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韓信 一百三十六章 無顏關中
章邯回來了!
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和吃驚,最先得到回報的甘肖知道事關重大,嚴令士卒不許外傳,同時派人快馬飛奔向韓信報信。他自己則輕率五千士卒出武關,在少習山下搭建了一個臨時營地安置這部人馬。
他在求見章邯的時候心情異常複雜,不知該執何禮求見於他。論身份,章邯是秦國的上將軍爵封關內侯,戰功赫赫又豈是他這個小小的將軍能比。
可問題是章邯投降了楚軍,秦國那時候忙於內訌隨後又是咸陽圍城,一直都沒時間正式下詔來處置章邯,久而久之便漸漸的被人淡忘了。現在想起來朝廷居然還沒有取消他上將軍之職和關內侯的爵位,這倒成了一大奇聞。
這也讓甘肖心懷忐忑,不知道究竟該以何等禮節對待章邯這個敏感的人物,幸好章邯推脫身體不適沒有接見他,這才讓他緩了口氣。心想這個難題還是留給朝廷去解決吧,他只要在朝廷派人來之前穩住這一部秦軍就行了。
因爲這一部秦軍的身份敏感,甘肖自然不敢冒險的將他們放入武關,所以纔在關外臨時搭建營地來安置他們。他的五千兵卒則小心翼翼的在四周佈防,雖然沒有挑明,可擺出的姿態分明是戒心十足。
不過隨後甘肖就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了,這部秦軍雖然有足足四萬人,可大多都是兩手空空的。一個個面黃肌瘦看見了食物猶如餓鬼投胎。別說心懷異心的,甘肖只需派人拿了飯捅放在他們營前,他們聞着飯香就會紛紛放下了一起狂奔過來搶食。
甘肖永遠不會懂得,這些一個個如同餓鬼般的士卒,曾經是一支縱橫中原的虎狼之師。他們曾經無比驕傲,無比自豪,他們滿懷自信能擊垮天下間任何對手。
他們應該驕傲。在戲水,他們擊潰了周文的二十萬大軍,奇蹟般的挽回了幾乎崩潰的秦帝國;在城父,他們親手砍下了攪亂天下陳勝王的頭顱,讓大秦看到了中興的希望;在定陶,項梁那不可一世的頭顱也成爲了他們送往咸陽邀功的戰利品。
他們曾經無所畏懼,曾經自信滿滿,他們高舉寫着‘秦’和‘章’字的黑色戰旗成爲了每一個反秦諸侯的噩夢。諸侯們顫抖的畏縮着身軀,努力的回縮勢力,唯恐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力成爲了下一個送往咸陽的戰利品。
他們幾乎成功了,可是年輕的雄獅在漳水河畔的咆哮讓他們失去了夢想,失去了榮耀,甚至失去了生命。
鉅鹿一戰改寫了整個秦國的命運,也改寫了他們的命運。短短一天的時間,原本強大無比的秦軍軍團瞬間崩潰,隨後是撤退,再撤退,最後投降!
恥辱的投降,他們的名字將成爲了秦人咒罵的對象,他們的家人也將在街鄰的目光下擡不起頭來。投降在秦軍輝煌的戰績中從未出過,而且還是整整二十萬大軍的投降。
可將軍們告訴他們,投降至少還能活着,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了。
是呀,在亂世之中活着比什麼都重要,所以他們低下了曾經高高揚起的頭顱,成爲了一支不同尋常的‘秦軍’,追隨着項羽入關一手絞殺自己的祖國。
可是項羽連他們最後‘活着’的權利都要剝奪,竟然要把他們生生坑殺,修建一座二十萬人的大墳來爲他的蓋世之功錦上添花。
章邯帶着他們殺反出來後,他們成了一羣孤魂野鬼,既不容於秦國,也不容於關東諸侯,天下雖大,竟然沒有了他們的去處。悲憤交加的章邯想法卻很簡單,就是將這些孤魂野鬼們再次帶回秦國,就算他自己會被腰斬、會被車裂,他也要盡力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錯。
函谷關是項羽的西進之路,自然不可能往那裡走,唯有朝南一直走,如果武關還沒有失守的話可以從那回到關中。
項羽因爲急着入關滅秦,對他這一支殘敗之軍就沒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派一名部將領着二萬人南下追擊,同時下令彭城的季布全力協助圍剿。追擊的楚將趕上了逃亡的秦軍,幾場交戰下來卻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便轉換了戰略,改爲死纏着秦軍的尾巴,不讓他們全力南逃,一心等待季布的援軍到來再行殲滅。
因爲後有追兵,章邯不能全力南下,只得走走停停,邊走邊打。這部分秦軍原本就士氣低落,再加上逃出來時倉促糧草輜重什麼都沒,只有靠着掠奪村間來勉強維持着補給,路上遇到城池也只能繞道而走。
就因爲這樣,不到千里的距離他們足足走了四個月,猶如逃難一般狼狽不堪。
幸運的是季布當時已經和懷王關係緊張,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們,這才讓他們得以退到了武關前。
此時武關已經被劉邦的部隊接管,千辛萬苦來到關前的秦人們不禁失聲痛哭,他們和故鄉僅僅隔着一道關隘,卻猶如咫尺天涯。雖然武關只有三千楚軍,可沒有攻城器械又糧草斷絕的他們不可能能攻的下武關,只能在高高的城牆下全部戰死而已。
章邯卻沒有絕望,他靠着軍中的威望強行將絕望的秦軍從武關前帶了走,一路沿着高大的山脈緩緩北返,然後甩掉追兵後進入了一望無際的少習山脈,想從這裡徒手翻越山嶺回到關中。
少習山脈是秦嶺的分支,從大河之處一直綿延到武關和秦嶺主脈交界,向東則與伏牢山脈相接,浩蕩六百餘里,縱橫數百里,是爲秦國隔絕關東的屏障。
昔日六國合縱伐秦的時候,也想到過從這裡翻越山嶺偷襲秦國,但最後卻不了了之。因爲少習山確實難以翻越,許多在懸崖峭壁上砸出的山道僅能容的下一人行走,更別說大軍攜帶的輜重補給了。
爲了減輕負重,章邯下令秦軍拋棄了甲冑和僅剩的一點輜重,武器也丟棄的差不多了,僅留下些打獵防身所用。
大軍進入山區第一個面臨的問題就是糧草的斷絕,在平原他們尚且能通過掠奪的方式來維持補給,可這一望無際的山脈中卻幾乎是無一絲人煙,更別說有糧食供他們搶掠。
大軍在山間緩慢的前行,路上的野物和野菜果子被掃蕩一空,餓極的秦軍連蛇蟻鼠蟲都悉數吃下了肚子卻仍然不能填飽肚子,到最後甚至靠着咀嚼樹葉充飢。近五萬人的大軍猶如蝗蟲過境般,將路上一切可以吃的都吃的精光。
這是一次絕望的歸鄉之旅,秦軍因爲飢餓士氣跌落到幾乎快要崩潰的境界,餓的眼冒綠光的士兵們甚至將不懷好意的目光投向了身邊的袍澤。於是隊伍間經常傳聞某個士卒在山林中大解後就再也沒有出來,而另外一屯的鍋中居然有了些不知從哪來來的不明肉塊。
絕望像飢餓一樣折磨着每一個士卒,他們一個個都伸長着脖子警惕的看着曾經將性命相互依託的袍澤們,常常半夜睡覺時僅僅是因爲林中蟲獸的怪叫就引起了整軍的炸營。
這時章邯卻出人意料的振作了起來,他變的精力充沛起來。他不知疲倦的奔走在隊伍的每一處,用爽朗的大笑聲讓惶恐不安的士卒們稍稍安下心來。他每天和普通士卒們一樣嚼着野菜葉子,親自率着親兵巡夜來安撫軍心。
他每天都在重複同樣的一句話,那就是告訴他的士兵們,關中就在前方,秦國就在前方,只要再翻過幾座山頭,他們就可以重新回到肥的流油的關中。在那裡,秦王已經赦免了他們叛敵的罪行,而只是讓他們待罪服十年的兵役,他們的父母妻兒也在家中翹首盼望着他們回來。一切都會過去的,只要翻過了前面的山頭!
久而久之,他們居然也都相信了章邯說的,靠着這股信念強撐着繼續走了下去,終於在第四十七天,翻過一座高山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
四萬秦軍走出了少習山,而一萬多秦人則葬身在羣山的山林之中。他們已經算幸運的了,原本他們會死上更多的人,甚至會全軍覆沒,只因爲章邯給他們帶來了求生的信念。
韓信此時正在北地巡視防務,接到甘肖的急報後便馬不停蹄的連夜趕往武關。他心中激動萬分,且不說這四萬曾經的精銳稍微修養下後會讓秦國虛弱的國力大爲增強,就說對能見到章邯重新歸秦他也是非常開心。
章邯曾經像一個長輩一般對韓信關愛有加,在他心中也一直對章邯敬重十分,即使是後來章邯投降了項羽,韓信也能理解他是不得已而爲之。
章邯一生唯一犯的錯誤就是低估了項羽,並且爲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只是韓信心中有些擔心,該怎麼才能讓秦人重新接納這個昔日的上將軍。
在秦國曆史上還從未有人像章邯身份這樣戲劇化的變化,在鉅鹿之前,他是秦國的救星,是數百萬秦人的希望。可之後他卻變成了千夫所指的秦奸,尤其是在項羽坑殺秦兵後,關中的父老更是對章邯恨之入骨。
當初項羽分封諸侯時秦國的降將司馬欣、董翳也分別分封爲王,卻惟獨少了章邯。這讓韓信大爲奇怪,派去關東打探的間諜也探不出什麼消息來,章邯就如同在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直到甘肖派人粗略的將消息報來韓信才恍然知曉。
縱馬疾馳的三天三夜,困了就在馬背上閉目小憩片刻,每人雙騎晝夜不停的趕路。這對北軍出身的韓信和親衛們並不是什麼難事,到是有些苦了世家出身的蒙石。幾天下來,蒙石只覺得雙腿內側一陣火辣辣的鑽心痛,稍微碰觸一下就疼得齜牙咧嘴。
韓信看在眼裡,便笑道;“怎麼了蒙石頭,你不是說自己是最強的戰士嗎,連這點苦都不了,要是你父親知道了一定會黑着臉說不認識你的。”
蒙石果然受不了韓信激他,馬上挺起身板粗聲粗聲的說道;“誰說我受不了了,上將軍不要亂說話好不,我只是剛剛被蚊子叮了口而已,你哪隻眼看見我不行了呀。”
說完一揚馬鞭甩下句話。“不信我們比比誰快。”
韓信哈哈一笑,原本有些陰霾的臉頓時放鬆了許多,笑着搖了搖頭縱馬追了上去。
到了第三日,韓信一衆人趕到了營地,甘肖卻不在營中。原來他擔心久不在武關而武關又兵力過少擔心會出事,見這邊沒有什麼狀況便返回了武關,留下副將率軍小心的駐防。
韓信進營的時候並沒有驚動那副將,只是用隨身的令牌說是咸陽來的使者便進入了大營。
此時正是用午膳的時間,成羣結隊衣衫襤褸的秦軍士卒端着粥碗坐在營門前大口大口的喝着粟米粥,看見韓信一衆鮮衣怒馬的騎士奔來都緊張的站了起來。
馬上的韓信瞄了一眼士卒手中的粥碗,只見米粥稀薄的隱隱可以映出人影,頓時有些怒意上涌,心想武關的糧草又不緊缺,爲何甘肖如此小氣。正想出言叱喝,卻忽然想明白了甘肖這樣做的用意。
因爲這些秦軍身份尚屬不明,很難保證就萬無一失,所以甘肖故意用稀粥供之,也是爲了不讓他們擁有充沛的體力,就算有什麼事情也可以從容應對。
想到這裡韓信不由對這個甘肖高看了幾分,心想此人倒是一名謹慎的將領。
不過既然自己來了,就沒必要再如此小心提防了,韓信便從懷中掏出了符節,對身後一名親兵說道;“去拿我的符節調動臨近的糧草,給這些兄弟們換上乾飯,多備些菜蔬。”
那名親兵應諾退下,旁邊的秦兵聽到後紛紛振臂歡呼,一個個興高采烈的。他們雖然還不知道韓信的身份,可看他的衣着裝束就知道不是一般身份的人。韓信則微笑的目光是掃過一衆士卒,見他們雖然面黃肌瘦,很多人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可看向自己的目光卻並不畏懼,想必假以時日休養後必然又是一支虎狼之師。
這是人羣中走出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中年人,他走到韓信馬前拱手行了個軍禮,恭聲道;“大人,我是章上將軍帳下三營軍侯範世,請問大人您是?”
韓信還沒來得及回答,蒙石卻搶先說道;“這是我們大秦的上將軍韓信大人。”
那軍侯一愣,他們自從鉅鹿之後就和關中斷了聯繫,顯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了個韓上將軍,便結結巴巴的順口問道;“韓上將軍?請問是哪個韓上將軍,卑職好像沒有聽說過。”
蒙石頓時大怒,瞪大着眼睛惡狠狠的說道;“你好大的狗膽,竟然敢懷疑本將軍,不想活了嗎?”
那軍侯見蒙石發怒,便慌慌張張的跪下,張口欲說什麼,卻聽見身後一名士卒高聲說道;“韓將軍,我認得你。”
“哦?”韓信目光順聲掃了過去,只見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士卒,便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問道;“你認得我?”
那士卒見韓信目光溫和,並沒有什麼責怪的意思,便大着膽說道;“我認得你,你是韓信韓將軍,我哥當初就在你手下當兵的。”
這時韓信身後一名親兵‘咦’了一聲,仔細的看着那士卒一番說道;“你是小黑子?”
那小黑子也大量了親兵半天驚喜道;“你是田哥,我哥哥呢,他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嗎?”
話聲中帶着急切,眼巴巴的看着那親兵,生怕從他嘴裡說出不利的消息。只見那親兵哈哈一笑道;“你說那小子呀,他現在可了不得了,上次打仗立了功現在成曲侯了,正在咸陽操練新兵呢。”
小黑子又驚又喜的說道;“曲侯!天呀,我家一輩子都沒出過這麼大的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見韓信笑的看着他,急忙止住了笑聲,低頭請罪道;“小人失禮了,韓將軍你不要和小的一般計較。”
韓信微微一笑,說道;“無妨,小黑子,你帶我去見上將軍吧。很久沒見了,我也非常想念他。”,
“諾。”
韓信一衆人跟着小黑子一路走向章邯的營帳,帳外的兩名士卒見韓信走來連忙單膝跪下行禮。他們都是章邯的親衛,自然早就得到過指示知道韓信現在的身份。
韓信見兩人有些眼熟,想來是以前經常出入章邯的營帳所以見過不少,便開口問道;“上將軍呢?”
那兩名親衛雙目對視了一下,都低下頭不說話,韓信見狀也不爲難他們,便要揎帳進去,卻見一親衛慌慌張張的說道;“韓……韓上將軍,章上將軍現在不在帳中,他吩咐過說不想見任何人。”
蒙石閃身上前怒道;“混賬東西,你們可知眼前的是誰,他是我大秦的國尉,軍中最高官職,你們章上將軍算什麼,能命令的到他?”
那兩名親衛頓時臉色慘白,急忙跪下磕頭求饒,韓信揮了揮手止住了蒙石,對着二人和聲平氣的說道;“麻煩你們去通報一下,說昔日部將韓信求見上將軍,望上將軍能一見韓信。”
那兩名親衛渾身一震,皆低下頭去,一人擡起頭來語帶哽咽的說道;“韓將軍,我知道你是個念舊之人,你就別爲難上將軍了,他現在已經見不得人了。”
“這幾天他徒手搭建了一座大墳,說是要爲死去的三十多萬兄弟守靈謝罪。他刺瞎了自己雙眼,用刀子劃破了臉頰整日帶着斗笠遮面,說無顏再見關中的父老,只是想爲死去的兄弟守靈,不再過問任何事情不再見任何人。”
韓信心頭巨震,咬着牙緩緩說道;“上將軍說不見任何人也包括我嗎?”
“是,上將軍讓我轉告將軍您一句話,他說他沒有看錯人,讓你好好的幹,去完成他沒有完成的遺願。”
韓信聞言久久不語,仰起頭來讓眼中的淚水流了回去。
他想起了那個面頰清瘦,卻總是精神十分的老人,那個總是愛和他笑眯眯的說上半天的老人。
韓信忽然有了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長長的舒了口氣。
這也許是對章邯最好的結局,至少他正在彌補他曾經犯下的錯誤。哀莫大於心死,章邯已經心死了,自己又何必去爲難於他。
韓信緩緩的回過頭去,語氣異常平靜的說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