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道靜靜的站在楚軍的營外,對着身前直視他的人微微低下了身子,臉上帶着的是謙卑的笑容。
說客這種活他不是第一次做了,當初趙高就曾經讓他北上去說服王離投靠於他。這三年來偃師道沒少爲趙高效力,憑着三寸不爛之舌替趙高收服了大大小小數十名官員,所以趙高倒臺後,他便被當成了趙高一黨的重要人物捉拿下獄。
偃師道出自於名家,名家也是諸子百家中一支重要流派,卻相對其他學派來說勢微許多。名家不比法家、兵家、縱橫家這些在戰國秦朝大出風頭的學派,也比不上墨家、儒家、道家這種深入民間的學派。名家提倡的專研以思維的形式、規律和名實關係,有點像後世搞行爲主義的哲學家,以善辯而著稱,代表人物有‘白馬非馬’的公孫龍和‘子非魚’莊子好友惠子。
在春秋戰國時期老百姓的肚子都吃不飽,哪有精力跟你研究行爲主義,這就註定了名家的悲催命運。偃師道自幼天資過人,三歲能言七歲斷文,十幾歲的時候就把當地的宿儒辯的啞口無聲,可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卻窮困潦到家徒四壁。原因無外乎秦國錄用官吏都是極重真才實學的,像他這種只好逞口舌之利的人自然不會被官府錄用。
三年前趙高卻聽說了他的才能,於是找到了他要他爲自己做事,這才讓偃師道一家擺脫了窮困潦倒的生活。偃師道雖然內心很鄙視趙高這種佞臣,但仍然恪盡職守的爲趙高遊說他人。
他有自己的爲人準則,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趙高伏誅後,他作爲趙高的心腹自然也被判處了死刑,原本以爲就要了此殘生了,卻意外的被韓信從獄中提了出來。
韓信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馬上去死,二是爲他做一件事情,若是能平安歸來,必會高官厚祿以報。
偃師道自然是選擇了後者,所以他纔來到了劉邦營中,
雖然已經等候了足足一個時辰,可偃師道卻並不心急,他知道這是劉邦這是故意爲之,這些和談中經常用到小伎倆自然不會擾亂他的心神。
只是他身前的酈食其卻沉不住氣了,他重重的哼了一聲,斜眼輕蔑的問道;“你就是名家的偃師道?”
偃師道低下頭來,誠惶誠恐的回道;“正是在下,不知道先生你是?”
酈食其昂起了頭,鼻孔朝天的說道:“我是南陽儒生酈食其,久聞先生辯術無雙,老朽久仰多時,今日幸得相見,不如我們比試一番如何?看看是你名家詭辯之術厲害,還是我儒家的微言大義更甚一籌!”
先秦時期諸子百家之間爭鬥不休,而名家更是以辯術稱雄,也難怪喜好此道的酈食其想要比試一番。
偃師道卻沒有讓他如意,反而謙卑的躬身說道:“先生謬讚了,想我名家只是一味的逞口舌之利,早已落入了旁門左道現在勢力衰微,哪裡比得上儒家的仁義之說遍傳天下。況且晚生這次前來事關重大,還望先生行個方便。”
偃師道的謙讓讓酈食其頗爲滿意,心中的對視之情便減了許多,捋須微笑道;“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見沛公。”
劉邦此時正一臉得意的坐在營中,想二年前他還是沛縣的一名登徒子,遊手好閒於鄉間爲衆人不齒,可現在他卻是高居堂上手下十五萬大軍的沛公,而且咸陽就近在咫尺,那唾手可得的關中王之位也是近在咫尺,他此刻如何能不得意洋洋呢。
可他內心還是不忘時刻提醒自己,此時還不是得意忘形的時候,因爲秦國尚未覆滅,項羽的大軍也即將叩關而入。越是這種時候,越應該保持一顆冷靜的頭腦,他這才暫不接見秦使,而是先和張良蕭何二人在營中商議了半天。
待到酈食其帶着秦使前來,劉邦才整理了下衣裝在中軍帳中接見秦使。
偃師道遙遙見一名中年男子高居座上,旁邊環繞衆人,便猜到了是劉邦,急忙碎步向前用標準的秦國參拜大王的禮節跪拜,口中高呼:“參見沛公。”
劉邦一愣,旋即心中歡喜。他雖爲一方諸侯,可手下的那些將領大多都是苦兄弟出身,原本就和他稱兄道弟習慣了,見了他最多也就是隨口喊一句‘沛公’,哪裡有像偃師道這樣行正式的叩拜之禮。劉邦心中不由有些飄飄然起來,對這個秦使的感觀也大爲好轉。
“那個……愛卿平身吧。”
“你就是子嬰派來的使者,說吧,子嬰派你來有什麼事情。”關於子嬰重傷的消息韓信封鎖的十分緊,對外的政令都是宣稱是子嬰的詔令。所以劉邦至今不知秦國的主事人也屬正常,故而纔會有此一問。
偃師道正站起身來,聞言又躬身道;“回沛公,秦王派我來正是爲天下能息兵止戰而來。”
“哦?”劉邦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急忙追問道;“這麼說子嬰是想投降了?”
偃師道正色說道;“是議和,不是投降。”
“兩者有何區別?”
“自然是有。”偃師道微微昂起頭來,面色不亢不卑的說道;“投降者是爲走投無路所爲,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就像昔日齊王田建降我大秦是爲降。而議和者猶如當年秦趙澠池之會時的藺相如,雖然趙國勢微,可卻能不亢不卑最後爭到秦趙罷兵修好,此爲議和。”
劉邦哈哈一笑,道;“好一張伶牙俐嘴,不過在我看來兩者根本沒任何區別,你來我營中觀我大軍雄壯否?昔日章邯四十多萬大軍都不是我十萬楚軍的對手,今日你們僅靠着些殘兵敗將就能抵禦的住我的二十萬大軍嗎?”
偃師道卻面不改色的回道;“沛公您不是項羽,我王也不是章邯。我曾經聽說你們楚人有一句話叫‘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想當初你們楚人何等勢微都能被你們逆轉回天,今日我大秦雖然國運慘淡但關中猶存,咸陽城內尚有十萬大軍,若逼得我秦人拒城自保就算沛公能如願攻下咸陽,那得到的也是一座廢墟而已,還有數百萬秦人的仇恨。”
一旁的周勃忍不住冷哼道;“吹什麼牛皮,還十萬虎賁,有本事帶出城來我們打一仗。”
劉邦聞言卻已經動容,他知道偃師道所說的十萬虎賁不過是唬人的話,他算來算去咸陽城內經過了一場內訌,能剩下三四萬人就不錯了。不過偃師道卻是所言非虛,若是秦國不肯投降,就算他強攻下咸陽,那也一定損失慘重,而且得不到秦人的擁護那如何能在關中立足稱王。
劉邦沉吟了會說道;“那你們秦王的意思是?”
偃師道聽他已經語氣放鬆,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又道;“我王的意思是願意獻出咸陽,與沛公共分關中。”
劉邦這回到是果斷的搖頭回絕,“這個不可能,秦國必須滅亡,若是我答應了你們的條件,那我如何向天下、如何向楚王交代。”
偃師道見劉邦回絕的如此徹底,絲毫沒有商量的語氣,頓時面色慘白,臉上表情數變,咬了咬牙又跪下苦苦哀求道;“還望沛公念我秦人一脈五百年相承,今日若是斷絕,我王將何以面對列祖列宗,沛公仁義,請憐惜我秦國,我數百萬秦人必將對沛公感恩戴德。”
劉邦聽着偃師道聲淚俱下的哀求,臉上裝模作樣的露出了同情之色,‘思慮’了許久咬咬牙說道;“你說的着實讓我爲難,可我心中又對秦國的命運有些同情。唉,我看不如這樣吧,你回去告訴子嬰,只要我劉邦還在一日我必將保全贏氏一族的世代富貴,還有我所率的大軍是仁義之師,絕對不會侵擾秦人子民,這樣可否?”
偃師道搖了搖頭,苦笑道;“空口無憑,沛公如此避重就輕的條件如何能讓我王放心,世人常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等沛公坐穩了關中,那還不是任您隨意反悔。”
劉邦卻哈哈一笑道;“你也太小看我劉邦了,我劉邦既然打着是仁義的口號,那就會抱着一顆寬容的心去對待歸順我的敵人。既然空口無憑,那我劉邦立下字據,再加一條,封子嬰爲相國,爵爲萬戶侯,世代就藩永不相負,如何?”
偃師道站在那面色痛苦的抽動,顯然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掙扎,一旁一直未開口說話的張良輕輕的咳嗽一聲,站出來禮貌的一拱手說道;“秦使大人,沛公素以仁義著稱,今日開出的條件已經是我們的底線了。你們不要忘了,項羽的大軍正在加快腳步朝着函谷關而來,昔日楚王曾經有約在先,先入關中者王之。你們此時若投降沛公擁立他爲關中王,沛公必然會厚待秦王室以安秦人。可若是你們仍然猶豫不決,等到項羽入關那是就一切晚矣。項羽他此生最恨秦人,依照他殘暴的性格一定會屠盡秦王室以報父仇,到時候即便是沛公憐惜你們也是無能爲力了。”
“何去何從,還望秦使你早做決斷。”
偃師道猶豫了半宿,終於咬了咬牙道;“好,就依沛公所言,還望您能立下字據讓我王安心。”
劉邦哈哈一笑,自然欣然應許,待立下字據偃師道便讓隨從回咸陽稟報,他自己則留在楚軍營中。
劉邦笑眯眯的握住偃師道手道;“如今字據已立,先生也可以安心了,既然秦國已經投降了我,那先生早晚是我的臣下,不如就如實告訴我吧,咸陽城內的情況究竟如何?”
偃師道猶豫了會,嘆了口氣道;“不瞞沛公,我王雖然成功殺了趙高,可城內守軍卻因爲叛軍反撲而元氣大傷,咸陽城內可用之兵已經不過萬人,隴西、北地和漢中數郡中可用之兵也早已經被搜刮一盡,我秦國要不是到了窮途末路之時,也絕不會來投降沛公您的。”
“我今日之行不管爭取到什麼條件,明日早晨我王子嬰都會繫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在灞橋上迎沛公入城的。”
劉邦大笑道;“原來如此,看來先生果然好口舌,憑空爲秦國爭取了這麼多優待條件。”
偃師道無奈的搖了搖頭道;“我爲秦人,就算事已至此,還是要爲秦國盡最後一份力。我知沛公是個守信之人,所以如實相告,還望沛公不要負我。”
劉邦笑着點頭道;“這個自然,先生大可放心,我可是想要做關中王的人,如果這麼一點胸襟氣魄都沒,如何能成大事。”
既然知道子嬰將降,劉邦自然是心情大好,下令屠豬宰羊大犒三軍,同時宣佈了秦國投降的消息。楚軍頓時歡呼聲動天,從上到下無論是將領還是士卒都欣喜若狂的徹夜狂歡,直到快天明的時分營地才安靜了下來。
這一晚上劉邦睡的格外的香甜,他夢見自己正高居金鑾殿之上,坐上那夢寐以求的龍座,正君臨天下的接受朝中百官的跪拜,不由開心的哈哈大笑。猛然卻畫面晃動,整個金鑾殿都如地震般顫抖崩塌,耳邊忽然殺聲動天,殿下的百官也紛紛擡起了頭來面目猙獰的衝上來撕咬着他。
劉邦從夢中猛的驚醒,驚起了一身的冷汗,卻發覺耳邊仍然殺聲動天,劉邦這才清醒了過來,急忙跳起來猛的揎開營帳,卻張大嘴愣在那裡。
遠處的大營已經火光沖天,他的士卒們正在抱頭驚慌失措的四處逃竄,劉邦急忙抓住一名逃跑的士卒吼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可是敵軍來襲?”
那士卒滿臉驚恐的看着他,認出了他是沛公,便結結巴巴的駭然道;“是鬼怪,成千上萬的鬼怪殺來了,一定是秦人巫師請來的惡魔,沛公,你快逃命吧。”
劉邦大怒,吼道;“放屁,哪裡來的鬼怪。”
目光慌亂的看向遠處,卻見幾名騎兵正追殺着一隊楚軍潰卒朝這邊過來,待近一些劉邦才藉着火光看清楚敵人的相貌,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才知道爲什麼部下會驚慌失措的抱頭亂逃。
這幾名騎兵看上去像是騎兵,胯下的坐騎卻不像一般的戰馬,而是渾身詭異的斑斕花紋,最駭人的是雙目赤紅頭上有着高高的雙角,身上的騎士也是渾身赤裸,身上和臉上塗滿了血液油彩,揮舞着大刀嗜殺成性猶如地獄來的惡魔一般。
試想如果迷迷糊糊中從夢中驚醒,一睜眼看到的就是如同鬼怪般的敵人來襲,任再勇敢的士卒也會驚慌失措的抱頭就跑。這一隊騎兵幾乎是驅趕着楚軍的潰兵衝擊着剩下的營盤,楚軍皆膽戰,無人敢回頭迎戰。
而這一隊騎兵身後的卻是緊跟着近三萬的秦軍,他們塌過已經被攻破的楚軍營盤,猛烈的向殘餘的楚軍發起攻擊。
劉邦這時已經恍然大悟,原來秦人和自己和談並且留下使者是爲了麻痹自己,算準了自己知道第二日秦王就要投降一定會放鬆警惕的,可恨!可恨!
如果想法可以殺人,此時偃師道已經死上了幾百遍了。
劉邦心中大恨,只好仰天大叫幾聲以發泄心中的恨意。這時那幾名秦軍也已經注意到劉邦,隨即捨棄了追殺楚兵而向劉邦殺來。
劉邦見此哪裡還敢停留,頓時嚇得掉頭就跑,一邊跑一邊高呼救命。這時一名身材魁梧的彪壯大漢已經趕到,大吼一聲:“沛公莫慌,樊噲在此。”
樊噲手持大鐵錐,大步迎上去,迎頭將當先的一名騎兵砸的血肉橫飛,不出幾個回合,就將這幾名秦兵屠戮一盡。
樊噲提着秦兵的屍體,對身邊不斷跑過的逃兵大吼道;“這哪是什麼鬼怪,是狡猾的秦人假扮的,大家無須驚慌,隨我回去殺敵。”他身邊的逃兵卻只顧着逃命,誰也沒有心思去聽他的話,直氣得樊噲連連跺腳,卻也無可奈何。
樊噲一人的勇猛自然無法改變整個楚軍的潰逃,劉邦見大勢已去秦軍就快要殺到,只好忍痛爬上一輛馬車,在樊噲的掩護下倉皇逃去。路上又看見正跌跌撞撞扶着周勃逃命的蕭何,急忙停下車來伸手道;“老蕭,趕緊上來。”
蕭何和周勃狼狽不堪的爬上馬車,正在駕車的樊噲回過頭來問周勃:“看見夫人和公子了嗎?”原來劉邦此次進軍也將家眷隨身帶上了,周勃因爲住的地方離呂雉很近,所以樊噲纔會有此一問。
周勃臉色蒼白的搖了搖頭道;“我慌亂的爬了起牀,本想聚集部衆反擊的,卻只看見蕭先生被秦人追殺,到是沒有看見夫人和公子。”
樊噲一聽大急,便想調轉馬頭回去接呂雉母子,劉邦卻阻止了他,瞪眼吼道;“都什麼時候了,哪還顧得上這些,我們逃命要緊。”
又瞪着周勃大吼道;“你給我滾下去,去把子房給我找到,否則我饒不了你。”
周勃被劉邦一腳踢下馬車,只好掉頭重新殺回了亂軍之中去找張良,劉邦則不斷的催促樊噲加速。劉邦一路東逃,直到天色大明見不到秦軍的蹤跡才放心的停車下來,又令樊噲重新豎起他的中軍大旗,四處收集殘兵,同時派人通知函谷關的夏侯嬰,令他率部前來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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