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八章 不求連城壁
咸陽的防務主要由城防軍和守衛宮門的羽林軍構成。按秦國軍制,非戰時外軍是不允許入駐都城咸陽的。所以王涇從上郡回師的北征軍紮營在咸陽城北三十里外的北大營,而漢中回師的南征軍則入駐城南二十里的南大營,兩支大軍一南一北,和城中的城防羽林遙相呼應,共同護衛着秦帝國的心臟——咸陽。
只是隨着秦國上層權利爭奪的激化,整個咸陽的形勢也變得微妙了起來。意欲奪回秦王大權的子嬰重新臨朝決政,也不顧身體的孱弱強行將決斷朝政的大權抓回了手中,以丞相孟堅爲首的文官團體則堅定的站在了子嬰一邊。與之相對的便是韓信爲代表的將軍集團,韓信曾經通過這個集團控制了整個秦國所有的軍政大權,強勢將文官團體壓下。
而隨着王涇的迴歸局勢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子嬰很明顯是想通過王涇的影響力來分奪韓信的軍權。事實上他也差不多成功了,整個秦軍現在分裂成三派,一部是王涇帶回的北方軍團殘部爲底子的北征軍;另一部是王歧、甘肖爲首的中間派,他們雖然依附韓信,可卻是出身於秦國世家大族中,所以大多學習王歧裝聾作啞置身事外。
剩下的則是韓信的嫡系所部,包括田市、趙無忌、蒙石、英布、李左車、皇甫圭一衆死忠,他們和韓信或爲兄弟、或爲主臣,一身的榮辱富貴皆繫於韓信一人身上,若韓信倒臺他們也不會有好果子吃,所以對韓信忠心耿耿。這部仍然佔據了秦軍絕大部分的軍力,從咸陽到隴西、函谷關,從上郡到漢中,遍佈着韓信一年來培養起來的親信部屬,靠着韓信巨大的軍功威望凝聚在一起。
就連王涇的北軍舊部中,以及天子的親衛羽林中,仍然不乏韓信堅定的支持者和崇拜者。子嬰想利用王涇和王家的影響力來和韓信集體分庭抗拒,想法是對的,可是與功高蓋世的韓信想比,王涇的威望實在還顯得太過單薄。雖然子嬰一路對王涇大開方便,將他火箭般提拔到和韓信相仿的地位上,可在極重軍功的秦人心中,王涇還是太過稚嫩了。
上將軍一職是秦國武將最高的榮耀,自秦昭襄王到始皇帝也只有白起和王翦享此殊榮。昔日王賁有滅魏、燕、齊三國之功,也不過是被拜爲大將軍通武侯;蒙恬滅楚滅齊之戰中功勳顯著,又有戍守北疆屢屢大破匈奴,積功也只是大將軍而已。可到了二世皇帝后,秦國竟連連出現了四名上將軍,若說章邯韓信有救秦之功,拜爲上將軍還屬名副其實,那王離王涇兩父子的上將軍之職就更多的與權術制衡扯上關係了,而再非單純的軍功積累。
在十月二十一日的早朝上,子嬰更是發出了強烈的奪權信號,國尉府提交的十三項提議被否決了六項,剩下的四項交由丞相府接手,而僅僅通過了三項無關緊要的軍務。對於韓信和王涇分別報來的軍功名單也很快批覆了下來,王涇所奏請之軍功悉數通過,而韓信奏請的大多剋扣減免,一時朝野譁然。
要知道秦軍以軍功爵位制度作爲立軍之本,豐厚的軍功是鼓舞將士們奮勇殺敵最好的動力。可如今卻厚此薄彼,長期以往,誰還願意在韓信麾下效命殺敵。
不得不說子嬰這手確實做的漂亮,許多意志不堅定的將尉們紛紛打起了新的主意,重新審視起跟隨韓信的前景,更有甚者已經直接前往咸陽宮向子嬰宣誓效忠。
而此時風暴中的兩大主角,韓信和王涇卻仍然如同沒事的人一般,數日皆在府中把酒言歡、喝的大醉而歸。這一日王涇又一大早的帶着兩壇酒興沖沖跑到韓信府邸,說是從隴西老家中辛辛苦苦的找到了兩壇百年老酒,珍貴無比。
有美酒下肚,韓信自然大爲開心,便將田市、趙無忌這兩個同樣出身北軍的老熟人齊齊召來,共聚一堂品味美酒。
酒席之上,韓信和王涇只是開懷暢飲,笑談着昔日北疆的往事,絕口不提當前的朝政。倒是趙無忌憋着滿肚心事,喝的極爲鬱悶,終於忍不住發作,藉着醉意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舉酒斜視王涇道;“少將軍,我趙無忌敬你一杯,恭喜你也坐上這上將軍之位呀,要知道您祖父王賁大將軍那麼大的功勞都無緣此位,少將軍您倒是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真是一代勝一代呀。”
趙無忌雖爲敬酒,可話中的嘲諷之意不言而喻,意思就是說王涇的上將軍之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韓信此時臉色一變,瞪着趙無忌罵道;“你要是來痛快喝酒的就留下,要不然就滾。”
趙無忌面色露出了不服之色,正欲開口反駁卻被身旁的田市死死的拉住,這才酒意稍醒,哼了聲坐了下來,只顧着悶頭喝酒。
王涇卻彷彿沒聽出趙無忌話中的嘲諷之意,仍然笑意相迎的端起了酒杯道;“多謝,來,我先乾爲敬。”說完一大尊酒便張口一飲而盡,隨即又滿上一杯對着韓信敬道;“來,韓信,我敬你一杯,祝你和表妹百年好合。”
韓信雖然已經有了幾分醉意,可仍然聽得出王涇話語中的醋意,不由暗暗苦笑。王涇對贏可自幼傾心不已,可沒想到被韓信這個後來者居上了。王涇倒也是個天性灑脫之人,知道感情勉強不來況且韓信又是他的生死兄弟,便自覺的將這份感情深深藏了起來,但不管怎麼說,心中的嫉妒之心仍然按耐不住。
隨意韓信南征的凱旋歸來,他和贏可的大婚日程也被提上了朝堂。大概是覺得心中對贏可的愧疚,子嬰便力促此事大爲操辦,以天子迎後之禮操辦韓信贏可的大婚。下令將這次華陽公主的大婚舉辦成普天同慶,不但要前往雍城告祭先祖,還要輕率文武百官共同相隨。作爲上將軍的王涇自然也在跟隨之列,故此王涇纔會如此酸溜溜的說道。
想到此處,韓信便站了起來,舉酒笑道;“娶了你表妹,那以後咱就是名副其實的自家兄弟了,來,爲這個咱得痛飲三杯。”
王涇哼了聲,站了起來斜眼不服氣的說道;“怕你不成。”
兩人斗酒半宿,韓信還好些,王涇卻是心事在胸,便刻意醉酒,沒多會就爛醉如泥。到了掌燈時分,王涇又踉踉蹌蹌的站了起來,說要回府睡覺。
四人搖搖晃晃的來到府外,王涇接過了家僕遞來的馬繮想要翻身上馬,腳卻踏空了差點摔了下來。韓信見此哈哈大笑道;“你醉成這樣了,連馬都不會騎了,要不要我派人用八擡大轎送你回去吧。”
“放屁!”王涇酒意上涌狠狠的瞪了韓信一眼,“我乃堂堂北軍大帥也,這區區一匹馬哪裡是我的對手。”隨後抱着馬頭連滾帶爬的才掙扎爬上馬身,對着韓信哈哈大笑道;“如何?”
說完便猛的一抽馬鞭,那馬吃痛,長嘶一聲便揚蹄便跑,王涇翻身躺在馬背上,仰天高聲唱道;“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劍,不求連城璧,但求殺人權!”
韓信見王涇醉的不輕,生怕他路上出了什麼事情,便叮囑幾名親衛隨後跟緊。
見韓信如此吩咐,趙無忌卻忍不住開口粗聲說道:“老大,我看你也別操這個心了,就算少將軍出啥事了,那也是好事呀。”
韓信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去,看着趙無忌冷冷的說道;“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趙無忌重重的哼了聲,藉着酒意大聲的說道;“所有人都知道秦王他什麼意思,你還以爲少將軍還是以前的少將軍嗎?他早就跟我們不是一條心了,你卻還是自欺欺人的想靠着兄弟之情來打動他,到時候恐怕死到臨頭你才知道誰到底是真心爲你好的。”
韓信沉默了許久,擡頭看了眼趙無忌,語氣平淡的說道;“我自有打算,這種話今天我是最後一次警告你了,下次再說就別怪我不念舊情。”
韓信說完就甩袖而去,趙無忌本已經有了幾分醉意,見自己忠心耿耿的勸誡屢屢被拒不由勃然大怒,張嘴就要大罵,卻被身邊的田市緊握住了嘴說不出話來。直到韓信身影離去田市在鬆開了手,趙無忌大口喘着氣怒目瞪向田市吼道;“你攔我做什麼,我就是要讓他知道,這天下不是就他一個聰明人,不是所有人都會按照他心中想的那樣去做。”
田市橫了他一眼,“酒瘋發夠了嗎?夠了就跟我回去。”
趙無忌破口大罵道;“夠個屁,是兄弟就和我一起去見老大,讓他頭腦清醒過來。”
田市重重的哼了聲,道:“我看頭腦需要清醒的是你。”
趙無忌怒目圓睜,“什麼意思你。”
田市有些不屑的揚了揚眉,“你見過上將軍他被人坑過嗎?”
趙無忌微微一愣,有些遲疑的說道;“這好像沒過,一直來都是他算計着別人的。”
“這就對了,論頭腦、論心思,上將軍遠在我們之上,如果你這個大老粗都能想到的問題,他難道會不知道?上將軍雖然極重情義,但在大事上絕不含糊,我們都跟隨了他這麼多年了,你難道連這都不看不出來嗎?”
趙無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你的意思是?”
田市深深的看了一眼趙無忌,低聲說道:“我覺得上將軍心中早已經有了主意,只是現在還不適合聲張,可笑你個傻大冒還此書嚷嚷,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一樣。”
趙無忌一驚,忍不住說道;“他難道連我們都不信任呀?”
田市搖了搖頭道;“這不是信任不信任,而是謹慎。就算我們不會把住口關,可難免平時不小心所爲會被有心的人發現,那時候就前功盡棄了。”
又壓低聲音說道;“你看現在這事態,哪裡還是爭權奪利這麼簡單,秦王分明就是想死上將軍。既然已經到了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地步,那就極可能會弒君,要知道秦人心中忠君的思想足足貫徹了數百年,就算你我心甘情願追隨,可難保我們的部下也會一個個死心塌地的。”
趙無忌經田市這麼一說,心中頓時豁然開朗,又問道:“那你說我現在該如何?”
“我們現在最好就是什麼都不做,保持咸陽的風平浪靜,耐心的等待上將軍的命令。”
“明白了。”
時間到了二世三年十一月,北風漸漸寒徹,初冬的第一場大雪也隨着寒風襲擊了關中平原。幸好秦國的各級官府多有準備,所以只是凍斃了百餘頭牲畜,損耗極小。
而此時的咸陽宮,凜冽的寒意卻無法阻擋宮內一片喜氣洋洋之相。
咸陽宮內,數百名宮人和宦官正在清掃積雪,昨晚大雪足足下了一夜,將整個咸陽宮都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衣,地上的積雪幾沒膝蓋。
兩名身穿內官頭領服飾的宦官在積雪中蹣跚的走着,其中略爲年輕的一人對正在打掃的宮人們高聲喊道;“先別管地上的積雪了,先把屋頂上的積雪掃掉,要是再下一場大雪的話壓壞了磚瓦可有你們好看了。”
“諾!”一衆宦官宮人亂哄哄的應道,有人跑去拿來了梯子,很快十幾名小宦官就爬上了屋頂清掃起積雪來了。
宮殿屋頂大多都是用打磨光滑的琉璃石所建,所以踩上去很容易打滑,況且還是在這種鬼天氣中。果然,一名小宦官忽然哎呀一聲大叫,失足從屋頂上滑了下來。
那兩名宦官吃了一驚,連忙走上前去查看,那年輕的急聲問道;“怎麼樣?”
從屋頂到地面原本有二丈之高,摔下來不死也要傷筋動骨的,可是因爲地上有厚厚的積雪覆蓋。所以那名小宦官摔了下來只是站起來一陣頭暈目眩,到並沒有什麼大礙,見上官問道便急忙回到;“金大人,小的沒事。”
金參怒目一等,破口大罵道;“誰擔心你小子有沒有事,我是擔心我們大夥的腦袋,你知不知道還有四天就是太長公主下嫁韓上將軍的大事了。若是在這種時候出了問題留下了什麼不吉慶的血跡,那你們一個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太監連忙伸了伸舌頭暗叫了聲“媽呀”,便不敢再出言頂撞,而是老老實實的打掃起了積雪。金參收回了臉色的怒意,又換上了滿臉堆笑的看着身邊那名看上去地位略高的宦官說道;“這些小雜種們都笨手笨腳的,讓阿翁您見笑了。”
韓談點了點頭,道;“勞金公公你費心了,不過這次太長公主的婚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盡心盡力的不能出一點紕漏。”
金參急忙作揖笑道;“阿翁請放心,小人一定竭盡全力將咸陽宮打扮的華美異常,一定讓太長公主滿意的出嫁。”
金參、韓談雖同爲黃門侍郎品秩相同,金參負責宮中大小雜事,韓談則只負責子嬰一人的起居瑣事。論權柄和油水,金參遠在韓談之上,可他卻心甘情願的對韓談執下屬之禮,無論什麼時候見到他都是畢恭畢敬的尊稱一聲“阿翁”。金參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論和秦王的親近韓談百倍於自己,宦官頭領看上去風光,可說到底就是秦王的家奴而已,只需要一句話就能論你生死。子嬰平常極少露面,大多時候靜養在密室之中,所以金參只有通過韓談來了解子嬰的近況。
聽完金參信誓旦旦的一番話,韓談這才放心的點了點頭,正想轉身離去,去見遠處遠遠的走來了一大隊人馬,當先大搖大擺的正是韓談有些不喜的安陽君鬥階。”
鬥階是子嬰的表兄,今年三十有二,自小好狠鬥勇生的孔武有力。
鬥階其實並不是秦人,他是楚國大家鬥族的後代。當初正欲滅魏的始皇帝爲了穩住南方的楚國,便讓長子扶蘇迎娶了楚國的公主,鬥階的母親正是子嬰的姨母,嫁給了當時楚國的大族鬥家。
後楚國爲秦所滅,鬥階便隻身前來秦國投奔姨母和姨丈,扶蘇憐憫他的身世,便給了他不少的封地和財帛,可這鬥階卻極好結交遊俠豪強之士,錢財都用來和這些人鬼混上去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久揮霍一空,只得到扶蘇府上整日找姨母蹭飯吃,一來二往,便和子嬰這個表弟混的十分嫺熟。
子嬰當上秦王后鬥階大喜,覺的自己的出頭之日到了,所以子嬰一臨朝掌政,他就立刻屁顛屁顛的纏了上去,花言巧語百般討好。子嬰原本就因爲身邊沒有親信而煩惱,見這個武藝高強的表哥前來相投頓時喜出望外,急忙召見封他爲了安陽君。
至於韓談之所以不喜歡他,無非就是兩點,首先這個鬥階性情十分高傲,對韓談這種有身份的宦官嗤之以鼻,絲毫不掩飾對宦官的起始;再第二點他功利心太重了,正是他天天勸子嬰早動手先發制人,子嬰才最終下定決定要殺韓信的。而韓談自身非常不願意看到秦國內部起內訌。
合則存,分則亡!就算僥倖得手殺了韓信,隨後要面對的確實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們爲了自保發瘋攻打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