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幀起手,毫無前搖。
直抒胸臆,振聾發聵,以至於躲無可躲,防無可防。
於是,在兼元漸漸微妙的眼神裡,一片尷尬的寂靜突如其來。
“……”
季覺的笑容抽搐了一下,“意外,都是意外啊,宗匠。”
骷髏翻譯:“這下好了,滿意了,大家都尷尬了?”
“呵呵。”
兼元只是微微一笑。
骷髏同樣發笑,只可惜,箇中意味似乎有所不同。
“某些時候,倒是件好東西。”
他說,“很好,你已經開始學會利用工匠的好奇心了。”
“除此之外,我倒是還有一點,頗爲好奇。”
季覺輕嘆一聲,終於圖窮匕見,再不掩飾:“宗匠不辭勞苦、興師動衆的跑來泉城,同那幫傢伙混在一起,又忙裡偷閒把我這種小卒子折騰這麼久,究竟又意欲何爲?”
“只爲如此,何必大費周章?”
兼元輕蔑一笑,托起了手中的骷髏,“無非都是窮盡餘燼滯腐之道的一步而已,又有什麼稀奇可言?”
寂靜之中,骷髏沉默。
其中靈質迴路毫無觸動的痕跡,更無任何的防備和掩飾,更不屑於謊言和僞裝。
季覺也沉默着,許久,無聲一嘆。
“何至於此?”
“爲何不至於此?”
兼元嘲弄咧嘴:“不論身處協會還是幽邃,更不論餘燼和滯腐之別……從遠古的竊焰之賊到鍊金術師,再到如今的工匠,都只不過是換了個名字罷了,難道會有什麼區別麼?
不,歷數上善亦或者邪愚之輩,但凡有所成就的傢伙,無一不是這般將自我之野心、愚念和美夢凌駕於現實之上的瘋子、蠢貨與禍患。”
“世界正是由這樣的人所創造,季覺。”
兼元斷然的說道:“終有一日,倘若你有幸站到這樣的位置上來時,說不定比他們還要更加瘋狂。倘若學不會、受不了、忍不下的話,便趁早放棄幻想,回去做個普通人吧。
至少那樣對你而言,還稱得上‘幸福’。”
季覺沒有回答。
兼元也微微回過頭,彷彿側耳聆聽着什麼,許久,莫名嗤笑一聲,對什麼人說了一句:“那就後果自負吧。”
通訊斷絕。
而兼元則微微昂起頭,視線穿透工坊,眺望向遠方。
“時間,差不多已經到了。”
他將骷髏丟回季覺的懷裡,揮了揮手指,“乾脆讓你看看吧,所謂的上善和邪愚,又將這個世界,變成了什麼模樣。”
那一瞬間,無形的屏蔽被抹除了。
再然後,未曾有過的高亢轟鳴自遠方迸發,此起彼伏,震盪如潮水那樣,浩蕩而來,令整個工坊都隱隱震動起來。
塵埃簌簌落下,落在季覺斑駁的頭髮上。
他擡起眼睛來了,看向緩緩從牆壁上浮升起巨大落地窗,還有窗外,那烈光縱橫的天空,蒼白之色和幽暗的虹光碰撞,激發無以計數的漣漪和碎光,落向大地。
輕盈如雪的光點落地,無聲崩解,可緊接着,便有浩蕩的波瀾擴散,肆虐,將所過之處的一切盡數‘分解’。
沒有聲音,沒有動盪。
只有悄無聲息的坍塌和散逸。
“看到了麼?那就是天人的時楔,陶成領受天元同化這麼多年,人性散失,時日無多,可徹底歸於天元之前,到底是能拖上幾個墊背的。
下定決心之後,只一個人,就能把盧長生和無漏寺的那幾條老狗壓着打。”
浩蕩純白近乎無窮,充斥天穹,是無以計數的幽暗虹光壓制在正中,向內寸寸推進。泉城的天穹因此而兩分,重重色彩重迭,彼此之間犬牙交錯,看着讓人頭暈目眩,難以理解。
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天元之律令和大孽之氣息所碰撞時的餘波。
僅僅只是餘波,便足以令整個泉城,地動山搖。
而就在那開闢的窗前,兼元袖手旁觀,不時擡起手,指指點點:“北方,那一片涌動的白霧,應該是樓氏的圈境·五樓十二城。
立足於升變,統御鏡和熵的賜福,以構成而論,足以位列歷代樓氏天選者的頂層,應該是如今當家的那個女人吧?
嗯,朝着這邊過來了,應該是衝着我和你來的。升變一系的死心眼,到底是恩仇必報,可惜,太遠。”
兼元輕蔑一嘆,並沒有放在心上,眼神落在西方那一片詭異雲層,“餘氏的矩陣·霜降,倒是有點冬氣肅殺的感覺,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徒有其型。
唔,左邊那邊的倒是更有看點一些,童家的圈境·往世來書,凡物分作黑白兩色,任意書寫修改引導,倒是個得了真傳的。
我記得似乎是叫做,童聽?借力打力,自己卻不露頭,穩坐裁判席,倒是和他老子一個模樣。”
季覺順着他所指看過去,那一片褪去一切色彩只剩下黑白的區域裡,根本看不到什麼驚天動地的變化,波瀾不驚,宛如背景板一般。
可是卻在悄無聲息的侵蝕和擴展自身的區域,任由闖入的邪物和災獸肆虐和破壞,可越是深入,破壞的越多,自身的色彩和模樣就越是古怪,到最後,再沒有力氣掙扎,融入墨境之中,化作大寫意的一角。
而更醒目的,是一叢叢血火色色彩,宛如隕星一般,長驅直入,縱橫來去,肆虐衝撞。
“聯邦軍部的狗,看起來聲威煊赫,都是批量化生產的貨色,充充場面倒是可以,真要到了關鍵時候,不值一哂。”
兼元甚至懶得看一眼,視線反而落在更遠處。
泉城的主幹道上,那一條蜿蜒向前的血路,還有自諸多孽化者的圍攻之下,信步向前的身影。難以分辨男女,彷彿籠罩在無數幻影之中,看不清晰。
所過之處,屍骸狼藉,隨意的彎下腰來,從死者的屍體上拿起武器,信手拈來的揮灑,施以破壞,不論刀槍劍戟,生冷不忌,以自身的能力強行壓制了一切鍊金造物的反抗,粗暴駕馭。
只是在對鍊金造物損耗的效率上……
季覺這個工匠看的眼皮子直跳。
“又一個藏藏掖掖的。”兼元搖頭。
“那是誰?”季覺好奇。
“崖城安全局的局長,呂盈月。”
兼元的視線看向街道盡頭,幾個渾身如金鐵鑄就宛如巨人一般的僧侶,“那邊,是無漏寺的禿驢,怕是堅持不了多久。”
不知究竟是在說哪邊。
可季覺總感覺那一撥和尚凶多吉少,滿臉寫滿了死相的樣子。
而就在另一邊,層層幻光涌動,空氣中充斥着無以計數的影像,升騰變化,化爲潮水,滲透現實,顛倒虛幻和真實的邊緣,一個又一個殘缺的身影自那個窈窕少女身後的陰影之中爬出,彷彿無窮無盡。
“天心會的神經病,這次倒是拿出真格的來了。”兼元淡然說道:“圈境·他化自在。”
“龍祭會呢?”季覺好奇。
“誰知道?”
兼元滿不在意:“那樣首鼠兩端的傢伙,這會兒恐怕正盤算着什麼待價而沽的把戲吧,指望不上。”
“那你呢?”
季覺問。
友軍衝鋒在前,我部不動如山?
“還不到時候,不過,也快了。”
兼元束手旁觀,只是靜靜的看着,窗外翻天覆地的景象。
在過於漫長的互相試探之後,安全局終於悍然發動攻勢,在陶公的壓制之下,化邪教團這麼多年來暗中的滲透和污染不斷的暴動,卻難以衝出。
上位之孽的氣息如柱,撐起這一座城市,可現在一座座支柱卻動盪不安,浮現裂痕。
以一人之身同如此衆多的上位之孽角力,甚至還尤有餘力對盧長生髮起猛攻,甚至,看上去彷彿遊刃有餘,存有底力。
那恢弘浩蕩的氣息充斥所有,宛如烈日一般,灼燒着泉城的黑暗,正面承擔了所有來自化邪教團的壓力。
如今只是天穹之上變幻的烈光和純白,就讓季覺爲之神魂搖曳。
“這就是天人麼?”他輕聲呢喃。
“不止。”
兼元搖頭:“被上善同化至此,居然還能保有人性,着實不易。
你看到的,是他在反向利用上善的同化,假借天元之神髓所施行的力量。他位列其中作爲支點,翹起己身數倍上的重量,所要做的,反而不多。”
“代價呢?”季覺追問。
“代價不就是你眼前的這一切麼?”
兼元擡起了手指,隔空伸出,彷彿沒入了天穹之中,當再度收回時,手指之上便燃起了不滅的焰光,嗤嗤作響。
按滅,又迅速重生,執着的蔓延。
直到兼元揮手,斷去一根手指,未曾落地,就化爲塵埃。
“人性如燈,就算是天人之強,又能再釋放多久這般的光芒?”兼元垂眸:“他已經踏上了死路,再不顧後果,也不會再停下了。”
他怔怔的看着那漫天的輝光,遺憾搖頭:
“可惜。”
“何故惺惺作態呢,宗匠?”季覺再忍不住冷笑,“這難道不是拜諸位所賜?”
“正因如此,不才更顯得可敬可嘆麼?”
兼元面無表情:“對待此等可敬之敵,就應該不擇手段、不計代價、不顧後果,全力同他作戰纔對。”
那一瞬間,天穹之上,原本被熾熱白光寸寸絞殺、步步收縮的詭異虹光驟然動盪起來,劇震,再不拖延。
無窮幽暗裡,有狂暴氣魄沖天而起。
鯨吞着泉城之中的一切孽化氣息,壯大自身,悍然和天元之律碰撞在一處。
居然在陶公最爲恢弘強大的時候,無限接近於天元的時候……自不量力的,發起了挑戰!
過於魯莽,過於不智。
可世間萬物,怎麼可能單純以利害相論?
盧長生大笑。
沙啞尖銳的聲音響徹天地,迴盪不休。
“等了這麼久,今日終於有幸,能同陶公打過一場!”
放着陶成這樣的英雄對手在眼前,倘若避而不戰,龜縮拖延,又和鼠輩有什麼區別?
陶公無言,耀光熾烈。
於是,星辰搖曳,天穹劇震,霓虹崩裂,又不自量力的捲土重來,無數殘光碎散,灑向大地,濺射起一片片妖豔的光暈。
而在天穹之上的浩蕩鬥爭裡,大地之上的廝殺漸漸白熱化。
太快了,也太多了。
甚至,看不過來……
所能察覺到的,只有身首分離、屍骸破碎的那一瞬間,所迸射而出的猩紅,像是擦不去的染料一樣,塗抹在殘破的道路和廢墟之上。
完全無法忽略。
以至於,觸目所見,一片猩紅。
倘若自己未曾被俘虜的話,此時此刻,是否又在其中?
童植物他們如今又如何?
季覺努力的沉思,卻又感覺心亂如麻,腦中空空蕩蕩。
濃煙滾滾,烈焰擴散,時隔了漫長時光之後,泉城好像又一次被點燃了,就像是來自噩夢裡一樣。
死亡像是潮水一樣蔓延,崩裂的聲音不絕於耳。
點點滴滴的猩紅瀰漫,重迭在一起,就像是四條向着正中筆直延伸而來的裂痕一樣,要將整個籠罩在孽化之中的城市再度切割,拆分,最後……
徹底肢解!
自始至終,兼元漠然旁觀,一動不動。
冷眼的看着安全局長驅直入,摧枯拉朽的將一切佈置盡數毀壞,直到最後,好像終於聽見了遠方的聲音。
“也好,火候雖還欠點功夫,但不妨礙。”
他說:“可以開始了。”
那一瞬間,龐大的工坊,浮現裂隙,驟然擴張!
季覺觸目所見的一切紛繁變化,大廳收縮,走廊擴展,建築膨脹,整個介於有無之間的工坊之內,一座座早已經預熱完成的靈質爐轟然震顫,浩蕩靈質奔流,充斥一切。
警報的聲音響起,無形的力量擴散,將所有人壓制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允許有任何脫離。
就像是一具龐大的機械在頃刻之間啓動,所有零件按部就班的運轉,頂穹裂開,千萬條靈質迴路蔓延而出。
盛放如蓮花。
而整個工坊,卻化爲巨柱,節節上升,在大地之上,投下了漆黑的陰影。
而在工坊最上層,兼元的身旁,季覺再一次看到了千瘡百孔的界膜,那一座被封存在裂界之中的廢墟。
乃至廢墟正中,被無數漆黑鎖鏈束縛的鋼鐵殘骸。
自孽化的侵蝕之中化爲漆黑的引擎如心臟一般激震,運轉,掀起狂潮。
它在呼喚,它在悲鳴,它在等待。
向着自己……
那一瞬間,季覺幾乎忘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