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上善中,從戰鬥力上來說,大家公認以太是毫無疑問的下水道職業,甚至比餘燼還弱。一般按道理來說,這一類人應該人嫌狗厭放在勇者隊伍裡也會因爲跟不上大家的節奏而被踢出去跑到窮鄉僻壤去過自己的慢生活。
這麼想的人,基本上都涼了。
能打怎麼樣?這世道老銀幣這麼多,能打的人難道死的還少麼?昨晚崖城裡死的就不下幾十上百個。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也不止人情世故——相比起只有混出頭來才能擁有基本人權的餘燼,以太要受歡迎太多了!
畢竟,你可以不買鍊金物品,但你總得知道你家鑰匙究竟給自己不小心落在哪兒了……
永遠不要小看以太的情報網。
只看北山區就知道了。
出了什麼事兒,聞雯可以不幹活兒,老張可以養生泡茶,小安可以跟着季覺出來玩,可童畫要是划水摸魚的話,那整個分部就已經廢一半了。
昨天要不是童畫,現在的聞雯高低已經掉進坑裡了,哪可能及時抽身?
以太沒有戰鬥力。
以太也不需要戰鬥力這種東西。
但凡天選者活着,那就擺脫不了對以太的需求——發生了什麼?我是不是要糟糕了?是不是有孫子在害我?仇家藏在哪裡了?以及她究竟愛不愛我?
在理論中,萬事萬象發生必然有因,也必然有果,凡所經過必然會留下痕跡,而以太之眼,就是這一切的讀取者。
甚至到了高階之後,操縱命運、修改現實也不是一句空談。
看看童家,這麼多年以來穩坐崖城、日漸興旺,在歷次的風波之中都選對贏家、做對重要的抉擇,賺到半個崖城都是自己家的,甚至連仇人都沒幾個……就算有,也在更早的時候就被清理了,根本成不了氣候。
只這悶聲發大財的本事,就比那些伱死我活刀口上舔血才賺點喪葬費的傢伙強出了不止一點。
要是彎下腰就能在地上隨便撿錢,誰還打打殺殺啊?
季覺要有這能力,高低要在幕後做一條萬年老苟。
在以太之道的追溯下,逃跑和躲藏,是完全沒有用的。
只要一根頭髮、一件貼身物品,甚至只要一張照片,哪怕陳玉帛逃到天涯海角去,也會被人逮出來。
超過四十億的基金和價格根本難以估清的股份……
如此龐大的財產,已經足夠整個海州聽聞這件事兒的以太天選者們拿出自己家的水盆、塔羅牌、骰子、靈擺、星象儀等等傢伙什兒來,瞅一眼這唐僧肉在不在自己家門口。
到現在,才十一個找到他的人,已經是林叔請的干擾者屏蔽得力了!
“請放心,早在建立這一座莊園的時候,老闆就請了鏡系的天選者佈置了迷霧秘儀。”
林叔寬慰道:“除了玉帛的模糊位置之外,其他的東西,以太什麼都讀不出來,除非對方能請天人出手,否則萬無一失。”
其實最後也是一句廢話。
如果真有天人對這點俗世財產感興趣的話,那陳玉帛最好立刻主動送上門磕頭請大佬笑納,但凡猶豫一秒鐘都是對自己的生命不尊重。
況且,就算是知道了陳玉帛的位置,以太天選者也未必會動手,或許會將情報賣出去,或許看一眼就沒興趣了。
對手還沒露面呢,沒必要自己嚇自己。
等陳玉帛測完了之後,這個水晶球被小安拿去玩了。
上面立刻就空空蕩蕩,一片澄澈。
這年頭以太天選者也是知道死活的,誰會閒着沒事兒去偷窺安家的白鹿獵人啊?甚至,僅僅是擁有了安家的血脈,就足以對大多數以太技藝的窺探產生干擾。
可緊接着……當水晶球到了季覺手裡之後,卻分明的,出現了三個耀眼的紅點!
甚至絲毫不帶任何掩飾,沒有任何的處理,就好像擺在電腦桌面上的木馬一樣,令季覺愣在了原地。
三個?
稍微動動腦子想,其中一個應該是童畫,就算給他做足了準備,聞雯肯定也不會完全不管。而另一個,如果季覺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自己的老師。
他是工坊的學徒,親手簽名的表格都在老師手裡,以葉教授的收藏和積累,看一看他的狀況簡單的跟玩得一樣。
這兩個都讓季覺內心大定,鬆了口氣,可……最後一個又是誰啊?!
季覺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
總不至於是樓大少吃過虧之後忍不下這口氣,要日夜探知季覺的動向,好找機會報一箭之仇吧?不至於啊,樓家就算家大業大,也不至於這麼輸不起。
那又是誰?
自從成爲天選者以來,他沒得罪什麼活人,得罪的基本上也都已經死了。什麼時候又招來了以太天選者的關注了?
而就好像察覺到了季覺的偵測一樣,三個紅點裡,有一個紅點閃爍了一下示意之後,便消失了。
只留下剩下兩個淡定如故,甚至加大了力度。
好,可以確定剩下兩個都是熟人了。
季覺擦着頭上的汗,深刻的體會到了另一個道理——有些事情就好像咖啡機裡的蟑螂、電腦上的彈窗、十塊錢一碗還送倆涼菜給你加煎蛋的豬腳飯……日子湊合能過就行了,別閒着沒事兒自己找不痛快。
就當不知道得了!
他靠在椅子上,看着大海,無所事事,長吁短嘆。
可餐廳裡,卻漸漸熱鬧起來。
“誒?兩位好啊。”
一個染着一頭黃毛渾身潮牌兒的年輕人晃盪着走進來,坐在了季覺旁邊,自來熟一般的錘了錘他的肩膀,惹得小安投來一瞥,看到了季覺手指擺動,便收回了視線。
渾然不知自己的喉嚨距離鐵片的親密接觸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線,那渾身掛滿金鍊子的年輕人嚼着口香糖,“叫我金毛就好,我混南山道那片兒的,大家都叫我金毛哥,你呢,兄弟?以前沒見過啊。”
“金毛哥好啊。”季覺微笑着同他握手:“我是北山區那片的。”
“喔,那老兄你日子過得慘啊。”
金毛震驚,扒拉下墨鏡來,仔細端詳:“安全局的那婆娘兇的要死,上次聽朋友說從她那邊走線被逮住,被打到半身不遂,現在都還沒爬起來呢。你是做什麼行當的?”
季覺回答:“家電維修,順便倒騰一點零件來養家餬口。”
“哎,也是苦日子啊。”
金毛嘆息,自己點了一根菸:“現在日子都難過,城裡大佬們打生打死,咱們這種小嘍囉,搞不好哪天就橫屍就地啦。要不要來南山道?都是陳老闆的人,大家互相幫襯一下,有錢一起賺,我分場子給你啊!”
“不用了,人太少,幹不了。”季覺無奈,指了指坐在對面的小安:“就兩個人,怎麼幫人家看場嘛。”
“哎,別客氣啦,等會兒散會大家找個地方去唱歌怎麼樣?”
金毛哥說的興起,眉飛色舞,還想在說什麼,聽見了不遠處的白髮斑駁、略顯蒼老的男人催促:“阿毛,廢話幹什麼?要不要大家坐下來等你聊完再開會?!”
阿毛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大桌周圍神情陰沉愁雲慘霧的一羣人,又看了看旁邊風輕雲淡看風景的季覺,愣了一下,好像終於明白自己搞錯了,略顯狼狽的起身坐了過去。
“老林,你得給兄弟們一句準話。老闆的狀況究竟怎麼樣?兄弟們都亂成一團,總要有人站出來做事的。”
那個頭髮斑白的男人話還沒說完,坐在陳玉帛旁邊抽菸的中年人便冷笑出聲:“怎麼?老闆還沒死呢,符叔就想跳出來做接班人了?我沒意見,我大力支持!既然你急着出來找死,那就看雷耀興當不當你是盤菜咯。”
“喂,姓徐你別亂講啊!”符遠青面色驟變,“我也是爲了兄弟們,爲了社團!”
“老闆被人害到醫院裡,也沒見你多着急啊。”徐均挑眉:“反倒是上躥下跳的,和叔伯們聯繫的挺緊密嘛。
今天早上我有個弟兄,看到有人在恆發和雷耀興的人喝早茶,那個人是不是你?”
“姓徐的你不要血口噴人!”
“我看血口噴人倒是未必。”旁邊的人冷眼瞥着他:“反正老符你兩面三刀也不是第一次了,賣兄弟賣出習慣賣出個好價錢,也有你的風格。”
“哈,你有臉說我?”
符遠青勃然大怒:“誰不知道你楊俊腳踏兩隻船?你那乾女兒剛從金牙豹的牀上滾下來,就爬到齙牙坤的褲襠下面去了,你當大家不知道麼?”
“我冷你媽!你爹我對老闆忠心耿耿,在醫院從昨晚守到現在,你特麼去哪兒了?”
“我倒是覺得徐均的話有道理。”
“我幹你老母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現在這個節骨眼上,社團都這樣了你們還吵……”
“老闆還沒死呢,這就要選新老大?”
“哎,大家都冷靜一些。”
爭論和吵嚷中,坐在主位的陳玉帛低着頭,半句話不敢說,越來越瑟縮,生怕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身後,卻忽然傳來了低沉的咳嗽聲。
是林叔。
一瞬間,萬籟俱寂,只剩下窗外煩人的潮汐。
“老闆曾經說過,這年頭出來混社會,除了你死我活之外,就只有同舟共濟。自家兄弟偶爾有些毛病和缺點,沒什麼。
人得先能活着,纔有資格講忠心義氣。
現在老闆快不行了,有人想要換碼頭,想要及時抽身,我沒強留着的道理。”
陳玉帛身後,那個揹着手的男人緩緩說道:“會計就在樓下。
大家如果有人要走,交割完生意和賬目,隨時可以走。
但要考慮清楚——”
他的聲音漸冷:“出了這個門,大家以後再無瓜葛,不管是去做雷耀興的孝子賢孫,還是離開崖城,都再和老闆無關!”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緊要時節裡,開口的林叔卻全無懷柔撫慰的想法,也沒有任何的動搖……可如此強硬的語氣,在雷耀興所帶來的壓力下,反而有種色厲內荏的感覺。
說服力不能說沒有,反而有種勸退的美,令旁邊吃瓜的季覺動作微微一頓。
漫長的寂靜裡,所有人面面相覷,好幾次,有人慾言又止好像要勸說什麼,可在林叔漠然的目光裡,說不出話。
神色流轉,面目變化。
實在是精彩。
這時候惱怒陰沉的未必有鬼,面色坦蕩的卻也未必忠誠,更多的人立場卻在猶豫和搖擺之中顯現出來。
“對不住,老林。”
率先起身打破沉寂的,是一個鬍子拉碴的中年人,正是坐在邊緣處的天選者。他猶豫了一下之後,終究還是說道:“如果老闆還在,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可……”
“不用多說了,我明白。”
林叔擺手,神情卻轉而和煦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節骨眼上,你能主動提出來要走,沒有背後捅一刀,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如今老闆不在,我一個做助理的,也沒什麼資格喊大家賣命。
這麼多年,辛苦做事,大家好聚好散,有緣再見。”
男人愣了一下,呆滯許久,最後頷首,竟然連回頭看一眼都顧不上,低頭匆匆而走。
有了第一個帶頭,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很快,在場的天選者就走了六個,只剩下三個人坐在原地,沒動過。而其他各方面管理生意的人裡,也有人猶豫着站出來,下樓交割生意走人了。
不到十分鐘,整個餐廳裡原本喧囂的氛圍就變得寥落起來。
留下的人不足原本的三分之一。
樹倒猢猻散,這年頭大家出來混不都是爲了洽錢?對白鹿講忠義本來就是笑話,更何況,能站出來主動做切割沒有背後捅一刀,就已經是好兄弟了。
而留下的人裡,立場也未必堅定,說不定只是待價而沽。
一頓飯沒吃完,只有散夥沒有飯了。
而在等了很久之後,再沒有人起身,林叔再度開口:“沒人要走了?阿義、十七、金毛仔?”
“老林叔你這是什麼話!”
金毛仔不知道憋了多久,此刻面色漲紅:“出來混就是要講義氣,大丈夫一口吐沫一顆釘,老闆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咳咳,我的家人,我怕他雷耀興個卵子!”
話語可謂鏗鏘有力。
可惜,要是聲音不發抖就更好了。
“大家都是這麼想的?”老林環顧四周。
被稱爲十七的男人抽着煙,淡然說道:“老闆出錢我賣命咯,要不是老闆幫我搞定高利貸,我早就去賣腎了。”
“呃……我,我也一樣……”那個叫阿義的年輕人緊張的站起來回答,然後說了一半之後,不知道說什麼,尷尬坐下。
其他人也紛紛應和,只不過區別於打手,動腦子的人說起話來就漂亮許多,簡直天花亂墜,令人倍感心安。
這時候,季覺就感慨,自己怎麼就不是個心樞了?
難道是慾望不夠強烈不夠多,那麼多上善都來光顧了,就心樞哥看都不看一眼呢?
可惜,他也沒什麼做以太的天賦,沒學過讀微表情什麼的。此刻看完全程的熱鬧之後,只能感慨說好像那麼回事兒,誰真誰假哪虛哪實,是真的半點看不出來。
可老林卻偏偏回頭,衝着他看過來。
態度恭敬:“季先生,勞煩您看一眼?”
???
季覺吃瓜的動作停頓一瞬,“我只說保護陳玉帛,可沒說要幫你們做事啊。”
“勞您費心了。”
老林懇請,“總不能留下隱患。”
萬一留下二五仔,大家都睡不着,總不能放着蛀蟲在眼皮子底下。
季覺嘆了口氣。
“行。”
話音剛落,寂靜中,忽然有兩部電話的鈴聲響起來。
錯落相間,各有不同。
所有人的錯愕環顧中,季覺擡起手,指向了那兩個來電話的人。
“這個,和這個。”
話音剛落,血色噴薄。
焚燒的黑煙和火星從林叔的手中浮現,一閃即逝,再然後,那個叫十七的男人的腦袋,就從自己肩膀上脫落下來。
粘稠的血色從裂口中滴落,引起一片慘叫和驚呼。
而那一張茫然的面孔,致死都不明白髮生什麼。
“這這這這……”
陳玉帛瑟瑟發抖,手忙腳亂的擦着臉上的血,“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是啊,這是怎麼回事呢?”
季覺託着下巴,眼眸低垂:“有人嘴上說忠心耿耿,暗地裡已經聯繫好了別人裡應外合今晚就要吞下陳行舟的遺產了。甚至,拿到錢之後,你陳大少的腦袋還可以當做投名狀,用來跟新的老闆邀功請賞呢。”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了另一個人:“是吧?”
“放你媽的屁!”
被他看着的徐均勃然大怒,猛然將手裡的杯子摔在地上:“哪兒來的小比崽子,特麼空口白話就說人是叛徒,我看你倒像是叛徒!老林,我給老闆做事這麼久,你就眼看着這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小雜種污衊我嗎?”
老林沒有說話,只是漠然的看着他。
季覺也沒有說話,只是手中,手機屏幕明滅翻轉,迴旋中映照出了一張張驚慌和狐疑的面孔。
無可奈何的一嘆。
他本來不想做的這麼露骨和直白。
原本想着會議結束之後跟老林提一句,讓他自己去處理就算了。
荒集的內訌他都不想摻和,更不用說跟陳行舟留下的這幫傢伙玩狼人殺了。
他不是心樞,沒辦法像是傳說中的女帝一樣讀取心聲,也不是以太,無法判斷一個人話語的真假……
可他有機械降神啊!
雖然機械降神不是萬能的,但除了不能的那一部分之外,其他的它都還是挺能的!
這年頭做二五仔也太不用心了,一不飛鴿傳書,二不暗語溝通,就楞發短信,他能怎麼樣啊!連裝作不知道都沒辦法。
這鬼地方實在是太過於遠離市區和人跡罕至,連戴頭盔的釣魚佬都沒幾個,以至於……就連無界通信也不願意花力氣再搞什麼基礎投入,整片山頭,方圓十幾裡內,就這麼一個信號塔,還就蓋在別墅的旁邊!
季覺連門都不用出,在樓梯走道的窗戶旁邊看一眼就順手接上了。
然後才發現,這玩意兒真是太方便了。
在如今這個人人機不離手信號短一格都會渾身不舒服的現代社會裡,簡直就好像瞬間開了全圖一樣。
任何手機靠近的瞬間就會自動接入,甚至不用季覺費功夫一個一個的去翻!
除非衛星通信或者有無界通信VVVIP的加密通話,否則任何流通的數據全部逃不過他的眼睛。
通話、短信、聊天軟件、虛擬號碼、短視頻瀏覽記錄……
只要說一聲,塔哥馬上就把所有有關的消息全都送到他眼前。
來的當天他就摸了信號塔,再去地下室摸了網絡服務器,留下了預設的命令之後,今天早上又捎帶手再查了一波。
有了塔哥和服哥,別說二五仔之間的暗通款曲,就連誰半夜睡不着悄悄的用別墅的WIFI下貓片、搜索什麼便宜貓糧最有性價比我都知道了。
你說是吧陳玉帛?
可惜,陳玉帛現在也笑不出來了。
倒不如說,眼淚都快繃不住了。
就在察覺到老林的冷漠眼神的瞬間,徐均的手裡就多出了一把槍,毫不猶豫的,頂在了旁邊陳玉帛的腦門之上。
絲毫沒有剛剛見面落座時的和煦和親熱。
圖窮匕見,只剩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