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清風自幽來,天地正氣匯雲彩。拈花立身花叢,似是故人來。
那從啞奴光中走出的是天帝,自幾千年前那一次後,再也沒踏足凡間。印象中這個徐徐淺笑,光芒萬丈,不可褻瀆的尊者竟以這種方式出現。讓人不由有種猜想,啞奴只是他安排在不尊身邊的棋子,他從始至終都沒忘記這個兒子。
以不尊的機智,自然的想到這可能是真的。遙想那年救下啞奴,覺得他有種熟悉感,就把他帶回了三木山山莊,讓他替自己守着這個家。轉眼間已經十年過去,啞奴還是初見時那樣。他曾在他身上留下僅剩的凡人心,卻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是殺了他。
剛纔某一瞬間的心痛,是凡人心在作祟。而此時看着滿臉冷峻,立身強光中的天帝,什麼內疚悲傷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天帝更深的怨恨。
他恨這個以天地爲尊的男人,在世人看來,他是高貴崇拜的。在諸神眼中,他就是道德高尚的化身,不可褻瀆。而在他眼中,他只是個逃避責任,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
漫長的幾千年時間裡,他無時無刻不在怨恨。小時候被妖怪欺負,被諸神唾棄,連凡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裡。當時他雖然卑微可憐,可想着自己的父親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纔會拋下母親和自己。
後來他懂了,所謂的不得已苦衷,是那個男人放不下自己的身份。
天帝啊,何其尊貴,怎會讓外人知道自己有個半妖的私生子。
從那時候起,不尊痛恨一切事物。毫不留情的屠殺,因爲在他看來,他們活得比自己快樂幸福。他設計了那麼多,就是想將所有人都拖進自己生活的無間地獄,和他一起痛苦絕望。
他愛慕卿伢,漸漸成了狂,卻始終得不到她的迴應。所以他讓她一步步掉進自己設計好的陷阱裡,看着她一步一個罪惡,最後死在了萬人唾棄裡。
他錯把辛月牙當成卿伢,他本想用倉洛的身份得到她,可也始終沒有成功。所以他更加瘋狂,毀雨花臺,殺六道,蔚縹漫和平朔,利用上塵和蘇沛白,妄想殺死西子爵,以爲這樣就能填補心裡的缺失。
早在卿伢下凡前,他就對她投下了愛慕。他遠遠看着聖潔的她,癡心夢想有天能得到她。
他獻計西子爵,讓他去搶奪卿伢的聖瀝泉,然後伺機搶走聖瀝泉,許下願望讓自己洗脫他所認爲的髒污之神,然後就能光明正大的示愛卿伢。
他失敗了,敗給了他從來不曾知道的東西——愛情,西子爵和卿伢竟相愛了……
他不肯善罷甘休,躲在陰暗裡看着這個自己深愛的女人,計劃着怎樣才能奪回她。
只是他忘記了,卿伢從不曾屬於過自己……
後來卿伢真的按照他的計劃,一步步走向絕望和痛苦的深淵。她死的那天,他第一次知道淚水是鹹的,原來哭會讓心臟那麼痛,不能抑制,像萬箭穿心……
卿伢死後,他很長一段時間躲在天劫樓,卻把所有的過錯痛苦算到了別人身上。當他從天劫樓出來的時候,他儼然真的變成了個瘋子。上天盜取叱魄刀,浪費千年時間尋找聖瀝泉。殺了那麼多人,造成了無數傷亡,本以爲這次不會失敗。
他滿心歡喜的對聖瀝泉許下願望,他渴望自己的夢想終於能實現。
可沒有……
卿伢沒有復活,聖瀝泉也負了他……
西子爵蘇沛白他們猜測不尊搶奪聖瀝泉,是爲了凌駕三界,把所有生靈都踩在腳底下。其實他們錯了,不尊有一點沒變。他只是想讓卿伢復活……第一次失敗後,他又盜取了無上法咒,試圖第二次開啓聖瀝泉。
卻因爲在和辛月牙的相處中,對她和卿伢的判斷產生了錯覺。他漸漸忘記了聖瀝泉的事情,可辛月牙的心不會給自己。她和卿伢太相似了,眼裡完全沒有自己……
從一開始他就錯得厲害,錯得離譜。這個世界沒那麼多的一廂情願,他渴望得到別人身上的溫暖,得不到就毀掉。試着學習他們微笑的弧度,他學會了,卻是另一種陰暗和冰冷。
從始至終,他從沒得到什麼,卻已經失去了所有……
而這時候天帝的出現,顯然讓他最後的防線也崩潰了。
幾千年來,明知他是自己的父親,他卻什麼也做不了。有漫長的幾百年間,他受盡欺辱。每每遍體鱗傷絕望的時候,就會擡頭看看天,然後聲嘶力竭的嘶吼,在沒有強大報仇前,自己可以死掉,不能讓天上的那個男人順心如意!
只是一直處在絕望和憎恨中的他不知道,他幾次偷偷潛進天界,甚至盜取叱魄刀和無上法咒,都在天帝的眼中。而天帝愧對這個兒子,就摘葉塑人,創造了啞奴,讓啞奴留在他身邊照顧他。
這些年來,天帝看着不尊倚在走火入魔,喪心病狂,以別人的痛苦爲自己快樂的源泉。他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天帝這個身份讓他不得不拋棄這個兒子,畢竟這是不光彩的事,說出去會讓仙界蒙羞。
此時要不是萬不得已,天帝不會現身。
父子倆見面沒有一句話,不尊也眼神碰觸也不願意,無視那個男人正溫熱的看自己,沉醉在辛月牙的髮香裡。
天帝的出現卻給了辛月牙一個大震撼,所見啞奴的屍體已經消失,連死亡的氣息都沒有。她後知後覺想到啞奴只是天帝的一個虛幻,而剛纔啞奴帶自己逃離山莊,也是天帝的意思,這麼做的原因,可能只是不想不尊再錯下去……
“三足鳥圖騰……你是天帝的私生子?!”
不尊眼底閃過微微傷痛,臉上帶着假面的笑。這些年來,他什麼也沒得到,卻學會了僞裝。只有將自己藏在最深處的黑暗裡,纔不會再受傷難過。
辛月牙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不然以天帝的身份地位,他不會貿貿然在凡間出現。而此時,天帝看不尊的眼神,只是個虧欠內疚的父親……
此時,耳邊卻傳來他鬼魅的聲音:“婚禮還沒結束——”
他只是不想留在有天帝氣息的地方,擡手間護體生成,抱着辛月牙往山莊回。
天帝略微皺眉,他引以自傲的護體被擊碎。他抱着辛月牙輕輕落地,擡頭就是一記憎恨的眼刀。
“孩子……”
“幾千年來都沒碰過面,一來就認親戚……呵呵,你是天帝,芸芸衆生三界萬物纔是你的孩子,我算個什麼東西!我只是一個螻蟻,生活在黑暗裡,污穢骯髒的卑賤之人!”
他在顫抖,準確的說,他的呼吸在哭泣……
天帝有所動容,眉頭凝重,不知道怎麼安撫暴躁憤怒的不尊。他自認不是個好父親,讓他有一個悲慘黑暗的童年。每每他想認回這個孩子時,天帝的身份告訴他,天界的醜聞夠多了,不該再讓仙界蒙羞……
“孩子,你不要再胡鬧下去了——”道玄天尊已經決定插手這件事情,你不能再錯下去了……天帝猛得握拳,帶着徐徐清風走向不尊。“放過這個女子,也放過你自己……”
不尊仰頭癡癡大笑幾聲,突然靈力爆發,叱魄刀抵住了天帝靠近自己的腳步。他以爲自己不會再有什麼情緒,可此時眼眶的溫熱,逐漸分崩離析的內心告訴他,原來自己一直在騙自己。
有愛就有恨,有渴望纔有失落。他看着天帝的臉,兩種情緒交加,他從來不曾放下過……
“不尊本就是個無惡不作卑鄙下流的螻蟻,爲了活下去無所不用其極,不明白堂堂天帝您所說的仁慈道德!你是天帝,崇高聖潔,我只是個不堪入目的跳樑小醜,做着見不得人的勾當。要麼你以天帝之名殺了我,要麼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虛僞的嘴臉!”
積壓了數千年的憤怒憎恨在此刻爆發了,此時的不尊更像個被拋棄,受盡傷害不願任何人靠近的孩子。他曾奢望,曾期待。可後來他的母親死在亂箭當中,他孤立無援,漂泊無依,好不容易在夾縫中長大,卻得知了自己的生父是天帝。
多麼可笑,他也多麼可憐可悲。
一個高高在上,一個污穢不堪,根本是兩個世界兩個極端的人,卻是父子……
他到現在都不肯原諒天帝,要不是他的風流,自己也不會出生,也不用忍受這一切……
天空剎那間變色,灰霾是悲傷,讓人無處可逃。落花迷眼,淚水迷離,兩人之間始終隔着個天地。
天帝早就知道他會是這種反應,原本本着對他的虧欠,答應過他,不會擅自出現在他的世界裡。可風中隱約傳來的那陣清朗之氣……他輕而易舉的擊飛叱魄刀,下一秒出現在不尊身後,搶過辛月牙,一手抓住不尊的肩頭。
不尊歇斯底里的怒吼:“你個老東西,你想做什麼!看我不砍死你!”
他雙手握住叱魄刀,帶着所有的憎恨絕望劈砍過去。
天帝靜靜的看着他痛哭失聲的臉,不費吹灰之力的單手抓住叱魄刀,輕輕把辛月牙推送到一邊草地上。
不尊嘶聲咒罵一句,收起叱魄刀瞬移而去,差一點就要抓住辛月牙了,結果天帝比他快一步,再一次攔住叱魄刀,淚光泛動的眼中,是不忍和愧疚……
“孩子,不要再胡鬧下去了。這個女子不屬於你,你不該再苦苦掙扎,不然你會像千年前一樣遍體鱗傷……”
“呵呵,還敢對我說教!叱魄刀是你的,我還你!”
不尊直接丟棄叱魄刀,卻突然召喚出聖瀝泉,趁天帝不備,匯聚所有靈力攻擊。
‘砰’的一聲,四周塵土爆裂,迅速掩蓋了兩人的氣息。
掉在一邊的辛月牙驚慌大喊,卻錯愕聞見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