秦國的地位固若金湯,無人可以撼動。
但公孫弘的一番話讓他意識到了變法的急迫性了,在秦國幾乎崩潰的那段時間裡,當初秦國賴以存的法家治國理念也飽受質疑。再加上後來以儒家爲代表的諸子門人紛紛涌入秦國朝堂,原本舊的體制更是成了衆人攻擊的對象,很多秦律上嚴格的法令在朝堂上卻幾乎等同於空文,這也讓韓信意識到重申律法的重要性。
說到底秦國骨子裡必須堅持法制理念,這樣才能保持着秦人的血性,才能讓後事能不忘兵甲,而不至於“國雖大,忘戰必危”。而在表面上也要融合儒家的人文精神,重視禮樂綱常,讓每個人都能在帝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子,農夫需要耕作和服兵役,士人則終身奮鬥“修身、齊家、治天下”世族們有屬於世族們的地位和遵從,君主則永遠高高在上。
這便是公孫弘所倡導的儒皮法骨,內法外儒,到是讓韓信對他刮目相看。
他當僅僅是聽從孟堅的推薦,纔將這個顯赫“百官之首”的丞相位子給了公孫弘。公孫弘上任後也一直中規中矩,並無什麼過錯,也同樣沒有什麼大的舉動,似乎他在唯一意義就是韓信和老秦人世族之間的平衡點。正是因爲公孫弘的不作爲,才讓百官中流傳着對他的嘲笑,稱呼他這個秦國史上最弱勢的丞相爲“泥塑的丞相”。
韓信雖然面子上維持着對他的尊敬,心中其實也對他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注意,公孫弘存在的意義對他來說更多的是替他維持朝堂穩定。
直到今日,韓信才體會到孟堅當初推薦他的深意。公孫弘確實是個人才,而且是個十分難得的人才,他精通數門學術,專研了法家、儒家、道家之說,這才提出了洋洋灑灑足足一卷竹簡的變法草擬,呈送韓信過目。
韓信細細的看着,越看心中越是佩服。這些條陳雖是草擬所成,很多地方細節尚未豐潤,但從字裡間都可以看出公孫弘的用心之至。公孫弘的變法只要是針對秦國法制上的諸多弊端,已經高度中央集權帶來的惡果,比如廢黜幾十種酷刑,將很多致人殘疾的肉刑廢除,允許民間私藏諸子百家的學說。
將調軍的自主權下放到各個郡,大大加強了邊緣之地守將的自主權。同時爲了限制地方割據勢力的出現,便將軍隊的後勤補給從郡尉的職權中分離出來,交由主管民政的郡守負責。
秦國之前實行的兵制一直是義務兵制度,也就是隻要戰事爆發,國家徵召那所有的青壯都得入伍上戰場。這種兵制雖然能動員起最大的力量迎敵,卻也不適合保持整體將士的素質,因爲士兵更多的時間是耕作,而非操練殺敵,在始皇帝晚期,像北方軍團那樣的戍邊軍團,其實已經採用了類似後世僱傭軍模式,就是讓軍人職業化,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從軍,這樣能積累豐富的戰鬥經驗,也能通過一批批的服兵役藏兵於民,一旦戰事爆發,隨時可以徵召從軍多年的老卒入伍。
秦國的官制是公孫弘變化最少的地方,事實上李斯所創建的三公九卿制度在這個時代已經屬於非常合理了,遠遠領先於當年七國舊的管制。所以公孫弘只是在一些細節上做了少許變更,比如一些職位的名稱和權限。
公孫弘有些緊張的看着正低頭看閱讀的韓信,見他目光已經掃到最後一行,不由忍不住問道:“如何?”
這些東西畢竟是他多年的心血,費盡心機才杜撰而成的,就像一名學生將他的作業交給他的老師一般,心中期待無比,又隱隱害怕。
幸好他從韓信的臉上看見了期盼已久的笑容,韓信拍手大笑道;“丞相真乃治世之大才,僅以此成就,就不輸於商君了。”
公孫弘面色一喜,連忙謙虛道;“上將軍謬讚了,在下才學疏淺,如何能和商君相提並論。”
“上將軍既已認可,那可否推行?”
“恩。”韓信點了點頭,又說道;“不過兵制改革還爲時尚早,如今秦國仍然是大敵當前,不宜從軍中多做變更,而之前一百六十多年裡,商君的這套兵制已經被證實了最爲高效的,既然如此,自然何樂而不爲。真要變更,也是統一天下之後。”
公孫弘想了想,坦言道:“說的確實對,是我太心急了些,那這個先緩一緩吧。”
韓信又細細的看了一番,沉吟了許久說道;“我說怎麼剛剛總覺得少了什麼,現在纔想到。你沒感覺到我們秦國一直缺乏一種選拔人才的制度嗎?”
公孫弘一愣,有些古怪的看了眼韓信。他確實有些奇怪,不論是孝公變法時代,還是始皇帝時代,人才的選拔大多都是世家子弟或者其推薦的人,從平民中海選,簡直是聞所未聞,
這也不能怪韓信,後世的他所耳熟目覽的自然是一套套科舉制度,雖說科舉制度諸多弊端,但卻在封建王朝中流傳了千餘年,從未中斷過,想來定有它的過人之處。
公孫弘沉吟道;“既然上將軍你想爲我大秦選拔人才,那大可仿效舊制,讓諸貴戚多樣藤圈養人才,然後舉薦其中有特殊技能的老是。
韓信卻搖了搖頭;“我看這樣不妥。
“哦?”公孫弘不解的問道;
“門客大多是依賴主人才得到賞識的,所以人爲的因素很強。”
“那你有什麼辦法?”
韓信想了很久,纔開口說道:“不如我們每年開設文武二科考學,文則考治國之才,兼合對秦律和儒家學說的考察;武則考察弓馬騎射,行軍佈陣之才。以郡縣爲單位,由縣令推薦縣內有才學之人去郡城考試,再優勝者則由官府出錢前往咸陽考覈,擇其優秀者錄用。如此可否?”
公孫弘眼前一行,笑道;“這倒是個好辦,我看行。“
“如此,就暫時先這麼定了,明日我就在朝堂上宣讀,如何?”
“甚好。”
……
秦王元年五月,朝會之上。
因秦王年幼,權勢皆由臣子代理,所以朝會也變的可有可無的形式了,由每日的早朝改爲了十天一次的就敷衍了事。
按照慣例,仍然是由丞相公孫弘對着座上哈欠連連的秦王贏義。
公孫弘卻只是低着頭,只是在大聲念着相關的資料。小贏義卻有些坐不住了,小眼睛骨溜溜的四處打轉,也聽不明白公孫弘的話中意思。
坐在贏義旁邊的贏可狠狠瞪了贏義一眼,伸手在他腰間一掐。贏義吃痛,嚇得趕緊挺直身子,老老實實的做在那一動不動。贏可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臉色露出不可察覺的得意笑容。
這贏義正是好動調皮搗蛋的年紀,偏偏又是高高在上的秦王,宮人哪裡敢說他。不過贏可倒是不擔心這個,她本身就是贏義的長輩,又是監國公主,自然有罵他的權利,就連打手板子的事情也沒少做。
唸了半年,公孫弘總算將手中厚厚的幾卷竹簡唸完了,贏義伸了個懶腰,面帶喜悅的問道;“這個公孫親家,是不是該退朝了?”
公孫弘卻搖了搖頭,反而上前一步,申請鄭重無比的說道;“稟陛下,臣有本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