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雙聖死訊,最開心的莫過於葉卡特留希王子了。
帝國雙聖初回黎盧之時,他便爲他們這麼早趕回而扼腕不已,若是再遲一些時間,王座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沒想到,正在他被雙聖逼得越來越難以喘息時,帝國中地位有如軍神一般的最強武將,居然悄悄被人殺死在荒郊外!雖然想像不出是什麼人,又是怎麼做到的,但更重要的是“雙聖已死”。王兄等於被砍斷了一條臂膀!這大概真的算是真神襄助了!
幾日後,他丟下任何事都不得打擾他的命令,把自己關在書房中一夜,第二天中午終於帶着一份滿意的計劃走出房門。就在二王子滿懷雄心地計算着可以利用這次力量拉平的時機爲自己贏得王位爭得多少籌碼時,一個神色顯出幾分慌亂的青年軍官跑了進來,驚擾了他的思路。
他不悅地斥責那冒失的軍官:“慌什麼?平常都沉不住氣,真正在戰場上和敵軍面對面時,還能有什麼用?!”
“是,是……可是,有許多軍人圍在宮外示威!”對還未上過真正戰場的青年軍官來說,這和在戰場上與敵軍對壘也沒什麼區別。
“什麼?!”
“今天早上,一些隨第一軍團長和第二軍團長回都的部將,還有黎盧中崇敬他們的軍人就結夥來到門外……”
葉卡特留希王子急急趕去查看情況。在接近映月宮宮門的建築中,便可以聽到宮外的騷動。
“葉卡特留希王子殿下出來!給大家一個說法!”
“憑什麼殺害兩位軍團長?!”
“雙聖爲帝國建立過許多功勳,葉卡特留希王子殘害無罪功臣,是什麼道理?!”
“我們軍人是爲了聖愛希恩特帝國效命,不是王子殿下想殺就殺的狗!王子殿下出來說個明白!”
聽到騷動的軍人中不時響起的呼喝聲,二王子不需要聽取更多調查報告也知道了他們的來意。雙聖因其難逢敵手的本領,更因他們端方清正的品格,不管是不是他們自己的轄下的軍隊,都有許多軍人們十分崇敬他們。圍在映月宮外的軍人們正是因爲他們的死,要來討個公道的。
“混賬!”二王子怒喝道。以雙聖的本領,就算他想殺也找不到能殺得了他們的人啊!他是很高興聽到雙聖的死訊,但這件事怎麼會被扣到自己頭上了?!莫名其妙背了這個黑鍋,外頭還堵了這麼些人,什麼事都不方便……他轉頭問隨侍在側的書記,“查過事情是怎麼鬧起來的嗎?”
書記翻閱了一下手上的簿冊,答道:“第一軍團長、第二軍團長死訊一經傳開,便在軍隊中引發不小的震動。接連幾日來,軍人們談論最多的就是這件事。三日前,開始出現葉卡特留希王子殿下爲了爭奪王位,一直在打壓亞歷威爾德王子的勢力,雙聖的死必定也是殿下幕後謀劃的傳言。這個謠言很快在軍中越傳越烈。今日早上,原屬雙聖麾下,和他們一起返回黎盧的幾個部屬決定來向殿下當面質問,一路上事情傳揚開來,越來越多軍人加入了他們來到這裡。加入者大半是皇家騎士團的騎士。”
一邊聽書記解說,二王子一邊從窗簾縫隙中張望外面的情況。鬧事的軍人們被王宮的衛軍死死頂在宮外,幾個衛兵在大聲向軍人喊話,應是在說服他們離開,但他們的聲音完全被軍人們的喧譁蓋過。羣情激憤之下,前排幾個軍人還和王宮衛兵打了起來,後排也不時有人向衛兵和宮內拋擲石塊。雖還沒造成傷亡,但場面已是相當緊張。
聽到書記說加入者多半是騎士團的騎士,他皺起了眉頭。大半是騎士,即是說還有部分居然是自己這邊護衛軍的軍人了!好個雙聖,影響力可真不小啊!死就死了,還要再給自己製造一次麻煩!
二王子轉念又問道:“王城護衛軍現在在做什麼?還有亞歷威爾德王子的皇家騎士團又在哪裡?”
“護衛軍很快就趕來了,一開始只是勸導他們離開,這些軍人卻怎麼說都不理會,護衛軍只好決定強行驅散他們。兩邊眼看就要衝突起來時,聽說鬧事的軍人中騎士佔了大半,皇家騎士團也趕到了。騎士團不想把事情鬧大,就……”
心情有些暴躁起來的二王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太過詳細的描述:“現在,他們在哪兒?”
書記遲疑了一下,選擇了最簡潔的回答:“……現在,兩方正在距離這裡幾百米外的地方對峙着,哪一方都動彈不得。”
良好的宮廷禮儀教養讓二王子忍住了衝到口邊的咒罵。“我就知道會這樣!”
不過鬧事的軍人沒有與王宮衛兵正面衝突起來,讓皇家騎士團趁機衝進映月宮廝殺,與王城護衛軍全面開戰,打得兩敗俱傷,把事情鬧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已經還算是不錯了。眼下的事情並沒有鬧大,還不算難解決。
他起身大步向外行去。書記忙跟了上去:“殿下打算怎麼辦?”
“他們要見我,就讓他們見見好了。”
本來雙聖之死便有許多疑點,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仔細一想便可以知道葉卡特留希王子這一方,甚至黎盧中任何一方勢力中都沒有能夠在雙聖尚不及召人救援時就將他們殺死自己的人物。葉卡特留希王子確信只要出面令場面鎮定下來,憑自己的口才必可以輕易說服軍人散去。
當葉卡特留希王子出現在鬧事軍人的視野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場面如他所料地變得安定了些。二王子邁向軍人們的步伐果決利落,不見半分猶疑膽怯,一股凜然威勢令衆人紛紛住了口。
爲達到最好的震懾效果,他揮手令攔住軍人的衛兵散開,反正他身後有八個武技高超的武官護衛,就算有人試圖對己不利,這八個護衛也足以支持到後面的衛隊上前救援。
躁動不安的軍人們果然爲他的從容不迫所懾,衛兵散開後也沒有擁擠上前。二王子對此很滿意,舉手示意大家注意後,便開始朗聲講述自己對雙聖的敬重,言稱他們雖與自己對立,自己卻是一向欣賞這樣勇猛忠義的武將,對他們爲帝國立下的功勳,身爲聖愛希恩特的王子也向來是心存感激云云,言辭懇切,聲情並茂。
說了一陣,原本憤恨不平的軍人們念起二王子本就喜歡與軍人結交,這番話倒不像是敷衍之辭,態度漸漸和緩。二王子講得連自己都要相信,軍人們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而周圍一衆擔心隨時有人對王子不利的軍官見狀,也漸漸放下心來,一直緊繃着的神經開始鬆弛下來。
眼看這場風波要就此消解,從軍人中驀地跳出一條壯漢。明晃晃的鋼刀映着日光耀出森寒兇光,狂吼聲直要震破人耳膜,他直衝二王子撲去。
事發突然,早就在提防這種事的王子身邊的武官卻也不慌亂。三人挺身護住葉卡特留希王子,其餘五人衝上前攔截那刺客。刀劍斧錘槍,各種兵器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攻向那持刀兇漢。他們都是二王子手下最傑出的武將,合作對敵也配合得十分默契,五人的戰力組成一張綿密的網罩向兇漢。每個武官都有信心,沒有人能找到破綻突破或是閃避他們的夾擊。
那兇漢果然既不能突破,也無法閃避,呆滯的眼神竟對罩向自己的刀劍之網視而不見,只是揮舞着鋼刀悶頭繼續向葉卡特留希王子方向猛衝。武官們雖覺得有些奇怪,手中的兵刃卻不留情,重重向他身上招呼過去。
利刃斬擊在大漢身上,卻有種相當怪異的沉澀感覺。這大漢的皮膚竟像是天生的皮甲般堅實強韌,就算在強力斬擊和鋒利兵刃下被割裂,皮肉也緊拖住刃鋒令它難以深入,武官們的武器一時都被他的身體咬住了。
而大漢的行動更沒有因爲傷處的疼痛而有半分遲滯,竟全無感覺一般向擋在他前方的兩個武官疾撲而去。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的武官猝不及防,已被他欺到近身處,武器急切間更收不回來,心中終於浮現出驚恐。
純粹以蠻力揮動鋼刀,大漢的出手沒有多少可取之處,但瞬間突變的形勢足以令它發揮可怕的破壞力,一個斜劈便令兩個武官重傷倒地,無法再戰。大漢似乎全然不在乎對手的死活,眼中只認定了葉卡特留希王子,打倒武官後連看都沒看一眼,毫不遲疑地繼續向二王子方向猛衝。另三個剛剛匆忙收回武器,拉開距離的武官已是來不及攔住他。不過,在大漢和葉卡特留希王子之間,還有三個武官嚴陣以待。
見這人這般驍勇,他們更加警醒。待他衝到近前,一個武官繼續擋着王子,另外兩個相互協調着對方的行動使出各自最得意的絕技。
凌厲的刀劍光影可以令最膽大的武人卻步自保,但這大漢卻仍是看也不看,繼續如莽牛般直撞過來。這種時候,自然沒得留手,三把兵刃結結實實招呼在他身上。
汲取先前武官的遭遇,兵刃一接觸他的身體兩人都以威猛力量催動兵刃,任那大漢如何皮堅肉厚,這一次終於造成了可怕的創傷,他的身體頓時一片血肉模糊,斧頭和槍尖更分別帶走了他側肋和腰間的大塊血肉。
側肋被連着肋骨挖走一大塊,幾根白色的斷骨觸目驚心翻露出來,腰腹凹陷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邊緣看得到顫動的臟器,瞬時間鮮血便淋漓了半身。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可以肯定受此重傷這人必無生還機會,親手締造這戰績的武官們當然更加確信這一點。然而事實卻與他們的想像大不一樣。
任何一處都足以致命的傷勢,竟似對那大漢沒有半點影響。任由武官們的武器撕裂他的身體,他非但沒有當場倒地,更是毫無知覺一般繼續向前直衝,從兩個武官中硬擠了過去,完全沒有與武官對戰的意思。兩武官力道用老,已被他大步甩在身後,追趕不及。
想不到會有這種泯不知死的人,並不出衆的武力,竟能闖過了七個武官,二王子終於恐慌了,喝令身前的武官:“快!快殺了他!”
武官應了一聲,迎上前去。他見這人來勢詭異,還未交手心中已有些吃不定,眼見大漢轉眼已衝到近前,他咬咬牙,手中長劍向大漢頭顱削去,心想再強韌,沒了腦袋總該活不了了。這一次大漢果然偏頭閃避,看來武官的想法確實沒錯。
只是,武官顧忌着不要讓兵器被他身體卡住,便儘量避開他的身體攻擊。如此一來,大漢健碩的軀體反成了最好的盾牌,只要隨便遮擋便能護住頭顱,武官竟變得沒處下手,反被大漢抱頭輕易衝過。武官急忙轉身,情急之下撲身砍向他小腿,只求能阻住他的腳步。
撲的一聲,大漢的左腿已被生生砍斷,只吊了層皮掛在腿上,然而那張呆滯的臉上沒有流露出半分痛苦,身體晃了一下恢復平衡,繼續大步單腳向前蹦跳,躍向二王子身前。
在大漢經過之處,鮮血沿路淌了一地。而他的所爲,實則也是以血肉爲代價來衝破所有阻攔。
如果曾在倫達芮爾與左丞相手下那名叫塔坦的大漢對陣過的艾裡在場,便會發現這大漢的戰法和塔坦如出一轍:本領不見得多高,但強韌的生命力讓他無懼一切攻擊,更似乎沒有痛感般能在承受對方攻擊的同時不受影響地反擊對手。
這一切說來繁複,其實大漢速度迅猛,武官們的阻攔沒有拖延住他半分,整個過程發生在短短片刻間。周圍人們的驚呼纔剛剛響起,趕來救援的衛兵距這裡還有近一丈。
大漢斷腿處鮮血如水喉般噴灑了滿地,他卻毫不在意,混濁的眼神始終只鎖定了葉卡特留希王子。他的表現實已超出了人類所能,事情變得不像是普通的刺殺,而有種超現實的怪異恐怖。所有人一時都爲之震駭,更不用說首當其衝的二王子內心的驚怖了。
但他畢竟是以勇聞名的葉卡特留希王子,不會束手待斃。身邊沒有人能護衛自己的時候,他不懼由自己來應對敵人!
在大漢剛剛要落到他身前的時候,他算準時機,抽出佩劍狠狠砍向大漢頭顱!身形尚未落地的大漢果然不及應變,看這一劍的去勢,必定是躲不過了。眼看疾削而至的劍刃只差分毫就要斬上那人面門,葉卡特留希心下一陣欣喜。
揮劍的一個瞬間,自二王子的角度看去劍身正遮住了大漢的上半張臉,這一瞬間葉卡特留希忽見劍身下那張闊口張嘴詭異一笑,頓時有一股不祥的電流流竄遍他全身。
下一瞬間,大漢的半顆頭顱便被二王子的利劍削飛半空,紅白混雜的血雨有如混雜着飄散風中的櫻花花瓣。二王子吁了口氣收劍於腿側,心道剛纔那股不祥預感真是沒來由。這不是解決他了嗎?這只是一次小小的刺殺事件而已,不會對我的將來有什麼影響。
而自己宏遠的未來,又怎會被這卑賤的殺手阻撓?再過不久,我就會讓亞歷威爾德再也無法在聖愛希恩特立足。多年沒有戰爭,軍隊頗有些鬆懈,需要好好操練了,等我登上王位後就要着手整頓國內的軍力。凱曼越逼越近了,在和它開戰之前必須把我國的軍隊整頓出一個新面貌。
同時,還要着手以聖愛希恩特國王的名義把神聖聯盟的那盤散沙重新聚攏起來,不能再這樣任由凱曼個個擊破!還可以派艦隊試着突破凱曼在海上的封鎖線去塔思克斯,如果能和塔思克斯取得聯絡,配合作戰,那過不了多久,現在氣勢熏天的凱曼就會在我手下大敗。
對了,在統帥聯盟聯軍將凱曼驅逐回本國國境的過程中,可以順路做些安排,日後便可藉機把手腳伸入這一帶小國,鯨吞蠶食……總有一日,數千年前鐵血王的榮耀會在我手上重現!
轉瞬間他的腦中閃過許多念頭,想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太多。然而胸口忽然傳來一股沉悶的鈍痛,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緩緩地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瞪着插入他心口的利刃。
這是什麼?不!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可以這樣就死……
他茫然擡起頭看向天空,喃喃道:“再……再給我多一些時間……”
然而生命的氣息趁他開口時大量地流瀉出來,他眼中所見的天地萬物,很快全都化爲一片黑暗。
行刺的兇漢現在確實死了,然而頭顱離體時,似乎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令他還能繼續動彈,將手中鋼刀送入了葉卡特留希王子的心口。兩個人影很快就再沒有動彈了。
一位尊貴的王子。
一個低賤的無名殺手。
以那把鋼刀爲連接,兩個身份相差極遠的軀體並立着凝立不動,竟像是兩個親密的朋友。在場所有人瞪着這幕,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不僅是因爲畫面的怪異,更是震撼於這件事本身。
葉卡特留希王子就這樣死了!
死亡者便是失敗者,令聖愛希恩特帝國混亂了半年多的王位之爭,到此就該結束了!今後馬上要上演的,應該是亞歷威爾德王子對落敗的葉卡特留希王子派系的清算削貶了。
在場目擊的人們,這時候都還沒有察覺到王位之爭中另一個隱蔽勢力的存在。
在刺殺事件發生之前,幾乎沒有人能料到亞歷威爾德王子會想到將雙聖之死反過來作爲剷除王位競爭者的契機。但事情雖然被推到曾與王室對抗的叛逆勢力上,軍隊在城中也裝模作樣地搜過幾趟,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內情:二王子的死必定是他的王兄利用雙聖之死,在軍中煽動軍人起來鬧事以逼他出面,同時命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怪異殺手藏身軍人之中行刺,終於要了他的命。
王室內的爭鬥本就殘酷,兄弟相殘的事實並不能阻擋亞歷威爾德王子登上王位。
二王子生前顯赫,葬禮卻顯得有些寒酸。亞歷威爾德王子既已得勝,當然不必在這種小事上做得難看,所以葉卡特留希王子的葬禮上,一國王子該有的排場自不會少。但他生前本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追隨者甚衆,葬禮卻相當冷清,前來弔唁誌哀的人並不多,只有一些和二王子關係太深,自知亞歷威爾德王子怎樣都不可能放過自己的人前來。
皇宮有一處面向城中大廣場的陽臺,淡綠的石壁上奢華地點綴着許多綠色玉石,光線照射下會映射出猶如翠玉般的瑩潤光彩,被人們稱爲碧玉臺。王室中人通常都在這裡觀賞慶典,若有重要事情要向民衆演說,發表公告,也都是選在這碧玉臺上。
葉卡特留希王子葬禮後的第二天早上,亞歷威爾德王子便出現在碧玉臺上發表講話。
臺下廣場上雲集着衆多被傳喚來的平民,人們都在安靜地聽着碧玉臺上大王子的講話。這時,八九個平民打扮的人走進廣場,在不惹眼的角落處停下來聽王子的演說。
其中一個大半張臉都被氈帽遮住的男人鬱悶地嘀咕着:“大清早的,爲什麼我們也要來這?”
雖然他所謂的大清早,已經是日上三竿。
前一陣兩位王子鬥得激烈時操勞太過,現在死了一個,艾裡總算可以安心補一補消耗掉的體力,這幾日他都是睡到快中午時纔起來的,這麼早起來讓他有些睏倦。而且雖然王子還沒說幾句,他也猜得到他大概會講些什麼,不過就是昭告天下他對手的失敗,讓大家知道從此後大王子便是身負帝國國運的人吧!有什麼必要犧牲寶貴的睡眠時間來聽?
想起硬被卡特爾拖出門時,琉夜惡毒地扔給自己的那句:“快到中年的人睡眠不足的話,會老得更快哦!”他就有些哭笑不得。
艾裡發出疑問後,旁邊幾人也頗有同感地問起卡特爾來。上午卡特爾一得到消息就不由分說地把安幫裡幾個主要人物都拖了過來,大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算是我們的告別式吧。”卡特爾抱着雙臂靠着牆感慨道。眼光雖是看着陽臺上的王子,卻像是穿過他看着更遠的地方。
“告別式?”
聽他一說,同來的幾個安幫人想到了什麼,都靜了下來。這幾日安幫一下子清閒下來沒事情做,讓幾個月來習慣了奔波忙碌的大家好好喘了口氣。休息得是舒服了,只是安幫據點中似乎總瀰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悵惘氣息。
“我們當初都是在市井中打混的人,是兩個王子的爭鬥逼得我們弄出了個安幫。一開始只是不爽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性命被王公貴族們當草芥一樣踐踏,不過後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也認識了許多好朋友。這段日子雖是過得以前當個普通小老百姓時想像不到的驚險,不過倒也刺激有趣,學會了一些過去想都沒想到的事……”
臺上亞歷威爾德王子的講話果然和艾裡想像得差不多,大家沒怎麼在意聽,都靜靜地聽着卡特爾述說。
“現在二王子死了,王位不用再爭了,安幫的使命也結束了。對大王子來說,今天的演說是宣示勝利,對安幫來說,就代表黎盧不再需要安幫了。雖然我不覺得這個王子是什麼好東西,但不管怎麼說……事情結束了。所以把大家都拖過來,算是一起見證安幫的終結吧!”
大家的心情像是鬆了口氣,又都有幾分說不明白的不捨。
臺上王子演說得正激昂,陽光照耀下,身着盛裝的大王子身上每一部分似乎都閃耀出光彩,面上亦是神采煥然,真有如被神祝福的王者。作爲王室鬥爭的勝利者,可以堂皇地站在高臺上接受榮耀,而反觀他們,當事情了結,黎盧的民衆不再需要他們的時候,卻是悄無聲息地退場。
見氣氛好像有些沉重,卡特爾岔開道:“今後大家有沒有打算?傑弗,你好像說過以後要開個……開個限時什麼商社?”
“是限時快遞商社!”負責傳遞情報的傑弗經過這段時間,對黎盧中所有道路都已爛熟於胸,又訓練出了好腳力,給人跑腿送東西掙錢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我也早想好了。我要開個小茶鋪。茶泡得不大好喝不要緊,我把咱們這些日子的事編成故事來講,憑安幫的人氣一定可以招徠不少客人!”
“大哥你想做什麼?”
“我殺豬的老本行先做着。不過現在搞幫派好像搞得上癮了,將來有機會也許去混幫派吧!”
“大哥我也是啊!如果你去參加哪個幫會,別忘了叫上我啊!”
“嘿,混幫派又不是去逛夜市,還要呼朋引伴啊!要不要再買點零嘴吃吃?”另一人打趣道。
“小子,敢拿我尋開心!”
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將來,興致漸漸高昂起來。結束安幫人的身份後,他們還有很長遠的未來。或許不再輝煌,卻依舊有着許多希望。
“……不幸先王薨逝,王弟又爲奸黨所刺,實是聖愛希恩特帝國多年未遇之痛事。然而現今聯盟內外烽火四起,凱曼大軍已日益逼近我聖愛希恩特帝國,若是任由形勢發展,必將危及我國!外患當前,尚不是哀痛之時。我亞歷威爾德定會擔負起王室之責,全力抗擊任何會威脅我國的敵人,守護我國萬千子民!只是來日之大戰必定會對我國力有所消耗,我也在此懇請舉國上下所有國民,屆時盡大家所能地協助我……”
亞歷威爾德王子說到這裡,下方的羣衆中突然響起了一個不協調的聲音。
“殿下大可不必這麼早就爲王室之責操心。我國尚有一位王子,他也有資格繼承王位的。與殿下相比,我們寧可由他來統御聖愛希恩特帝國。”
大王子周圍的官員臉色立刻都變了,竟然有人敢在這種場合挑戰大王子!亞歷威爾德王子神色看不出變化地住了口,平靜地向出聲的地方看去。那人夷然不懼,自人羣中昂然而立,毫不迴避王子的目光。
他是個身形樣貌都沒什麼特殊之處的中年男人,只是眼光鋒銳,鬚髮如針般硬直挺立,給人個性強悍、精力旺盛的感覺。大王子盯視着他問身後的官員們:“有人知道他是誰嗎?”
稅務大臣忙靠上前來道:“臣下認得他。”
“他是船業大亨貝里歐·託洛裡夏。”
艾裡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男人的身份,向同樣爲碧玉臺下對發生的事驚訝不已的同伴介紹道。想當初來到黎盧,就是想到他家詢問那個不存在的“希爾迪亞”的下落,他怎麼可能輕易忘掉?
卡特爾撓着下巴納悶道:“船王貝里歐?他只是個商人而已,怎麼會跑來插手王家的事?”
聖愛希恩特的傳統是將商業視爲盤剝他人的行業,向來輕視商業。再富有的商人也比不上一個沒落的貴族,更不要說政治地位了。王室緊緊把持朝政,政治之事向來沒有商人介入的餘地。因而船王貝里歐家的富裕在整個國家也是數一數二的,卻不得不忍受包括左丞相在內的一衆官員的壓榨。也難怪衆人都很奇怪船王會膽大到做出形同向大王子挑釁的行爲。
而艾裡更是因船王的話而疑惑。船王,至少曾經與三王子有過某種聯繫,但是他爲什麼在這種場合公開支持三王子?
雖然現在仍是毫無概念,但知道弗裡德瑞克真面目的他,隱隱覺得有一件很驚人的事就要在眼前發生了。
亞歷威爾德王子自是不悅,也決定要好好查查他究竟有什麼目的,不過現在正在進行重要的演說,卻不能因此中斷。他示意士兵將貝里歐帶離這裡,準備繼續先前的講話。然而遵令而去的衛兵卻受到了阻攔。
一些站在前排的商人四下推擠,令士兵難以擠到貝里歐身邊,貝里歐朗聲接着道:“我們希望聖愛希恩特帝國的王位,由弗裡德瑞克殿下來繼承。而這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而是黎盧商人們共同的意見。”
“你……”亞歷威爾德王子手撐在臺沿上傾身向前,臉色不愉地狠狠盯着貝里歐。假如貝里歐的行動真的是代表商人羣體的意思,那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而見到亞歷威爾德的舉動,下方許多人都站了出來,防備地看着周圍的軍人。
王子爲了演說而召集來許多名流商賈。黎盧中聚集了全國多數的大商人,而廣場中此時則聚集了黎盧中大半商人。此時這些人聚集到一塊,同仇敵愾地戒備着王子和附近軍人,令人難以忽視,頓時廣場上顯出一股緊張的氣息。商人中更有不少人大聲叫道:“我們要弗裡德瑞克王子!”“支持弗裡德瑞克王子!”之類的話,表明他們的意願。
亞歷威爾德王子的神色更顯沉暗。他沒想到一直安分的小弟,竟然悶聲不響地拉攏了這些人!難怪他回到黎盧後經常與一些商人會面,原來從那時他就在準備着這件事了!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爲了爭奪王位,卻去找沒有半點政治勢力的商人,簡直是愚不可及的行爲。亞歷威爾德並非蠢人,事情到了現在他終於明白小弟的想法。
正因爲商人地位不高,屢遭貴族官員等的欺壓,他們便愈加希望能介入權力階層。但是自己和葉卡特留希受聖愛希恩特的輕商傳統影響,並不打算讓他們得到這樣的機會。於是他們只能選擇把賭注壓在弗裡德瑞克身上。現在趁着和葉卡特留希爭鬥結束後自己實力最低弱的時候,他們終於發難。
只是他過去從沒有想過這種情況,直到現在,他才驚覺聚攏在一起的商人手中竟也掌握着足以動搖黎盧的力量。
假如糧食、日用品、武器等的來源被截斷,陸路運輸、船運被斷絕,原本是利於大陸東部最繁榮地帶的黎盧立時成爲一座孤城,支撐不了多久。只是一兩個商人還可以憑藉武力制服,但是當所有的一切都被斷絕時,軍隊就像再得不到血液供養的手,力量還能維持多久?就算將這些商人全部投入牢獄,沒有這些掌握商業脈絡的人的調度,運輸、貿易仍是無法恢復。屆時,全國都會爲之震盪!
且不管以後,眼下又該怎麼處置這些人?
下方喧囂中,身後一個武官趨近他低聲道:“殿下,要不要把這些人擒下?”
亞歷威爾德王子沉吟未決。先不說拘捕這些大商人會對黎盧乃至王國的商品供應和貿易往來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而且王國並沒有確定自己正統的繼承地位,這些商人只表示希望三王子繼位的行爲沒有犯下什麼罪名。在公開場合沒有罪名地拘捕這麼多人,無疑十分不智。若是被尚是中立的三省駐軍聽說,可能會認爲自己不是能繼承王國的人而倒向弗裡德瑞克那方。只是,下方鬧成這樣,演說如何繼續?
此時除了原先的大批商人外,場上更多平民也加入商人們的行動。他們多半是曾因亞歷威爾德王子與葉卡特留希王子之爭而失去親人,蒙受損失的人。一時間廣場上就有大部分人都揮動着手臂,大聲喊着弗裡德瑞克王子的名字,民衆抗拒亞歷威爾德王子的意志如有形的潮水般高漲起來,直逼陽臺上的王子。
看着臺下振臂如林,聲如海嘯,王子從未有一刻這般直接地感受到大衆對自己的排斥。在往昔驚心動魄的宮廷鬥爭中一向沉穩鎮定如山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腿腳有些發軟。
人們的吶喊聲忽然靜了下去,人羣紛紛回首張望的方向,緩步走來了一行人。卡特爾等一衆安幫的人立時認出了當先那人,驚訝地低呼:“弗裡德瑞克王子?!這究竟是……”
與他們往常接觸的弗裡德瑞克不同,今日身着宮廷服飾的三王子平添了一股高貴卓然之氣。雖然一照面就知道這人是弗裡德瑞克,但是看清楚些後他們卻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三王子嗎?
在場的王公貴族們的震驚也不在安幫之下,往昔他們看到弗裡德瑞克,常常背轉身去嘲笑幾句,而此時,再沒有人覺得他可笑。
面上帶着自信的微笑,弗裡德瑞克從容行至陽臺之下,仰首望向他的王兄。亞歷威爾德王子卻覺得自己反而像是被他俯視般,氣勢矮上了一截。
“王兄,我當初回來時就說過了,我會參與王座之爭。”
只說了一句話,他便轉身離去。
一句也就夠了,目的已經達成。他已向亞歷威爾德王子,向聖愛希恩特全國宣示,此後弗裡德瑞克王子便接替葉卡特留希王子,正式與大王子對立。
“老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包括卡特爾在內,安幫的人都對剛纔的事難以置信。那個隨和仁愛,一直和他們並肩救助平民的弗裡德瑞克……也要出來爭王位?!
艾裡冷冷看着弗裡德瑞克一行離去的身影,嗤笑出聲:“他不過是終於露出了本來藏得很好的利牙而已。”安幫衆人兀自合不攏驚愕地張大的嘴巴。
三王子離去後,廣場上的人再不想聽什麼演說,開始四散離開。亞歷威爾德王子原定的演說至此也完全失去了意義,根本沒必要進行下去了。他恚怒地瞪着人羣四散而顯得有點混亂的廣場,沉默半晌,終於收拾好情緒,猛轉身大步走進宮殿內。
怒火對事情毫無助益,徒然自亂陣腳而已。新的鬥爭已經開始了。
知道若是大王子爲王,自己和家族必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碧玉臺事件後幾日之內,那些原本追隨葉卡特留希王子的官員貴族紛紛投向弗裡德瑞克王子。而這,應該本就是弗裡德瑞克王子策動碧玉臺事件,揭掉僞裝,正式與亞歷威爾德王子對抗的目的之所在。
平時便注意在黎盧百姓面前塑造形象的弗裡德瑞克王子,相比曾給平民帶來許多災禍的亞歷威爾德王子,自然是更得人心許多,又有全國商人的支持,現在更得到了這些助力……在短短的時間內,他便成功匯聚到足以與大王子對抗的實力,如彗星般迅速上升成爲有資格左右王國將來命運的人物之一。
就連厭惡他至極的艾裡也不得不承認,弗裡德瑞克從半年前回到黎盧時就能預估形勢演變並開始着手佈置,而後巧妙地利用安幫制衡大王子和二王子的鬥爭,令他們在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削減對方的實力,等到其中一方倒臺後他便倚靠一開始拉攏到的商人的力量趁勢而起,順便接收落敗一方的勢力站穩腳跟,這樣的才智遠識確實令人佩服。
而原定今日碧玉臺演說後就散夥的安幫,自然不能如預定地就此解散。安幫中人都對弗裡德瑞克的轉變十分震驚,但大家都在等着卡特爾決定該怎麼處理此事。
卡特爾並非表面上看那般沒心眼的粗漢,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原本篤信三王子人品的他也不由開始起了疑心,懷疑弗裡德瑞克當初介入安幫的事,究竟是不是爲了利用大家。有了這樣的想法,原先對三王子的欽服敬佩越深,轉化成的憤怒鄙視也就越深。
艾裡等人見弗裡德瑞克的真面目終於開始漸爲安幫察覺,便也不急着離開這裡而是繼續留了下來。看着卡特爾這幾日的深思和安幫中其他人的焦躁,艾裡不能否認心中有些期待,希望能看到他們反擊弗裡德瑞克,讓那傢伙吃點苦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