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又繞回了這裡。
沈之珩擰眉,不耐,伸臂要撥開她——
“莫中,這個名字熟悉嗎?”
顧薇雨笑。
沈之珩卻是停了動作。
顧薇雨見他深黑的眼眸裡雖有疑惑,但卻並沒有震住。
還好她準備充分。
走到牀前,從牀頭櫃裡拿出一張照片,緩緩走到沈之珩面前——
遞上去。
“之珩,仔細看看這張全家福裡的男人,我想,你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忘掉他的樣子吧。”
沈之珩低眸,只一眼,面目森白。
挺拔高俊的身形竟然輕.顫着後退了好幾步。
那張英俊輪廓上的表情,顧薇雨期待了很久,甚至,比她預想中的更令人不寒而慄。
他臉上的痛,像冰塊一樣被人摔碎了的表情,還有不斷急縮的盛滿刻骨恐懼與悲痛的瞳孔,森白冷汗的臉龐——
顧薇雨幾乎不忍心了。
如果不是他逼她到這一步,她會選擇更委婉的方式。
沈之珩後退到櫥櫃,身體依靠着,纔有一分力氣站穩。
修長的手指,骨節泛了青白,根根緊繃地捂着胸口。
怎麼也呼吸不過來。
腦海裡殘斷的記憶,一片片血光,而在那片血泊中,是薇薇破碎的尖叫與逐漸絕望的容顏。
那個噁心的男人把她壓在身下,撕扯她衣服,不斷進犯……
而他距離這一切骯髒不過五米遠,在廢墟的另一邊,被綁着,分毫不能動彈,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怎麼掙脫繩索,怎麼嘶叫,移動不了一分一毫,救不了她。
恨自己,救不了她。
薇薇到最後死的時候,那雙眼睛依然盯着他,黑眼珠瞪得很大很大,幾乎跳出眼眶。
沈之珩忘不掉她看向他的眼神,痛的幾乎沒有什麼內容了,空空洞.洞的,像泡在水裡的玻璃珠,一直望着他……
她衣不蔽體,身體碎得像個破布娃娃。
曾經,那麼幹淨,那麼美好的她。
造成這一切的,是照片上的那個男人!
是他收了許美靜的錢,是他和他的團伙綁架他們,薇薇純粹是因爲和他在一起,連帶被綁架,受盡屈辱死去。
沈之珩頭痛欲裂,抱着腦袋,失去了力氣般,蹲坐在地上,身體開始不自覺的痙攣。
顧薇雨在一旁看着,知道那可能是發病的前兆。
但她還是拿着那張照片走了過去。
蹲在他面前。
此刻的沈之珩就像一個迷路處在黑暗中的孩子,無助,渾身發寒。
顧薇雨擡起他堅毅的下頜,讓他看照片。
“照片裡的男人,就是莫中,當年綁架你和姐姐,當着你的面把姐姐害死……”
“別說了!”沈之珩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顧薇雨不知道拿來的力氣,又或許是沈之珩根本已經沒了力氣。
她掰下他的大手,指着全家福照片裡,站在莫中身前的六七歲小女孩。
嘴角,殘忍狠戾的微笑:“她看着眼熟嗎?莫中的女兒。”
沈之珩看着黑白照片裡的小小瘦瘦的女孩,她溫和的眉眼,她的小圓臉,她的捲髮——
瞳孔一震。
答案呼之欲出,卻不願意相信,怎麼也不能相信,搖頭,搖頭——
“是莫許許,你的妻子,她是……”
“顧薇雨!”
房門突然大開,蘇雲扶着臉色鉅變的沈奶奶快步踱步進來。
“顧薇雨!誰讓你嘴碎的!”
沈奶奶走到沈之珩面前,看着孫子的樣子,幾乎要哭出來:“之珩,你別聽她瞎說……”
“奶奶,我可沒瞎說!照片爲證,你們一早就知道莫許許是誰,爲什麼還讓她季沈家的門,來傷害之珩……”
“你住嘴!”蘇雲忍無可忍,拉起顧薇雨就要強行拽走。
沈之珩突然擡頭,只看着奶奶:“她說的是真的嗎?”
沈奶奶不敢與他對視。
沈之珩站起來:“莫許許是莫中的女兒?莫中就是當年綁架我和薇薇的人?”
“之珩……”
“這些,你們都知道?”沈之珩咧開嘴角,笑聲,漸漸冷而癲狂:“奶奶,爺爺,父親,蘇雲,你們統統都知道?”
沈奶奶和蘇雲被他可怕的聲音震得,無言以對。
“你們瞞着我?他媽的瞞着我,讓我娶了莫許許,讓我和她同牀共枕,讓我和她生孩子!”
沈之珩大笑着,又哭有效,木製櫥櫃門被他踢破,他雙目刺紅,冒着血光,崩潰了。
“之珩,不是這樣的,”沈奶奶滿臉的淚:“當時許許已經懷上你的孩子,你們領證都一個多月了,我們商量了很久,你.爺爺覺得曾孫來的不容易,既然木已成舟,只得瞞着你們倆,日子還要過啊……”
沈之珩笑,笑出了眼淚,滿目悲涼沉痛,冷哧:“現在,日子還能過嗎?”
他一拳頭錘在牆壁,踉踉蹌蹌瘋癲地跑下樓。
……
上車,發動引擎,血紅的雙目裡,每根血管都瀕臨爆破狀態。
深夜,空曠的高速公路上,車速開到最大。
……
十五年前的冬天,寒烈。
青澀的初戀,在洋洋灑灑的大雪裡,紛飛。
那段日子對高二的沈之珩來說,太難熬,許美靜和沈違霆一心撲在事業上,漠不關心處於冰點狀態。
家不是家。
如果沒有薇薇陪着,沈之珩覺得他會變壞,會熬不過去。
薇薇對他的意義,是整個十七歲痛苦的年華。
後來,白熱化,許美靜搬出沈家,與沈違霆分居。
蘇雲,單身母親,出現沈違霆身邊。
許美靜和沈違霆離婚,沈之珩判給了沈違霆,兒子,不願見平日裡待他冷漠的母親,許美靜瞬息間只剩下一副空殼。
看着蘇雲登堂入室,嫉妒的毒瘤發狂,許美靜一氣之下僱人綁架了沈之珩,目的只是想讓沈違霆着急,讓他不好過。
但,事情卻出了偏差。
莫中拿了錢辦事,選好地點,卻沒料到有個女孩與綁架對象同行,當時的情況下,只能一塊綁了。
把沈之珩和薇薇綁到廢墟里,莫中拿錢賭博去了,留下小弟,看着人。
就是那個小弟,見色起意,當着沈之珩的面把薇薇凌辱至死。
後來莫中回來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小弟頭被石頭塊砸得腦漿迸了一地,而那個嗜血發狂的少年,跪在地上,懷中抱着破碎不堪的少女,沒有哭沒有笑,死了一般安靜的模樣。
那雙修長好看的少年之手,沾了小弟的腦漿和血……
再後來,沈違霆趕到,利用手中權力壓下沈之珩殺人的事實,莫中根本沒有爲自己辯駁的機會,以殺人罪判處死刑。
……
沈之珩依在車身。
菸頭散落一地。
漆黑的夜像海水包圍了他,呼吸,漸漸被窒住。
就這麼站了大概有三四個小時。
開門,進屋,上二樓。
臥室裡,他的小妻子,如今的身份,仇人的女兒。
她曾淚眼朦朧對他說過,她父親是冤枉的,沒有殺人。
的確,沒有殺人,人,是他殺的。
她父親害死了薇薇,他又害死了她父親,這樣的關係,他們現在卻是夫妻,她懷着他的孩子,雙胞胎。
一切,顯得那麼可笑。
……
沈之珩在呼吸困難下,終究,推開了臥室門。
心臟哐啷哐啷,終結的序曲一樣。
牀上隆起的一小團,身子弓着,蜷縮,連睡覺都缺乏安全感的姿勢。
他走過去,小心沒有碰她背上的傷,把她從被子裡抱出來,很耐心地給她穿衣服。
莫許許睡得很不安穩,一點動靜醒過來。
惺忪睜眼,眼前,放大的俊臉。
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剛經歷過一場驚天動地的駭浪,留下,沉鬱,滄桑,悲涼。
沈之珩給她穿好衣服,抱她下樓,放進車裡。
這會兒,天一矇矇亮。
莫許許被他的氣場壓抑的,一直不敢開口。
車停到泰仁醫院門口時,莫許許終於問了出來:“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沈之珩望着一無所知的他的妻子,話卡在喉嚨,像灌注的鉛。
終究無力開腔,他下車,莫許許也跟着下車,他甚至動作溫柔地挽起她的手,上臺階,往醫院裡走。
莫許許實在不明白他想幹什麼。
直到,拐進悠長的走廊,‘人流中心’四個大字刺進眼睛。
事到如今,莫許許覺得,沈之珩對她做任何事都不奇怪。
真的。
這個男人,對他一次次的失望中,漸漸地,麻木了。
只是,被傷了那麼多次,爲什麼還會痛?
手撫上肚子,隔着重重的眼淚,莫許許咬着下脣,明知故問:“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沈之珩一直沒看她。
那雙平日總是黑瞿石一般晶亮漆黑的瞳孔,現在,是黯淡灰白的。
薄脣起了淡淡的桔皮兒,乾燥,而冰冷地抿着。
莫許許嘲笑自己,明明已經知道了答案,卻還是,不肯相信。
昨天晚上他把她救下,得知她懷孕的時候,她分明從他眼角眉梢看到了喜悅。
他那麼鄭重其事地告訴她,讓她相信他,顧薇雨的孩子不是他的。
但是現在,他卻帶她來了這裡。
“沈之珩,”她笑了出來,笑聲裡,濃重的鼻音:“我居然蠢到以爲你是要帶我去爺爺那裡,告訴他,我懷了你的孩子,告訴他,顧薇雨的孩子不是你的。我很可笑對吧?做夢都沒有想到,你會帶來我這麼個地方。”
沈之珩不做聲,腦海裡,不受控制的盤旋的,是薇薇躺在草堆裡,被那個男人凌辱的畫面。
她最後臨死時,隔着眼淚,與他對望,一個鏡頭比一個鏡頭清晰,薇薇血肉模糊的樣子,在他眼裡倒掛着,漸漸放大,直到完全填充他的眼眶。
沈之珩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神智幾乎都不清醒。
只要一想到莫許許,薇薇慘不忍睹的樣子就會浮現。
他和莫許許的婚姻,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薇薇,怎麼進行下去?
他想,乾脆算了,散了,把什麼都了結了。
所以帶她來這裡。
莫許許走近幾步,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肚子上。
他看起來很不清醒,她要提醒他:“它們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沈之珩一震。
“上一個孩子沒了,這一次,你親自動手?”嘲諷的眼淚,流到嘴角。
沈之珩深鎖着眉頭。
終於擡起那雙暗沉無光的眼眸,看她。
她的樣子,與莫中猙獰的樣子重疊,分開,又重疊。
頭又開始痛了。
莫許許得不到一個答案,決定賭一把。
她冷笑着,驀地鬆開他的手,轉身就往難道玻璃門裡面走,早班的醫生見她進去,迎面過來:“小姐,請問你……”
莫許許握緊雙手,刻意放大的聲音:“給我安排人流,立刻馬上。”
說完,回過頭,盯着呆立在原地垂頭斂目的男人看。
新來的實習醫生,不認識沈之珩,看了看原處高俊挺拔的男人,再看看眼前滿臉淚痕的女人,瞬時明白了什麼。
“好,我帶你先去掛號交錢,手術,等醫生上班就可以做……”
莫許許流着眼淚,點頭,擡步跟着實習醫生就要往裡面走。
身後,沉重急促的腳步聲。
在玻璃門即將關上的當口,那隻大手,冰冷乾燥的大手,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
身後,他粗重急.喘。
感應玻璃門打開,他把她猛地拉了出去,神情寒戾地看着她:“你幹什麼?!”
莫許許好笑:“你又在幹什麼?誰把我拉到這裡的?誰不想要我們的孩子?”
沈之珩無言。
眼神裡,太多太多,莫許許看不懂的內容,在掙扎。
他的神情那麼痛苦:“爲什麼你爸爸是莫中?爲什麼我們要遇見?爲什麼……”
我要愛上你……
心裡這句話蹦出來時,沈之珩自己都嚇了一跳。
腦子裡,薇薇的身影又出現了。
彷彿在質問他,指責他,怎麼可以愛上別人?怎麼可以把她害的那麼慘之後,再愛上綁架他們的人的女兒?
莫許許皺了眉頭:“我爸爸是莫中,有什麼問題?你究竟瞞了我什麼事?”
沈之珩雙手捂住了臉,喉間沉重的呼吸像是悲鳴:“莫許許,原諒我,我沒辦法面對你,也不想再看見你,孩子的事另作打算,我們,離……”
手機忽然響了,打斷他最後一個字。
莫許許卻一動不動,盯着他一張一合的那麼好看的薄脣,最後要吐出的那個字。
離,離什麼?
離婚?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出這兩個字。
莫許許,手腳,涼透。
沈之珩拿出手機,接起。
那頭主任說,前些天因爲胸悶送到心外後又查出顱內噁心腫.瘤的那個女病人,一個小時前,宣佈腦死亡。
沈之珩臉色劇變。
轉身就朝外跑。
莫許許看他神色很不對,跟了上去。
……
腦外科。
沈之珩匆匆趕到病室,主任在裡頭,病牀邊圍着病人家屬。
最悲痛的,莫過於其中,病人的丈夫,白大偉,五十多歲的年紀,是個警察,因爲有癲癇的疾病,提早退休。
白大偉看見沈之珩進來,立刻上前申討:“沈醫生,我妻子送進來時只是胸悶,你後來說,她腦子裡長了惡性腫.瘤,我聽你的,把她轉到腦外科,爲什麼,她成了這樣?爲什麼?”
白大偉情緒激動,抓住沈之珩衣襟撕扯。
病患家屬接受不了病人死亡,這樣的情況很常見。
沈之珩按住他:“白先生,我並不是腦外醫生,具體情況,手術醫生會跟您詳細解釋……”
“敷衍!都他媽是敷衍!我的老伴送進來時身體健健康康……”
主任與沈之珩對視一眼,這位病人腦死亡,心臟,還是完好的。
爺爺這兩天情況很糟糕,心臟衰竭得很快,換心,刻不容緩。
沈之珩早就查過醫院裡所有腦死亡的病歷,這個病人是最匹配的,最重要的是,她生前簽署了器官捐贈協議。
沈之珩看着白大偉痛不欲生的樣子,理解他剛失去妻子的痛苦,可爺爺還在病房等着一顆心臟。
他知道現在說器官捐贈很殘忍,但——
“白先生,你妻子的情況,之前腦外科醫生和你說過,她顱內的噁心腫.瘤擴散,送進來時已經晚了,胸悶只是腫.瘤發病時的附屬情況,所以你纔會錯誤把她送到心外科,實際上她需要做的是腦外科手術。事情已經這樣,還請你節哀順變。另外,你的妻子清醒時簽署了器官捐贈協議,現在取出她體內的器官可以救治好幾個人的生命,依靠呼吸機也只能維持她體內的循環,她不可能再醒過來……”
“我不同意器官捐贈!我不能讓她連個全屍都沒有!”白大偉跑到病牀前,俯身抱住妻子:“你們誰也別想動她!”
沈之珩着急,器官在體內呆的時間越久,衰竭程度越高,到時候即便取出來也無法移植了……
“白先生,很多個病人都在等你妻子救治。”
白大偉根本不聽。
兩方就這樣僵持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白大偉根本不聽。
兩方就這樣僵持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三個小時後,白大偉依舊霸着病牀,分毫不讓。
沈之珩心急如焚。
心外那邊打過來電話,說是已經給爺爺做好術前準備。
主任走過去:“白先生,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病人清醒時簽署的協議,我們醫院有權在她腦死亡後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