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還活着,就不會失敗!”
在逃往城門的路上,平民打扮的亞歷威爾德王子一直神經質地念叨着這句話。
過往他一向以冷靜沉穩而聞名,而現在看來,他的冷靜沉穩乃是以權位的穩固爲基礎的。
弗裡德瑞克崛起得太快,不到一月的時間,亞歷威爾德從權力頂峰淪落到難以立足的地步。境況的急速變化,就像是腳下土地的劇烈震動,令他再難保持沉着冷靜。
精神上的不安穩,顯露得愈發明顯。短短一段時間裡,亞歷威爾德彷彿老了十多歲,窮途末路的氣息十分濃厚。
他竭力想拋掉內心中對敗北的恐懼,不斷地以言語來鼓動自己。
“就讓那小子得意地笑上一陣吧!只要我沒死,我就還沒有敗。等到我離開黎盧,和我的人會合,手中掌握了大軍,就可以開創出一個新局面!到那時,弗裡德瑞克的詭計就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已經看得見城門了!等出了城,就有了希望。一切纔剛剛開始呢!”
爲幻想中的勝利感到興奮,亞歷威爾德王子發出了空洞的笑聲。
“殿下!”陪在他身旁的最後幾個護衛的警告聲,將他從虛妄的狂想中驚醒。他往護衛看的方向望去,瞳孔猛然收縮。城門已經關閉了。在城門邊,站着衛兵和先前那名硬闖輝月宮,有如鬼神一般的金髮劍士。
衛兵認出了第一王子和他的隨從的裝束,擡手指向這邊跟金髮劍士說了些什麼,劍士便大步向他們趕了過來。
※※※
激戰中,羅炎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看起來我好像耗費太多時間了。”
他的攻勢隨即變得更加暴烈,一個個強力魔法不間斷地衝擊着對手的防禦結界。看來先前他還是有所保留。
不要說反擊,單是勉力維持住自己的防禦結界,已經耗去蘿紗和琉夜的全副心神了。眼看防禦結界在密集攻擊下越來越薄弱,這樣光是捱打,撐不了多久的。
蘿紗側頭對琉夜叫道:“你到我身後來!”琉夜立刻醒悟,蘿紗的意思是用琉夜的防禦結界替自己擋住魔王的攻擊,使自己可以集中力量反擊。
然而她一閃到蘿紗身邊,還來不及有所行動,便見羅炎突然收住攻勢,飛快地從她退開的空隙間擦身而過,直闖後方。
“糟了!”
她們終於醒悟過來。羅炎加強攻勢的目的,就是要逼得她們讓出空隙!他的目標本就不是她們,而是正在她們身後十幾丈外觀戰的弗裡德瑞克!
琉夜迴轉身,看到羅炎衝向弗裡德瑞克時,月炎的意識立刻爆發出強烈的情緒。驚駭的感覺一瞬間席捲琉夜全身,真實而強烈的感受,幾乎讓琉夜以爲這是她自己的感情。
隨即,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情況。過去月炎只有在琉夜結束寄魂後才能重新控制自己的身體,然而這一次,琉夜清楚地感覺到在自己控制着身體的同時,月炎的意識從心底深處浮了上來,和自己並立,共同掌控身體。
不,不能算是共同掌控,自己的意識甚至不自覺地在順從月炎的意志而行動!也就是說,月炎可以繞過琉夜的意識,直接控制她所掌握的技能。
琉夜震驚失色。她料想不到月炎“要救三王子”的信念是如此強烈,竟然到了可以壓過自己意識的程度!
她眼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邊疾飛着追向羅炎,同時,低聲吟唱起一個咒文。
“以吾之血爲飲,以吾之肉爲食,以吾之精氣爲償……”
“不可以!”琉夜在心底大喊。
那是……禁忌的魔法!
然而她無法停止身體的動作,月炎也毫不理會她的阻止。琉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情況走向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地步。
“……易求異界之門,須臾之開啓……”
轉瞬之間,弗裡德瑞克已經進入羅炎的魔法攻擊範圍。羅炎放緩腳步,下垂的右手周圍,開始有蒼白的電光在絲絲黑氣繚繞下閃動。只待這魔法的魔力積蓄完畢,羅炎將手掌對準三王子,就是有一百個弗裡德瑞克也是死定了。
這千鈞一髮間,琉夜終於趕到他前頭。就在羅炎的手掌剛剛擡起之時,月炎完成了咒文。
“……納眼前之敵,置於最深之暗黑。”
突然捲起了一陣強風,吹得人睜不開眼。急速的氣流旋動下,景物的影像似乎也有些扭曲了。隨後,在琉夜和羅炎之間閃現出一個黑點。
黑點只在一瞬間便擴張至無限大,讓人看不到邊際。然而在目擊這一幕的人看清楚前,這片黑幕又消失無蹤。與那黑幕一起消失的還有魔王。
這一切彷彿只是一個幻覺,人們一回神,原本看得真切的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痕跡。只有敵人的猝然失蹤,才證明那並非虛幻。
成功將羅炎封入異度空間後,精靈族女子的身子搖搖欲墜,晃了幾下,倒在奔過來的弗裡德瑞克懷中。
琉夜駭然地俯看着自己的身體,再看着躺在三王子懷裡的月炎,驚怒和悲傷之色交替地在她臉上不斷變換。自己無法再在月炎身上維持寄魂狀態,這說明了什麼,已經很明白了。
月炎擡眼看着滿臉悽容的琉夜,虛弱地一笑。“對不起了,琉夜姐……你得等待下一個聖女出生了……”
“你……你這笨女人……”
雖然靈體不會流淚,但琉夜的悲傷凝成了虛幻的晶瑩淚滴,自頰邊大顆大顆滑落。
“怎麼會是你?……一直都是你嗎?”弗裡德瑞克看到經過,大致也猜得到是怎麼回事了。素來沉靜自持的面孔上,難得地現出了動搖之色。
月炎轉回頭仰望他的臉,露出恍惚的笑意,令失去血色的嬌顏愈顯悽豔。
“記得傳說中在男人懷中死去的女人,多半是他的戀人嗎……不,別急着否認。我也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不過在最後,就讓我做一回美夢吧……”
弗裡德瑞克輕撫她的面容,像是對待真正的情人一般溫柔,柔聲道:“不,我想,我應該是真的喜歡你的。在維耶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候……只是我得完成的事情太多,害怕被任何女子牽絆住消磨了志氣,所以纔不敢全心投入感情中。”
說着說着,他眼中也滴下淚來。他握着月炎變得冰涼的手,讓她觸碰自己的淚水。“對不起,請原諒我……”
月炎探詢似的看着他,想分辨他的話究竟是真的,還是爲了安慰自己而演的戲。然而逐漸渙散的眼神,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
終於,她釋然而笑,低聲道:“謝謝你……”
就算是演戲也罷,能看到他不是爲了他自己,只是爲了讓她高興而說出這番話,流下那滴淚,已經足夠了。
就像沉入美夢中一般,她微笑着緩緩闔上了眼。
驀然,他們前方的空間再度扭曲。衆人只覺光線忽暗還明,消失的魔王已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因月炎的隕歿而縈繞着衆人的哀傷氛圍立時爲緊張所取代。
琉夜憤然道:“你怎麼還在?!”
羅炎薄脣上的笑容似感嘆,似嘲諷。“哼,我是從神之眠地回來的人。那種程度的異度空間,能把我怎樣?要封印我,就拿出更強的魔法來吧!”
睨視着抱着月炎半跪在地上的三王子,他冷然而笑。
“不過看來在你們找到對付我的辦法之前,弗裡德瑞克王子的命就得先讓我拿走了。”
※※※
亞歷威爾德王子拼命向城樓逃去。他的口袋中有一副繩索,可以用這個從城牆爬下去。黎盧城西北邊有大片的樹林。只要金髮劍士被纏得久些,他能來得及進入森林,便大有機會逃出去!
可才爬上城樓,他便見到了金髮劍士好整以暇的身影。
血腥的戰鬥鬧騰了一夜,現下已是破曉時分。天邊微現的曙光,劃開未盡褪的夜色,在劍士身上洇染出柔和的金紅色。濺上些許血污的金髮重新閃耀出燦爛的光芒,在清寒的晨風中輕輕飄蕩。扛着劍悠閒地靠在城牆上的艾裡,誠然是一幅讓人賞心悅目的畫面。王子卻發出了絕望的怒喊。
“弗裡德瑞克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爲什麼要這麼賣命地和我作對?!都是因爲你!都是因爲你,我纔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
單人獨闖輝月宮,逼得自己匆忙出逃,不用說,那些人儡也定是在他手上折損大半,自己纔會敗了這一戰,現在又追到這裡,堵住了他近在眼前的出路!自己之敗,大半原因都在這個男人身上吧!
殺入輝月宮時在艾裡胸中澎湃的怒潮,經過這麼多場戰鬥,已漸漸平息下來。現在,他心頭是一片宣泄之後的平靜和超脫。
“不是因爲我。我只是加速你滅亡的速度罷了。令你失敗的是你們王朝自身的各種弊病。就算今天你阻止了三王子登上王位,不滿貴族專制和欺壓的百姓遲早也會爆發,把你拉下王座。”
要想按自己的希望生活,還是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聖愛希恩特是如此,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啊……
對自己的話,艾裡也有所觸動。
他一直希望能找到一個地方,沒有骯髒的權力紛爭,可以安心享受生活的樂趣。過去,他以爲索美維村就是自己尋求的淨土。
然而聽到索美維村被毀的消息,他終於明白了。是自己太天真了,在現下這烽煙四起的大陸上,哪裡還會有可以全然不受外界影響的淨土呢?身處亂世,要想得到一片樂土,只有依靠自己去開拓,去守護。
“你在說什麼鬼話!我纔不相信呢!”
亞歷威爾德王子大喊起來。
“你們這些卑賤的平民,怎麼有資格反抗王族?弗裡德瑞克身上混有敵國骯髒的血脈,他不配成爲聖愛希恩特的王!我纔是惟一有資格登上王位的人!”
狂亂的眼神,說明他已經瀕臨崩潰。他踉蹌着跑向城樓邊緣,向城外的廣闊天地胡亂地揮動手臂。
“這一切,都是屬於我這真王的!天命所歸,真王是不可能敗的!我不相信……”
聲音驀然停頓。亞歷威爾德的喉嚨咯咯作響,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城外,旌旗林立。
黎盧右方是寬闊的海域,然而現在卻幾乎看不見多少海水。放眼所及盡是各式船隻,密密麻麻的桅杆形成了水上森林。這些船頭掛着各商號的徽章,其中以託洛裡夏家的船佔得最多。只是,它們現在已不是普通的商船,每一艘船上,都裝載了可以攻城的火炮。
船上本也懸掛和徽章一致的旗幟,但現在卻都換上了統一的旗幟——印有代表弗裡德瑞克王子的“F”的旗幟。
而黎盧左面的陸地上,則是一片由人羣構成的森林。黑壓壓的軍隊,已經逼近了黎盧城下。初升的朝陽下,長槍和劍閃耀着森然寒光,軍隊的旗幟也被照得格外清晰。
那是第四軍團——效忠弗裡德瑞克的駐軍旗號!
陸上,海上,全都是弗裡德瑞克的人!
亞歷威爾德轉身看去,金髮劍士逼近了自己,城內的街道間,到處可見王城護衛軍在爲昨夜的破壞善後……
黎盧城內城外,都佈滿了弗裡德瑞克的勢力。而他這邊,只剩下他一個人……無路可走,什麼希望都沒了。
先前亞歷威爾德想過,只要他沒死,便不算失敗。而現在已是敗得徹底。那麼,自己的生命也沒有延續的必要了。
一瞬間,絕望的王子便決定了終結生命的方式。
手臂在城垛上一撐,他沉重的身軀便越過城牆向城下墜落下去,在冷硬的石板上定格爲古怪的臥姿,發出了沉重的撞擊聲。
艾裡向城外看去,在軍隊的將旗下看到了一張眼熟的面孔。那人身着戎裝,看服飾應是城下軍隊之將領。他的五官平凡,然而那沉凝肅殺的眼神顯出了威儀。這男人,正是在倫達芮爾時陪同“希爾迪亞”的那名隨從。
他無疑是弗裡德瑞克那方很重要的支持者了,想必是接到了王子們正式開戰的消息,便帶了部分機動力最強的軍隊前來救援的。弗裡德瑞克昨晚曾說過的天亮會有的援兵,就是指他的軍隊和那些商人緊急調撥來援的商船吧。
艾裡在觀察思考的時候,下方的軍隊已派人過去查看那墜落的死者。片刻後,那人起身大聲叫道:“亞歷威爾德王子死了!”
靜默持續了片刻,終於,開始有人也應和着喊了起來。隨着聲音的傳揚開去,聲浪變得越來越大,此起彼伏地在各處響起。整座黎盧城都爲之震動了。
“亞歷威爾德王子死了!”
※※※
月炎一死,琉夜便使不出多少魔法,只剩蘿紗一人,根本不是羅炎的對手。衆人無計可施,只能眼看着羅炎一步步逼近。
羅炎手上的魔法已經就緒,正要出手之際,城內外的呼聲也傳到了這裡。
“亞歷威爾德死了?”羅炎勾起一個古怪的笑容,瞥着三王子,“你的運氣還真不錯啊!亞歷威爾德居然差一步先死了。”
說話間,他手上的魔法迅速散去。隨即,他便轉身衝上天空,看來竟是要離開了。
弗裡德瑞克原本已當這次必死無疑,見他如此,驚異莫名,站起身喊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你爲什麼不下手?”
“我的任務是在亞歷威爾德王子失敗之前殺了你,至於他失敗之後還要不要殺你,卻不在任務範圍內。我沒興趣做多餘的事。”
丟下這兩句話,半空中的羅炎化作一道白光向西方疾馳而去,轉眼便消失了。留下地面上的一羣人面面相覷,慶幸自己竟然保住了性命。
歷時半年多的王位之爭終於有了個結果。三王子弗裡德瑞克大爆冷門,成爲最終的勝利者。
大局已定,但並不就此風平浪靜。戰鬥造成的破壞需要修復,權力需要交接,黎盧城中,依舊緊張忙碌。只是現在的緊張忙碌,已不像以前那樣透着惶然不安的氣息,取而代之的是對嶄新未來的期待。
城中一片歡慶的氣氛中,兩個人卻是特例。班內特和基爾夫自昨夜見識過艾裡大哥威風凜凜的氣概和百姓對他的敬仰之後,自慚形穢的他們便斷了請艾裡回去統領山寨的念頭。
失落之極的他們,回到橋底下躺了大半天,才恢復少許精神。就在他們準備出發返回山寨時,卻看見艾裡向他們直直走來。因爲太過驚訝,兩人都不知該做什麼好,就這麼傻愣愣站着看着他越走越近。
基爾夫道:“二哥,你有沒有覺得,艾裡大哥好像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嗯,好像是有點……說不上來。”
此時的艾裡,確實有所變化,身上多了一種奇異的氣度。那是一種雄渾平和的威儀,然而又是讓人感覺到一旦與他爲敵,就必定會被他壓垮的王者之威!
“二、二哥,艾裡大哥不是被我們追得煩了,要打我們一頓出氣吧?”
“這、這個……”
艾裡向兩個一身冷汗的山賊平靜地說道:“我想入夥。如果你們還想要我帶領你們的話,我現在便和你們一起回山寨。”
驚訝過度,兩個山賊半天合不上嘴。
幾日後,遠在凱曼帝都拉寇迪的傑伊,收到了聖愛希恩特王位之爭結果的消息。他剛走進內室,準備對這消息加以分析整理,便聽窗外一陣振翅聲。一擡頭,他驚訝地看着一頭不起眼的灰鳥從窗口飛了進來。
那是專門用來和艾裡聯繫,但是陸續放出的十幾只中從沒有一隻能飛回來的戀血鴛!
戀血鴛的一去無回,已經令傑伊覺得自己的行動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然而今日,竟然有一隻飛回來了,這倒令傑伊一時有些難以相信。
而且,它第一次帶回了艾裡迴應他的訊息:
〖我已起步。很快將成爲貝拉境內一個山賊團伙的首領。它將是我今後發展的基礎。
如有新情況,勿忘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