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塵隱子而言,事情相當簡單,所以無法理解。
如今放置在紅塔城,遲遲沒有運輸回去的,正是隻有在天海深處才能覓得的巨型太虛礦石【空隧化銀】,一種只會出現在天海大漩渦中央渦眼處的銀色金屬,它比空氣更輕,平日都處於燃燒狀態,宛如在天海漩渦中央燃燒的銀色太陽,只有在水中才會凝固,若是不能維持足夠的轉速還會消散,化作純粹的太虛之力。
但只要能維持,它就是最好的大型巨型太虛祭壇的核心,穩定不容易崩潰,極難被幹擾。
模擬急速漩渦的大型運輸法器被裝載於一輛巨型空艇中,正在補充燃料,它本應該在半個月前就出發,但因爲空艇總是能檢查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損壞和缺漏,亦或是靈石質量不合格等燃料方面的問題,故而遲遲無法出發。
紅塔城是塵黎西部對外的一座經貿城市,坐鎮于山脈羣森與曠野的交界處,它後方有一條直抵明鏡宗直轄地區的直道,故而在這裡駐守的以往都是核心內門弟子,也即是可以遴選出真傳的那些武脈境武者。
如今的駐守城主名爲‘白洛’,他是宗內最不可能叛變的弟子之一,因爲他的師父正是那位死於內鬼泄露信息的明鏡宗真傳神藏‘素染真人’。
他的配置是嫡系的嫡系,除了實力外,他可以對標等於另一個安靖。
【按理來說,有白洛坐鎮,很多問題都不會發生,至少調度和城中弟子這方面不會有太大問題】
塵隱子道:【但事實就是,空隧銀如今送不過來,整個流程從上到下全都是問題,足以證明紅塔城上下全都是內鬼叛徒,亦或是被內鬼叛徒控制了】
【可我不懂的是,爲什麼?空隧銀固然重要,但也不過是太虛祭壇的構件之一,哪怕是完成了,也不過就是用來和光塵交流而已,他們又爲何要百般阻擾?】
“或許師父的因果比我們想象的要重要。”
安靖卻是比塵隱子更理解一點明光塵。
首先,明光塵本身就是已經大天顯聖的奇命,他下一步就是做點驚天動地的大事進階神命,到那時,哪怕是在整個懷虛大舞臺上,他都會有姓名,更是這塵黎與大辰舞臺上至關重要的主角之一。
其次,明光塵還是盡遠天成員,他在其他州域也有相當的因果權重,等到今衍華小隊完全成型重聚,他們的因果甚至能影響到天宗一級。
最後,明光塵身上,既有真魔教的因果,也有大辰的因果,還有天意的因果。在被上玄教襲擊後,還有上玄教的因果,而泰冥宗的因果就更不用說了,只要是明鏡宗的都有。
自家師父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走到哪裡都有事的傢伙,安靖認爲,若不是自己的存在,明光塵絕對是懷虛天道在北玄祭洲北方最好用的工具人之一。
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有安靖在,明光塵要遭的罪絕對要多得多——反過來說,安靖遭的罪,很多恐怕都是明光塵的。
除卻自己外,肯定還有其他勢力看出了這點,上玄教或許就是因爲這個,才針對明光塵出手。
“總之,師祖你不用擔心。”
微微搖頭,安靖自信,他站在山巔,將鏡子轉向,照向山下與遠方紅塔城中的異動。
雨夜雷霆中,一支支隊伍涌出,他們沉默地行軍,絕非明鏡宗的力量在明鏡宗管轄的天地間擴散,泛起層層波瀾浪潮。
注視着這一幕,安靖平靜地俯瞰躁動的黑暗:“您瞧,那些隱藏起來的人都出現,他們將會尋覓,尋覓我的身影。”
“隱藏的敵人露出了馬腳,躲藏的毒蛇離開了自己的洞窟,強龍出海,猛虎離巢,這就是剿滅他們最好的機會。”
見到了這一幕,塵隱子也沉默了。他無法反駁這點,因爲安靖就是將自己作爲了誘餌,就如飢腸轆轆的猛獸看見了肥厚的秋鹿,就如遊弋於諸海的巨鯊聞到了香濃的血腥,沒有任何勢力可以忍耐這種勾引,哪怕明知道是陷阱也要一步踏出。
更何況,這一次,大概率並不是陷阱。
【安靖,這一次我幫不了你】
深深地嘆了口氣,塵隱子感覺這個徒孫比自己徒弟要難教多了,這本來是明光塵該受的罪,卻變成了他的。
但沒辦法,誰叫自己是師祖?塵隱子緩緩道:【宗內的叛徒數量超乎我的想象,甚至一時間,我都分辨不出現存的八位真君中除我外還有哪些是忠誠的】
【上次出手,擋住天魔,已耗費太多力量,且被其他人警覺,這次我若是還出手,必然會被其他叛徒攔住,我有極大概率支援不到你】
“我明白。”
安靖微微點頭,他很清楚,上次在斷刃山脈,大家聯手對抗天魔,哪怕各懷鬼胎,也不至於讓天魔贏了,自然不會有人擋塵隱子。
但是這一次,各方都在針對明鏡宗,亦或是以明鏡宗爲掩蓋對付其他勢力,塵隱子若是出手,必然會有其他人阻擋。
【最重要的是,你不需要做這樣的事】
塵隱子語氣肅然道:【宗門收徒授法傳道,是有目的的,每一個弟子都有自己的使命,且都與宗門的需求相關】
【懷虛所有宗門,都是爲了追求無上大道,凌霄之上的境界,只是走的路各不相同,我明鏡宗便是走‘鏡映天地,我意凌霄’之道,乃是以己心己魂爲鏡,倒映世間萬丈紅塵,無窮自然奇景,自衍造化,自締天地……雖然還沒有走通,但這條道也已經走到了純陽境界,在這寰宇諸天中,也堪稱一聲不凡!】
【如此大的宗門,每個人的使命都絕不相同,有些人熱衷遊歷交友,便可爲天下行走,爲宗門揚名;有些擅長鬥法平亂,降妖伏魔,便是徵辟使,可爲宗門開疆擴土】
【有些擅長人事,知人善任,管理一方,爲宗門鎮守社稷;有些博覽羣書,胸有丘壑,另闢蹊徑,改易功法】
【亦有人天賦卓絕,可興往繼絕,打破桎梏,傳承乃至擢升本門大道】
【而你,安靖,以你的天賦,你就是這樣的人,你就是‘道子’——宗門對伱沒有任何要求,你只需要修行最好的功法,成爲最強的修者,將我明鏡宗的根本神通真法全部都修至巔峰,然後有機會的話,再向前踏出一步即可!】
【哪怕踏不出,也沒關係,因爲只要你存在,就能保我明鏡真法不墮不斷,壯大勃發!】
“我倒是沒想到我居然這麼重要。”
安靖有些驚訝,按照塵隱子的說法,明鏡宗幾乎是把他當成第二太上長老,乘光天君來培養的——掌門都用不着,因爲掌門只有在太上長老天君不存在的時候纔會存在,而真正有天賦專心於修行的人都不會當掌門,浪費了修行亦或是做大事的時間。
【你當然重要,你已經驚天動地,做下了影響整個天地的大事,至少五百年內,你都用不着擔心要去做什麼大事了,既然如此,宗門自然會將你視作最穩定的道子】
嘆了口氣,塵隱子目光復雜地看向安靖:【若是在上古,你就是宗門要拼死守護的那種傳承本身,你可以不用修任何鬥戰之法,全部神通都用來推衍根本神通,繼而掌握大道,到那時,神通自足,更加強大!】
【可現在,你卻把自己當成誘餌來用……這實在是太浪費了,我寧肯把光塵丟出去當誘餌,也不願意你去】
“師祖,這你就搞錯了。”
安靖垂下眸光,隨着呼吸,一縷縷璀璨的白金色光輝開始從他身上溢出沉澱:“你們覺得,我可以延續明鏡宗的傳承,讓它發揚光大……我是‘後繼’,是‘支柱和根本’,是宗門的核心,我需要專心致志做這些,難以分心,也不該將自己置身於險境,哪怕是宗門覆滅,只要我活着,也能將宗門之道傳承下去。”
“但,這太無聊了。若是不能消滅這些暗中隱藏的惡鬼毒蛇,我哪怕是傳承了真法又有何用?宗門沒了,我這個道子又能做什麼?”
“師祖,我覺得,在如今的懷虛界,真正的道,唯有從鬥戰殺伐中來——閉門造車造不出好東西,唯有與其他強者的道相搏相碰撞,才能碰撞出真正堅固,真正萬古不磨永世不墮的真道途。”
如此說着,安靖的身後,隱約浮現出了三顆星辰。
兩顆星辰泛着白與赤,而第三顆星辰泛着幽墨黯藍之光,將現未現,似是隱沒。
這並非是未覺醒……與之相反,這正是一種星象。
【辰星隱沒】
此星爲冬水,爲智爲聽,爲殺伐之氣,戰鬥之象,與太白俱出東。
其光一時不出,便一時不和,四時不出,天下必大亂,辰與太白同出,遇星而鬥,必有大戰。
三星同耀,安靖眸光愈發明亮,他俯瞰着山下那些混亂散開,在山野中尋覓自己的人們,緊握住拳。
然後,他朝着天空,揮拳。
轟隆。綻放在地上的雷鳴。
一道赤金色之光拔地而起,直衝天穹。
在這剎那,紅塔城郊外的山脈頂層,夜雨與雷霆都分開了。
隨着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拳勁爆發,層層疊疊的雲散去,露出了背後的星月之光,照射在那座山峰的頂層。
天穹之上,星河流轉,月光瑩瑩,微渺的人站立在山巔崖邊,抱拳屹立着。
所有人都擡起頭,看向了那個方向,看向了那方閃耀的星河,看見了星河月光下,那被赤金色的煞氣籠罩的人影。
無論是路過的行者,休憩的商販,無論是行軍的武者,還是潛伏在山野中的天魔妖物,所有生靈都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那個方向,或是愕然,或是恐懼,或是不明所以,或是狂喜無比。
但只有一部分才明白那道拳意之光究竟代表着什麼。
紅塔城的城主白洛用最快的速度邁步走出府邸,大辰的臥底立刻心神傳訊,泰冥宗的暗手呆滯後用最快的速度開啓了聯絡本宗的密訊,天意魔教的探子忠實地記錄下了一切,而上玄教的法籙真符閃動着,億億萬萬里之外的修者眉頭微皺。
他們都想不明白這一幕究竟是爲了什麼,他們都不清楚那個顯露身形者的想法。
唯有遠方明鏡宗祖地所在,那位蒼老的武者才能隱約明白,那年輕武者心中真實的想法。
——你是覺得,所有挑戰和災難,就應該正面應對並戰勝,不然的話,就對不起你的天賦和命格嗎?
——你是覺得,若是你的話,就應該去戰勝所有艱難險阻,若不是如此,這世間的一切就太過無聊嗎?
太狂妄了。
但塵隱子不知爲何,就能理解這種自信,就能欣賞這種狂妄。
或許是因爲同爲武者吧,因爲所有持命者,所有行走在自己命途之道上的人,都在嚮往這種潛伏在血與靈魂中的執着,和強大的本質。
所以他就願意去相信,相信安靖能做到。
【明白了】
塵隱子沉聲道:【既然你想,那麼就去做吧,正面面對所有挑戰,應對所有災劫,將所有敵人都徹底擊敗殺死……這就是你的道途】
【縱然可能辦不到,但我會爲你衛道——其他人可以拖住我,那我也能爲你拖住其他企圖出手的顯聖真君】
“謝了,師祖。”
安靖微笑着,他環視天地,感受着那無窮無盡,從四面八方而來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那帶有諸多敵意惡意,帶着窺視和貪婪的視線。
想要他的命格,他的傳承,他的性命,以及他的寶物。所有貪婪的,狠毒的敵人都在眼前。
再好不過。
“你們想要找我?”
他向前邁步,邁出斷崖,踏步走上山巔之上,所過之處,夜雨凝冰,化作階梯,赤金色的烈焰熊熊燃燒,引動周邊雷霆霹靂,照耀天地一片蒼白。
“我就在這裡。”
三星在身後輪轉,年輕的武者俯瞰大地,俯瞰羣敵。
“等你們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