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然修長的手指微微攥緊方向盤，行到路口左轉，彷彿那個礙眼的斑點終於消失不見。
沈青青側首看他：“今天庭審剛結束，沒想到她還有心情來吃東西。不是聽說她得了很厲害的厭食症，看來謠傳果然不能信。”
宋微然哼聲：“她還不夠骨瘦嶙峋？”
這倒是真的，沈青青看到顧君齊的時候險些沒有認出她。以前她就不胖，身材屬於苗條型的。加上長的也不矮，所以踩着高跟鞋的時候就很出挑。但是，現在不行，過份消瘦之後就只剩一副骨頭架子。女人身上該有的那種韻味通通不見了。
沈青青故意調侃他：“你不會心疼了吧？”
宋微然漫不經心的提醒她：“你要下去淋雨，我不介意。”
她抱怨起來：“看到了吧，果然無情無義。”
這不屑別人說，宋微然自己都不否認。當顧君齊有今天這個結局的時候，雖然他將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但是，私心裡有多少人怕他，斷定他就是無情無義之人，他心知肚名。畢竟是一起生活幾年的結髮妻子，他卻沒有一點兒心慈善手軟。
雨水灑在身上，猶如萬箭穿心。
顧君齊站在路邊打不到車又無處隱藏，就任雨水肆意澆灌，冷意慢慢的從骨子裡滲透出來。她看不清整個世界，全身都在瑟瑟發抖。城市的燈火霓虹被浸泡在雨水中，也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畫。她的耳畔轟鳴，也都是雨聲。一切軟儂耳語被大雨沖刷得所剩無幾，所有猶如鮮花般盛開的回憶也在殘忍的打擊中變得越來越淺薄。
她想起曾經看過的電影，叫《我腦海中的橡皮擦》，顧君齊覺得，此時她的腦海中也有一塊橡皮擦，將那些原本打算銘記一輩子的人和事一點點的塗抹乾淨。此去經年，不會再記得，也不會再想起。
是誰說牽着的手就再不放開？那種詩一樣的年華已經過去了，就總該知道承諾很大一部分是因爲摻雜了謊言才動人。還有一定程度的心血來潮，因爲，沒有人會預料將來的自己會怎樣。
年輕的我們或許還是個有理想有志氣的人，等到一點點長大再到老去的時候，卻變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
所以，再也不要抱着那些回憶過日子。就彷彿噩夢，受到了驚嚇便醒來，一直在裡面肆意逃竄是沒有用的。
顧君齊不曉得自己到底有沒有哭，只是心臟抽搐得厲害，想呼吸都覺得困難。她不得張大嘴巴，雨水漫進去，更是嗆得難受。液體將她的視線一併模糊掉了，她望着整個雨中的世界，越來越恍惚。
最後只剩了冰冷的感知，前方不斷有車穿透雨幕滑行過去。車燈一盞接一盞的，昏黃又模糊。她想找一輛沒有載人的出租車。奈何眼睛一陣一陣的發花，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
越是努力，就越徒勞。被大雨澆灌的時間久了，身體終於有些不堪負重，晃了一晃，驟然倒了下去。那一刻顧君齊眯眼看着整個世界被倒轉了過來，而她躺在雨水中，忽然那麼絕望。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因爲高燒，所以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眼睛挑開一絲縫隙，看到自己是在輸液。藥水以一個很快的節奏勻速下滴，安靜的緣故，彷彿可以聽到下落的聲音。
顧君齊看了一會兒，覺得口乾舌燥。模糊的唸了一句：“水……”
有人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過來。一張口如釋重負：“你終於醒了。”
顧君齊被小心的扶起來，看到是韓敬修。他什麼時候看着都神采奕奕的，可是今天不行。彷彿沒有睡好，眼睛裡清析可見的紅血絲。眼睛雖然不像女人腫得那麼厲害，還是不如以前那樣單薄狹長。
“你怎麼了？”
韓敬修嘆了口氣：“這話應該我問你纔是，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聽點兒話？”
一個人跑出去電話還關機，打瘋了，仍舊找不到人。等得到消息的時候，就是她昏迷不醒已經被送到醫院。韓敬修覺得顧君齊最有讓他方寸大亂的本事。冒雨開快車趕過來還闖了紅燈，而始作俑者卻渾然不知。
顧君齊說：“小
孩子纔要無時無刻不聽大人的話，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你的行爲幼稚得跟小孩子又有什麼分別？”
那天庭審結束，從法院離開的時候，韓敬修跟法院裡的人還有話說。所以就叫顧君齊和孫青先走一步，隨後他就去醫院找她。哪裡知道她不僅半路下了車，還將手機也關掉了。那一道道滾動的雷聲響起來的時候，就好似轟隆隆的戰鼓錘擊他的胸口。韓敬修瘋了一樣滿世界的找一個人，覺得她像個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不是幼稚是什麼？
顧君齊記起自己是在路邊昏倒了，本來極力去撐的。可是，意志越來越渙散，想打起精神根本就不能夠。加上冷得厲害，身體在不停打顫。最後眼前一黑就倒下去了。
“我是怎麼來的醫院？”
韓敬修擡起眼皮說：“聽阿姨說是蘇醫生送你過來的。”
“蘇瑞？”顧君齊納悶：“他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蘇醫生說她是碰巧遇到了你。”
顧君齊感嘆：“世界真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韓敬修真想敲她的腦袋，現在重點在這上面嗎？
見她只喝了少半杯水，蹙眉問：“不再喝點兒？”
顧君齊搖頭，還是感覺不舒服，又躺回到牀上去。問他：“我媽呢？”
韓敬修放下杯子說：“阿姨守了你一整晚，我叫她去休息了。老是這樣身體吃不消，現在開始由我來照顧你，有什麼事只管跟我說。”
顧君齊哼哼：“你這樣高級的看護我可用不起。”
韓敬修見她眯着眼睛，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顯然又要睡過去了。他嘆了口氣：“用不起就快點兒好起來。”
可是，談何容易？
一個徹底敗北的人，精神上受到巨大的摧殘，已經成了神精病患者，全身貼着“弱勢羣體”的標籤，連法律都生起了惻隱之心。清醒的時候，顧君齊亦忍不住的自哀自憐。
她睡着了，片刻之間就能陷入深度睡眠。
所以，韓敬修纔敢拉起她的手。雖然已經表明心跡，不過以她現在的精神狀態，不要說是否有力顧及。韓敬修懷疑她是不是已經忘記了他說過喜歡她的這件事。所以，還是覺得自己的狀況是暗戀，一切心情的表露都只能小心翼翼的。
她的手指瘦得厲害，手指間已經生了很大的縫隙。韓敬修抓着它的時候就在想，這隻手什麼時候纔有力氣握住筆，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創作中去？
顧君齊現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集中治病，每天除了藥物治療，還會有醫生定時跟她談話。可是，仍舊勉不了她會發瘋。心情低落的時候除了大哭尖叫，也會自殘。
醫院建議對她進行隔離治療，因爲病情嚴重，放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集中治療，對她病情的緩解會有幫助。
孫青不守着，自然不會放心。而且，顧君齊清醒的時候，也叫家人不要放棄她。每一個精神病患者在治療的時候都是抗拒的，他們的身心只是自己控制不了。就像一個重度抑鬱症患者說他每年都會萌生幾次自殺的衝動，意志消沉，只覺得自己沒辦法再活下去了。陽臺上來來回回的打轉，不停的給朋友打電話，聒噪的發泄着一切，告訴每一個人她要自殺了。不過是想有人可以挽留她，她亦想被說服，這世上沒有人真的想死。
顧君齊不想死，更不想被人說成是病人。
那種抗拒叫人心疼。
她甚至說過：“如果我真的想要自殺，到了像一條瘋狗的程度，你們誰都不要攔我。至少臨死，我是覺得自己夢想成真的。”
這話當然不敢守着孫青的面說，她聽了一定會難過死。
韓敬修聽了，會狠狠的拿眼睛瞪她。告訴她：“想都別想，活着受罪，也別想死了享樂。”
他決意將她從萬丈深淵里拉上來，爲此，他已經和家人陷入半決裂狀態。現在仍在僵持的原因，是韓彩英還抱有一絲希望，想着從情感上說服他。畢竟娶一個感情受創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瘋子，怎麼看都不是明智之舉。自己的兒子又不是不優秀，
更加不是討不到老婆。沒道理在另一半的條件上打折扣，反倒不是十全十美的女人，他們根本不想考慮。
但是，韓敬修頑固起來也叫人非常頭疼。到了現在，他不僅不接家裡人的電話，就算韓彩英找到公司他也不肯見她。
他這樣的做法在家人看來纔是真的叛逆，只是到了打不得罵不得的年紀，最叫人頭疼不已。
這天陽光好，天氣也不燥熱。顧君齊看了一眼窗外，想去外面曬太陽。
孫青也擔心她每天呆在病房裡太悶了，對她的病情沒好處。就陪着她一起下樓。
先前兩人坐在長椅上聊天，這一天顧君齊的精神狀態看着還算不錯。孫青聊到她小時候，各種調皮的行爲現在再說起來都成了一種鬧趣。孫青眼光里布滿了回憶，說着的時候既留戀，又滿足。哪怕說到：“你小的時候特別淘氣，有的時候真是氣得我肝疼。”的時候，卻不見半點兒嫌棄。反倒神色中流露出懷念，叫人覺得，時光要是可以倒流多好。
那些事顧君齊有記得的，也有很大一部分忘記了。聽孫青一件一件說起來的時候，就覺得爲人父母真的是不易。原來，從小到大她都叫人不省心，到了現在依舊如此。
都說孩子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債，真是一點兒不假。
顧君齊側過頭說：“媽，對不起。”
孫青笑着看她：“傻孩子，有什麼對不起的。當父母的不就這樣，什麼時候你徹底省心，不叫我心煩了，我可能就沒有存在感了。反倒覺得被捨棄了。或許那個時候我還會失落，會想你小的時候一直粘着我的孩子。”
顧君齊鼻骨酸得厲害，伸手攬住她說：“我怎麼會捨棄你呢。如果人的壽命可以分配，我真的希望將自己的生命勻給你一部分，這樣我在這世上的一天，你都會在。”
孫青徹底忍不住掉起了眼睛，只能說：“別傻了，媽可不希望那樣。你還讓不讓我清靜了？我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怕死麼，再說人什麼死都是一就的，就像你爸，走的無聲無息。可是，想一想他也夠會躲清靜了，哪裡像我，天天跟着你操心。所以，真要死了，也就安生了。”
“媽，你可不能早早的離開我。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要怎麼好好的活着了。”
孫青吸緊鼻子：“放心吧，哪有那麼輕易死啊。我會一直陪着你，所以，你現在就是好好治病。”
顧君齊眼角的淚水無聲滾落：“媽，你放心吧，我沒事的。”
陽光一絲一絲的灑到身上去，暖洋洋的。兒時的味道再穿過漫長的時光隧道抵達這裡，顧君齊彷彿看到自己小時候蹦蹦跳跳的樣子。那時候多麼開心啊，哪怕闖了禍被家長罵，仍舊沒心沒肺的高興。自認爲天大的煩心事，也不過就是想要的洋娃娃沒得到，新裙子被自己不小心掛出一個口子，再大一些就是語文老師佈置的作業太多，明天會有期中考試……可是，這樣的煩惱不會維繫太久，睡一覺就過去了。等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依舊開開心心的。
哪裡像現在，看似隱忍着不發現呻吟的難過，即便不致命，也是摧殘人心的。很多時候叫人絕望，不要說睡一覺就能緩解，有的時候反倒睡下了就不想起來，一心只想逃避。
護士下來叫孫青，說醫生找她說顧君齊病情的事。
顧君齊說：“媽，你去吧。我在這裡坐一會兒就上去了。”
孫青先前不放心，顧君齊說她只坐一會兒。見她今天的狀態不錯，孫青放心了一點兒，轉身上樓。
顧君齊坐在長椅上，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陽。看得時間久了，有一點兒刺痛的感覺。過於明亮的東西看久了，反倒會出現深黑的斑點，她低下頭來揉眼睛。
就感覺面前走過一個人，下意識擡眸，就看到妝容明豔的沈青青。
同現在的自己比起來，沈青青豔麗得跟朵花一樣。臉頰精緻飽滿，塗着復古紅的口紅，粉底細緻而均勻，顯得非常好看。
顧君齊總不會傻到她是不經意的出現在這裡。所以，直接問她：“你來找我有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