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二年,夏。
漢朝派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出酒泉,公孫敖出西河,向匈奴大舉進攻。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單于主力,連戰八日,死傷過半,被迫投降。
單于庭,慶功宴。
純金打造的大杯中盛滿醇香的馬奶酒,盤中各類瓜果堆成一座小山。紅紅的火舌舔着一塊塊塗滿鹽巴和香料的牛羊肉,烤得油脂直往外冒,不時滴在火中,發出刺刺的聲音,濃郁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伴着歡快的鼓點,一羣胡女圍着火堆載歌載舞,爲首那少女明豔俏麗,髮梢繫着許多彩色珠子,一身和火焰一樣熱烈的紅色胡服,頸間掛着一串漂亮的橘色瑪瑙珠子,腰繫彩綬。旋轉蹦跳之間,髮梢彩珠跟隨着上下跳躍,不時贏得周圍匈奴人的陣陣喝彩。
歡聲笑語中,一個年輕人默默無語地坐在角落裡。
幾乎所有人都喝得興高采烈,沒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坐在單于旁邊的衛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觀察着他。過了一會兒,衛律湊到單于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單于把目光轉向那年輕人,遽然醒悟,端起酒杯,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
“李將軍,怎麼不喝了?”且鞮侯單于走過去,用生硬的漢話微醺地道,“嫌我們……胡人的酒不如你們的好喝嗎?”
李陵沉默着,端起金盃一飲而盡。
且鞮侯單于大笑,道:“好樣的!不過要、要小心,我們的酒上口不如中原酒烈,可後勁大着呢。喝多了你就、就會知道的。”又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不用這樣,你並沒有戰敗。”
一直沉默着的李陵忽然開口說話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沒什麼好說的。單于不必給敗軍之將遮掩。”
且鞮侯單于道:“我們匈奴人從不掩掩藏藏的!你五千,我八萬,你跟我打了八天,還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是打心底裡佩服你,真的。得到你這樣的英雄,是我們匈奴之福。”說完,提高聲音,用胡語對在場衆人道,“現在我在這裡宣佈,我,且鞮侯單于,要把自己最心愛的珍寶賜給他!”說着,向那跳舞的少女一招手,那爲首的明豔少女立刻一個旋身,笑嘻嘻地轉到單于懷裡,“拓跋居次,我的女兒,以後她就是李將軍的閼氏!”
衆匈奴貴族中立時響起一陣驚歎豔羨之聲。居次,就是胡語“公主”。顯然,許多人對這門人財兩得的親事不知企盼了多久,沒想到這個剛來的漢人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佔得了這天大的好事。
忽然,一個匈奴貴族站起來大聲道:“這不公平!”
且鞮侯單于回過頭道:“右骨都侯,你說什麼?”
右骨都侯道:“大單于,我早就向你求過親,你也答應過將拓跋居次許配給我的,爲什麼現在卻許給了這個漢人?”
且鞮侯單于道:“放心,我有四個女兒,還有三個任你挑。”
右骨都侯道:“誰都知道,拓跋居次是草原上最美麗的花朵,單于爲什麼寧可把她許給一個剛來的外人,也不嫁給本國的勇士?”
且鞮侯單于笑道:“就像你知道的,我們匈奴的習慣,最美麗的女人一定要嫁給最勇敢的戰士,我還沒見過比李將軍更英勇的勇士。他訓練出來的士兵個個以一當十,他是漢朝最好的神箭手,他的箭法就像……”
右骨都侯跳起來大叫道:“他的箭法、他的箭法!我聽夠了!那就讓這個神箭手和我比試比試,看看到底誰纔是真正的勇士!”說罷,也不等單于開口,就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那箭飛速掠過人羣,人羣中一陣驚叫,那箭卻一個人也沒傷着,噔的一聲,牢牢地釘在了遠處一支高高的旗杆上,箭羽不住地晃動。衆匈奴貴族不由得一陣歡呼雷動。
且鞮侯單于沉下臉來,道:“右骨都侯,我在宴請客人,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貴客?”說完,又用漢話對李陵道:“李將軍,別見怪,他就是這麼個壞脾氣……”
李陵一語不發,垂着眼簾,好像根本沒聽到右骨都侯的挑釁,只是拿起酒壺,繼續自斟自飲。
一隻手按住了他的酒壺。
李陵擡頭,看見一個頭戴鷹形金冠、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都聽得懂!”那人用一種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久居隴西,精通胡語。別裝聾作啞,是男人就把他比下去!”
李陵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誰?”
那人道:“衛律。”
李陵道:“我爲什麼要聽你的?”
衛律的聲音更低了:“我知道你爲什麼來這裡!要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先贏得你的地位!”
李陵道:“你說什麼?”
衛律已不再回答,若無其事地向別處走去。李陵盯着他的背影。
啪的一聲,一副弓箭拍在了李陵面前。李陵擡頭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剛纔那跳舞的少女拓跋居次,這弓箭就是她拍下來的。她眼中有一種堅定和期待的神情,李陵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慢慢掠過周圍那些匈奴貴族,個個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眼神,且鞮侯單于也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李陵輕輕嘆了口氣,拿起那副弓箭,掂了掂,搖搖頭放下,從旁邊地上拿起自己那張樣子看起來已經很舊的黃色大弓,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來,很隨意地彎弓搭箭,幾乎還沒怎麼瞄準,就一下射了出去。
嚓的一聲,木屑紛飛。
李陵的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將右骨都侯的箭整齊地劈爲兩半,隨後穿木而過,飛出數丈方纔落地。那旗杆晃了晃,咔嚓一聲,從箭射穿之處折斷倒下。
一陣死寂,很久以後,人羣中才爆發出比剛纔更驚天動地的歡呼:“神箭手!神箭手……”
拓跋居次眼睛發亮,抱住李陵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又將自己頸間的瑪瑙珠子摘下套到李陵的頸中,然後便咯咯笑着逃開了。
單于哈哈大笑,向瞠目結舌的右骨都侯道:“看到沒有,連我的女兒也看出來了,誰是真正的英雄。”又轉向李陵,舉杯道,“來,李將軍,讓我們……”
“別叫我將軍,”李陵低聲地道,“我原本就只是一個騎都尉,並且現在已不是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李陵終日百無聊賴地帶着幾名親信飛鷹走馬,四處遊獵。
開始,還有一些匈奴貴族對他感到好奇,想跟他搭訕。但漸漸地,他們發現這個年輕人只對遊玩打獵感興趣,跟他聊行軍用兵之道,他往往心不在焉。他那百發百中的箭術,都用在飛禽走獸上了。
時間一長,他們終於對這個據說曾以區區五千之衆力敵八萬精兵的年輕人失去了興趣。
秋高馬肥,蹛林大會。
匈奴各部貴族騎着自己最好的駿馬,各率一部人馬,奔馳於林木間,擊鼓吶喊,將林中各種野獸驚嚇出來,然後追逐射獵。大大小小的狐、鹿、獐、狍驚慌失措,被驅趕得無處可逃,向早已設下的埋伏圈衝去,被早已守候在那裡的獵手射中斃命……
一年一度的蹛林之會,是匈奴貴族最愛好的遊戲。既爲課校人畜,也爲聚會射獵,以示不忘祖先。
單于和衛律並肩站在山上,看着正興致勃勃地指揮部下圍捕一羣馴鹿的李陵。
“他要是練兵也有這份興致就好了。”單于嘆道,“他練出來的兵是我所見過的最勇猛的。可現在他只對打獵感興趣,單于庭的野獸都快讓他獵光了。”
衛律微微一笑,道:“他還年輕,就讓他先玩一段時間吧。大單于聽說過他祖父打獵打昏頭把一塊石頭當猛虎而射箭入石的事嗎?他遊獵的愛好大約是家傳。對了,拓拔居次近來好嗎?”
單于道:“你去問問李陵吧,他到現在還沒碰過我女兒一根指頭。這小子,在那邊有相好的嗎?”
衛律眼中掠過一絲警惕的光芒,但一閃即逝,若無其事地道:“他是娶過妻室的,可能心裡還有點彆扭吧。單于不用急,時間一長就好了。說到練兵,上回來歸降的那個塞上都尉呢?可以請他來試試嗎?”
單于不屑地道:“他?那個軟骨蟲,成天就會拍我母后的馬屁!”
衛律道:“單于只是想讓我們的人熟悉那邊的戰法,這個他也做得到。”
單于嘆了口氣,點點頭。
衛律又道:“大單于,這段時間,您還是……少去李陵那裡吧。”
單于詫異地道:“爲什麼?”
衛律道:“他的家人還在朝廷的監押之下,他是個孝子,只怕心情不太好。”
歷年蹛林大會,尤以今年的獵獲最爲豐盛,因此一天下來,人人興高采烈,意猶未盡。
入夜,草原上燃起堆堆篝火。被宰割好的獵物架在火上,越烤越香。衆人炙鹿烤羊,談笑風生。
一羣人中,一位蒙面巫師坐在地上,敲着小鼓,用奇特的語調吟唱着祭歌。那巫師音色清亮,音調時而激越、時而婉轉,衆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李陵站在人羣外的一棵樹下,靜靜地看着那唱歌的巫師,一語不發。
衛律託了一盤鹿肉,向李陵走去。
“爲什麼不吃?”衛律道,“你今天箭無虛發,大展神威啊。這次的獵物,只怕十之三四都是你一人打下來的吧。”
李陵依然看着遠處,道:“我不餓。”
衛律道:“就算你不在乎,也給你帳中那個女人帶點吧。”
李陵只是盯着那唱歌的巫師,道:“你好像管得太寬了吧?”
衛律把鹿肉放下,悠悠地道:“我是爲你好。李少卿正當盛年,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擺在你帳篷裡半年多,一次也沒享用過。人家會怎麼想?不是你下面有病,就是你上面有病!”
李陵立時收回目光,盯着衛律,道:“不近女色有罪嗎?”
衛律聳了聳肩,道:“我沒這麼說。不過一般來說,想不利於人家父親的人,確實是不願意和那女兒發生感情的。”
李陵眼中寒光一閃,道:“你剛纔一直滴酒不沾,一般來說,心裡有鬼的人,確實是怕酒後失言的。”
衛律淡淡地道:“這世上不能飲酒的男人不少,不能人道的男人可不多。況且我拒絕美酒,出自本性,不需要剋制,不像有些人,半夜三更摸出穹廬,一盆冷水把自己澆個渾身透溼!”
李陵怒道:“你監視我?!”
衛律笑笑道:“說實在的,我挺欣賞你。你怕有朝一日對不住自己的良心,送到眼前的女人都不碰。現在這樣的人不多了。不過,太有良心的人都幹不成大事,你其實真不合適接這檔子差事。”
李陵勉力鎮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衛律向那巫師的方向一努嘴,道:“你怎麼忽然對巫歌感興趣了?”然後壓低了聲音道,“因爲你要找的人,就是被她救活的,所以你認爲,她會知道那人的下落!”
李陵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隨即轉過頭去,看着遠處人羣中那正在歌唱的巫師,道:“我只是覺得她唱的歌挺有意思。你聽她唱的:‘九頭惡魔將九個頭化爲亮星,和太陽一般明亮。於是天上亮起了十個太陽……’這讓我想起我們那邊‘十日並出,禾苗焦枯’的傳說。是不是不開化的民族,就只會抄襲漢家文化呢?”
衛律倒也不生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嗯,是很有意思。她唱的是這裡最古老的神諭,相傳起源於天庭的一場戰爭,整個故事寫下來能有十幾萬字。可惜匈奴沒有文字,所以只有一些天賦異稟的巫師才能傳唱解說。這位大巫是在十五歲時發了一場高燒後,突然會唱這故事的。從那以後,她占卜醫藥,無所不精,名聲越來越大。”
李陵道:“發燒發出異能來了,嘖嘖,真夠能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