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他忽然覺得一股沒來由的煩躁,正想起身,便見一紅衣女子緩緩向他走來,她手執金盃,巧笑倩兮,正是長寧藩王董躍之女,董靜姝。他煩躁的看着那女的的嘴一張一合,也不看他一眼,見她端過酒杯,便接過一飲而盡。便覺得有些憋悶,想着那女子離去的芳蹤,便覺有種失落感。
想是酒上了頭,他模模糊糊順着宮內蜿蜒的青石路走着,見有小太監上前來扶,被他一把推開,他想靜靜。找了處臨水的假山,靠着山石坐下“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蘆葦最知風兒暴,蘆葦最知雨兒狂。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裡捉迷藏……”他一驚又一喜,再次起身,循聲追去。那一叢薔薇半掩的花牆裡,偷過稀疏的花枝,他看見慄嬪正坐在紅燭之下,縫製衣物。他踉蹌走去,不知是春意的暖風,還是酒性的猛烈,那一種炙熱的焚身之火,灼熱難耐。慄嬪聽到聲響回頭,見他無聲無息的闖進了,當即嚇的花容失色。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壓在了身下,用在戰場上的蠻力,控制住了女子纖弱的身體,女子沐浴後淡淡的薔薇之香,再次沖垮了他最後一絲理智,他汲汲渴求的源泉近在咫尺,手下光潔的肌膚如臘月紅梅之上的白雪,鴛紅色的肚兜鵝黃的柳葉……小腹的炙熱讓他迫切的想靠近,靠近他,便可不受這焚身之火……只是不想身下那女子性子如些之烈,竟然抵死不從,宮外的腳步聲,他情急之下只得死死的捂住了她的嘴……身下的人劇烈的掙扎着,掙扎着……那雙黑白分明如蘆花蕩的雙眸,最後歸於沉寂,湮沒在一片黑暗裡。那女子窒息而死……他一身,慌忙穿上身上的衣裳,卻不回首間,看見宮門不外不知何時站着的董靜姝。那女子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又淡淡掃了掃他身後衣衫破敗的慄嬪。極其冷靜的對讓他從後門趕快離開,這裡交給她。他慌亂之下只得點頭答應,整理衣衫邁出後門時,她聽到一聲女子的驚呼,接着便是禁軍紛沓而至的腳步聲……他微微鬆了口氣,慌忙離去。次日宮中內侍傳出,慄嬪得了心疾,暴斃身亡,十一皇子過到宸妃娘娘名下。他才恍然驚呼,那日,十一也在場……他輾轉反側,想着那日十一到底有沒有看到這些,向來心思縝密的他如何會疏忽到這種地步。半年後,他終於忍不住,派親衛小夏子動手,將十一推進了冰窖,以想着宸妃如此得寵,老七也聰明,留着也是禍患,乾脆一起解決了。只是沒想到,最後兩人一個都沒死成,只是受了寒疾,十一驚嚇過度,宸妃對外宣稱高燒不退,記憶出了問題。過了幾個月後,他見並無異常,方纔安下心來半年後,董靜姝嫁於他爲妃,他成了所有皇子最令人羨慕的人,長寧藩王,手握重兵,滿朝裡跺跺腳便能讓朝廷抖三抖。然,只有他知道,父皇早有削藩之意,不過是早晚之事。
而那董靜姝,便是以此事威脅,若不娶她,便將他逼奸嬪之事告之天下……這一恍十年過去了,原以爲那些早已該被掩埋的秘密,那早已該死去十年的人,突然出現,在這詭異的時刻,讓他如何不驚,如何不怕。他抖動着雙腿,死死的攀住囚籠,但見那陰影依舊保持着側臉的樣子。他晃動着鏈子砰砰的砸着門,意圖讓別人聽到聲音。眼睛卻一動不動的盯着那陰影處“阿!救命!救命!”一聲驚恐的慘呼聲劃破夜空,他終於可以出聲了,本以爲馬上有人前來查探,然而並沒有一人前來。忽然那影子慢慢將身,將整張臉全部露了出來。
鳳玦哇的一聲,嚇的昏死過去。確感覺有人在他頸後風弛穴點了下,意識頃刻間轉醒,他無比清醒的看清楚了那張臉,頭髮長長的垂在臉兩邊,吐着長長的舌頭,那舌頭在風裡搖搖晃晃。忽然那影子足尖離地,以人不可能有的速度直直向他奔來,突然四面而起的鬼哭狼嚎之聲。似有微亮的火光升起,哪裡來的刺骨的風,卷帶着葉子嘩啦啦一陣響。那鬼突然消失了。他才長舒一口氣。偏頭,又是一驚,但見那處空蕩蕩的山壁之上,有些影子張牙舞爪,隱隱的孩童的哭喊聲,女子的尖叫聲,鮮血的噴濺聲……
哪裡起嗚咽聲,似是女人的幽訴,似是孩童的哭喊,似是幼小野獸的嘶鳴。
鳳玦渾身發抖的看着對面山壁之上,張牙舞爪的影子,那影子盈盈錯錯,稀疏有秩,時而遠山壁裡,時而近在眼裡。
然而恐懼的並不是這些忽遠忽近的影子,是那時不時從牆壁裡鑽出來的東西時,他分明感覺到有東西噴濺到臉上,用手一摸,鳳玦霍然一驚—血。
某處山壁之後,灰頭土臉的三人,捂着鼻子相互抱怨
一人說“你爲何將車拉的那樣快,差一點就露餡了。”
一女聲道“阿,對不住,最近武功有所進益,用力過猛,真力沒控制的住。”
接着那女聲一邊咳嗽一邊罵道“你死孩子,這從哪裡撿來的柴火,溼能這樣,你想殺人還是想自殺。”
一少年悻悻道“這樣效果好一些。”
另兩人同時拿開捂住口鼻的手,一臉灰黑罵道“好什麼!”
當然這一段無理由的對話,終是淹沒在尖利的男人咆哮聲裡。
他狂亂的站在囚車裡,瘋狂的亂跑,尖利的咆哮聲響徹山林,在持續很久之後,終於歸於寧寂。
當次日看守囚籠的男子上前查探時,見鳳玦面無表情的趴在囚籠裡,雙眼無神,一會笑,一會哭的玩着自己的頭髮時,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因爲襄王—瘋了。
看守的老楊懼怕承擔責任,在天亮前便收拾行囊逃走了,押送囚車的人馬不得不重新換防。
襄王因看守士兵玩忽職守,致使行動不便的鳳玦摔下馬車,又受了風寒,發燒數日,燒壞了腦子。
這樣蹩腳的理由,從西樑國第一荒唐的十一殿下嘴裡說出來,感覺有那麼一丟丟的可信度。
當然這是對外宣稱的官話了。
而真實的情況時這樣。
由於向來做事認真仔細非常有處女座性格的鳳七公子,覺得自家弟弟和自已媳婦(他自己這樣認爲的)非常的不靠譜,而軍中各方勢力細作都有,故而在他們意圖支開自己,賄賂看守老楊時,把其餘兵力轉移到了山後,美其名曰自己病好了,要與大家一起慶祝一下平叛之勝的喜悅,不醉不歸。
並同時讓跑腿的玄林去附近鎮上採購大量的酒,反正已快進帝京了,自己傷好的也差不多,反賊不會來,更沒什麼貢品可偷醉就醉吧。
諸位將士小兵哪裡見過平時高冷的七殿下,會突然對他們這羣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隸屬禁軍和藹可親,當即表示一定不能辜負殿下厚愛,各各喝的酩酊大醉。
故而在老三山陰面快被嚇死的時候,只有鳳蕭與玄林兩人聽見。至於其他人,高純度的紅高粱加上桑氏秘製的蒙漢藥,讓睡到天亮,天不亮都不帶醒的。
當軍中那些誰的眼睛一場醉酒醒來突然見到這個情況,頓時傻眼了,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總不能告訴自己主子,是因爲自己喝了七殿下賞的酒,昏睡過去,以至於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什麼都沒有聽到吧。
那樣似乎自己這個眼也沒什麼用了。
於是當天軍中某個角落,同時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傳遞着同一消息:三王跌落馬車,着了風寒,燒壞了腦子,傻了。三個罪魁禍首此刻正悠哉悠哉的聚在火堆邊上,雁姑娘拿着一把短匕首,動作姿勢無比瀟灑的拔着野雞毛,小五在一邊生火,十一兄臺因昨日聽到某些話,有些不太開心,坐在水邊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扔着石頭。
午時的陽光自頭頂傾瀉而來,一道陰影遮住了她,風裡有淡淡的茵犀香與男子爽朗的氣息。
雁丘仰頭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等下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逆光時,風華絕代的男子淡淡一笑,單膝蹲在她身邊,附耳輕聲道
“哦,在下還真不知,雁女俠除了殺人放火扮鬼嚇人,還是有廚藝的,嗯不錯,不錯。”
雁丘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十一的方向“喂,你弟弟好像不太開心,你不去看看?”
鳳蕭緩緩起身,淡淡回眸看了一眼
“有些東西捂的太久,會發黴變質,不若利落的剜除,就好像你手裡這隻雞,若不刨內臟,那些消化剩下的殘渣便會滲入進去。”
“咿……你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這麼重口味的話。”
鳳蕭哈哈一笑,雁丘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再次確認這傢伙並沒有因他們三個狼狽爲奸,公報私仇,將鳳玦生生嚇瘋而生氣時,方纔鬆了一口氣。她卻不知,有人早在回京前兩日,便命人悄悄將這裡按原來的裝飾恢復。
“吱呀”
雁丘輕輕推開門,她擡頭看了看,眼底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黃花梨木的桌子茶几,書架,甚至連長短毛筆的順序都是她走時一般順序,桌上的那個自制黑羽筆還擺在那裡,一切還像是離家前的那個晚上。
她無聲一笑,這一笑感慨,難爲有些人煞費苦心,只爲她能在這一刻少一些淒涼。這一笑爲那些情意綿綿的柔情,終化在這日常的佈置,與用心的精緻。
院外有腳步聲響起,有些拖沓,有些疲憊,徑直向着東廂房裡母親的排位而去。
雁丘不動,仔細辨別着那腳步聲。
雁懷一身素衣,緩緩的推開了東廂房的門,他幾日前便從牢獄裡出來,雖知曉陛下心意,但也受不少委屈,那些太子的幕僚,後宮裡的手,吃些苦頭再所難免。
如今一恍兩月,自己本以爲陛下還要將自己再關幾個月時,那個讓他最頭疼的女兒竟然傳來這樣的消息,他感慨涕零,一時竟然不知說什麼是好。
在自己被皇上打入天牢裡,遠在邊疆的兒子早早呈上的罪己詔,並宣佈與自己脫離父子關係,而那個曾被自己罵爲不肖女的孩子,在他落入牢獄,本以爲會一走了之的女兒,並沒有放棄他。
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救自己出來,雖然他也知道自己出去是早晚的事,但當樑帝親自到牢獄之中,告知他這個消息時,還是老淚縱橫。
在陛下特賜的別苑裡住了幾日,原府被查抄後並未復還,他悄悄買通了後院守門,想到她面前說說話。
他支開戰英,自己一個人從前街繞到后街,本以爲此刻無人,方纔敢傾訴一下。
雁懷推門入內,見東廂屏風之後一塊靈牌,上面並未刻任何字,只堪堪用一塊紅布包着。
他有些踉蹌的關上了門,找出一個佈滿塵土的凳子,擦也不擦便坐了下來,他先是苦笑一聲
“你一定恨我吧”
一陣無聲沉默之後,有男子哽咽之聲,有些佝僂的肩膀,微微顫抖着
“你走之後,我納了妾室,對女兒也是不管不問”
他低抽幾聲方復又擡起頭來,苦笑道
“可你說走就走,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好歹、好歹我們也是六年夫妻,便是如此臉面也不願給我嗎?”
他擡起頭,自碧紗裡透過的光,照在亮他臉上兩道水痕跡,那張保養得當容顏上,在那一刻彷彿老去十載歲月。
雁丘一動不動的屏息附在門外。
“這十二年來,我從不願去你的陵墓上,也不願祭拜你,因爲我知道你沒死,肯定沒死,你是塔爾聖女,你是天縱之子,如何能如此便死了,但我又不願向女兒解釋你的去向,所以只能如此、如此給你匆匆建一個陵墓,但也只能如此而已,你明白嗎?”
雁丘渾身一震:塔爾聖女!她的母親是塔爾聖女!
“咱們的孩子,她很好,很好,像你一般,越是如此,但越是如此,我越害怕,我怕她也會像你一樣,無聲無息的離開我……”
雁懷長舒一口氣,那張與雁丘有五分相似的臉上,露出一絲古怪之色,他緩緩起身,走到那塊蓋着紅布的牌位前,緩緩擡起手,輕輕觸摸。
彷彿隔着歲月光陰,隔着綢緞紅羅,便可感觸伊人溫熱。
雁丘透過那絲門縫,見他肩膀輕輕顫抖,無聲一嘆,別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