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凱曼與法謬卡交界的魔翼森林看起來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靜,而穿過層層枝葉的遮蔽,可以看見商隊宿地上到處都是來去匆匆、神色嚴肅的人們,顯示出與周圍環境截然不同的緊張感。
在休憩了近一週後,商隊終於要有所行動了,人人都在忙着出動前的準備工作。
當人們手頭忙碌時,嘴巴作爲少數空閒着的器官往往更喜歡發揮它的作用。雖然傭兵這職業一向被認爲與“婆婆媽媽”這類形容詞絕緣,但嚼舌根的嗜好應該與性別沒有太大的關係。負責整理兵器的兩個傭兵正用行動證明這一點。
傭兵甲將話頭轉到傭兵團中的事上來,“那個叫艾裡的新丁可真是不得了,這一陣子菲歐拉小姐好像很親近他。”
“艾裡?就是那個讓……”話聲突然中斷了,傭兵乙瞄了瞄後頭一座小小的黑帳篷示意,壓低聲音道,“被關黑帳的人吧?上回裡茨隊長可是丟了不小的面子啊!”
那黑帳篷位於營地中較爲安靜的一角,是傭兵團用來禁閉那些犯錯的傭兵的地方。自企圖對菲歐拉不軌後,裡茨便被禁錮在這裡反省。
昏暗的帳中,一雙半閉的眼睛霍然睜開。雖然傭兵乙收斂了話聲,但這黑帳並沒有太好的隔音效果,外頭的私語聲仍傳入了裡茨的耳朵。關了這些日子,脾氣依然不見好,聽了這些,他自然是怒火中燒。
“是啊,聽說這一次行動的計劃也是他向團長提出的。原先團長好像已經有了計劃,但這傢伙自告奮勇地提出建議,據說比原先的計劃更穩妥,團長大加讚賞地採用了。”
“嘖!嘖!這小子!被團長看重,又跟‘緋羽’的菲歐拉拉上了關係,真是厲害!平時看他一副和氣的樣子,人不可貌相啊!”
“我看這趟任務一結束,他大概馬上就會進入緋羽,從此就算飛黃騰達了……”
外頭的話聲不知不覺又大起來,鑽入裡茨的耳中。聽到讓自己吃癟的對頭在他禁閉的日子裡居然這麼風光,他越聽越是火大,一雙眼閃着妒恨的光芒,終於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將外頭那兩個碎嘴的嚇了一跳。
“神氣什麼……”一個傭兵不忿地咕噥着,“都被團長關起來了,還這麼囂張!”同伴趕緊示意他住嘴,低聲道:“咱們還是小心點吧!裡茨雖然在受罰,但團長一向倚重他的能力,等到讓他反省夠了,一有事情還是要用他的。沒準待會兒就會放他出去。要是得罪了他,等他出來咱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正在說着呢,便看見幾個人從另一頭走近那小帳子,看來團長果然要放人了。
※※※
在距商隊所在地數十里處,有一個緊靠着魔翼森林的凱曼軍哨站。經過一天的急行軍,近兩百多號人馬在密林的掩護下接近了這個哨站。休憩一晚以恢復體力後,他們就將展開行動。
這些人馬隸屬“翔鷹”一隊。“翔鷹”是傭兵團爲實施艾裡的計劃而臨時組成的傭兵分隊的稱號。“翔鷹”分爲兩隊,都是由商隊中的精銳組成,身負誘敵重任。一隊負責回頭誘引凱曼軍,二隊則經由秘道進入法謬卡,吸引包圍了秘道出口的法謬卡軍。兩隊都奉命對兩國軍隊一沾就走,將追兵引向約定會合的那個山谷。這次任務最難之處,便在於會合的時間差不得半分,出發前商隊高層領導協商安排了大半夜方纔確定下計劃。
依照艾裡的計劃,魯弗瑞命隊伍成員分別僞裝成商人和傭兵,讓“翔鷹”一隊看起來像個普通小商隊,接近凱曼軍哨站遠遠地弄出點響動引起對方注意。凱曼早已通令全境禁止任何人越境,這出現在邊境附近的商隊自然會引得凱曼軍派兵追捕。一旦凱曼軍被引出哨站,“翔鷹”就立刻策馬回頭狂奔,利用森林的掩護不即不離地吊着凱曼軍,將他們引向約定的地點。
估算好與哨站的距離,各隊員遵守隊長的號令,很快便各就各位做好行動準備。艾裡也在其中,他扮演的是護衛“商隊”的傭兵的角色,獨自在離隊伍稍遠的地方做出巡查的樣子。
從方位來看,艾裡是隊伍中離哨站最近的人。雖然看起來比較危險,其實也和其他人差不多,因爲隊中有人守在高處用遠視鏡窺看哨站的動向,凱曼軍一有動靜便會通知所有人跑路,並不需要真正和凱曼軍短兵相接。因而他做一臉警覺狀地巡查時,其實並沒有多少緊張感,只等着人招呼自己撤退。
瞥瞥樹頂的晴空,他開始喃喃地對老天發起牢騷來。
雖然前一陣子都是在混日子,但這次,艾裡真的是很認真地想要幫比爾的。他很用心地籌劃出一個不用燒樹林的新計劃;很積極地用自己的見識和口才說服團長接受了新計劃;甚至不辭辛勞地加入這計劃中危險最大的“翔鷹”一隊,還決心執行這次任務時不再偷懶或打馬虎眼……
連他自己都想誇自己這難得的勤勉,但是,現實生活似乎總是充滿各種變數,越是想做的事卻往往越可能出現障礙。而且老天似乎越來越有跟他開玩笑的嗜好。
“翔鷹”一隊的隊長竟然就是裡茨!一想到昨晚出發前裡茨看到自己時的陰狠眼神,艾裡頭皮就一陣發麻。
開始行動後,裡茨總是走在艾裡身邊,刻意給他壓力。艾裡煩不勝煩,索性跟他挑明。
“裡茨大人,你在團中是什麼身份地位,何必非找比爾和我這種小角色的麻煩?平白讓人當笑話看了去,不是反而折了你的身份嗎?”
“哼!”裡茨冷笑道,“反正傭兵中強者說話,誰要招惹了我,除非他能贏了我,不然都不會好過,誰在乎他們心裡怎麼想!”也就是說,比爾和艾裡都是“招惹了他而沒好日子過”的活生生的範例了。
“原來是這樣。”艾裡針鋒相對地嗤笑一聲,“要論輸贏,其實比爾也不見得會輸你!”
“哈哈哈哈!”裡茨像是聽到了荒謬絕倫的笑話,“那就叫他來和我一決高下吧!他要是能贏我,我自然不會再找他麻煩!”
艾裡一口應承:“沒問題!不過比什麼由我們定。”
“隨便你們劃下道來!”裡茨傲然道。他自負騎射搏擊甚至魔法都有所成,絕不可能輸給那畏縮少年。
“好啊。這次事情了結後,給你和比爾一人一塊地,一袋麥種,等秋收時便比比看,倒是你種的地好還是比爾收的莊稼多。”
“開什麼玩笑!哪有人用這個決鬥!”
“誰開玩笑。有的人擅長使劍,有的人精於劍術,比爾便擅長種地。一決高下可以比劍術,可以比弓箭,比種地又有何不可?”艾裡曾在魯弗瑞前聲稱自己的功夫是由農活中演化而來,自然不能對自己的“本行”一無所知,只得找農家出身的比爾爲自己惡補。學過後,方知何時施肥、如何灌溉都是輕忽不得,這農活亦是大有講究。要比種田,比爾自是勝出裡茨甚多。
裡茨幾乎肺都要氣炸,半天才反駁道:“決鬥都是比拼武技,種地算什麼!沒有半點用的本事!要比這個,乾脆比吃飯喝酒算了!”
“武技就真的比種地了不起嗎?他能種得好的菜,你就不見得養得活。要是將你們兩人各自扔到無人荒島上,我看倒是他活得久些。”艾裡一番話又將裡茨堵得說不出話來,他便接着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只敢用長處去比別人的短處,然後便趾高氣昂,根本是懦夫的行徑。各人自有各人的長處,有什麼高低之分?武力並不能解決所有的事,以善意待人才是相處之道啊。”
裡茨半晌找不出話來辯駁,憋得臉都紅了,甩手離去。
此後枉費艾裡打點精神小心防範裡茨的報復,這一路走來他居然沒有藉機給艾裡小鞋穿。或許是因爲這趟行程很緊,裡茨忙於趕路,或許是任務重大,他不願橫生枝節,或許是這次談話讓他良心發現,終於改變了想法。
“還是相信人性本善吧!”艾裡衷心希望是後一個原因。正這麼想着,突然覺得前頭有些嘈雜聲,情況好像有些不對。轉過一棵樹,面前驀然出現了好幾騎戎裝的人馬。
凱曼士兵?!
太過突然的會面讓兩方一時都呆立不動。艾裡更是驚訝。怎麼會這樣?不是有人在監視他們的動向嗎?怎麼可能讓對方這樣接近還沒有發出警告?
凱曼士兵們也有些摸不着頭腦。眼前這男人看打扮像是傭兵,不過手中握的卻是把鋤頭,看起來不倫不類。(執行魯弗瑞團長的任務,當然得用他特地贈與的“兵器”。)到底是傭兵還是農民啊?
不過他們旋即反應過來。管他是什麼,會出現在這邊境荒林中的就是可疑人物,先逮住再說!幾人嚷着:“在這裡!”策馬向艾裡奔去。隨即後頭隆隆之聲大作,馬蹄聲將森林的靜寂敲得粉碎,也不知還有多少兵馬向這裡奔來!
發覺只有自己一個人面對着後頭的大隊人馬,一股孤立無援之感油然而生。個人的本領再高,要招架住千軍萬馬的衝鋒陷陣也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而艾裡既不想大開殺戒也沒興趣被殺。顧不得多想爲什麼會遭遇凱曼軍,艾裡趕忙回頭向不遠的隊伍集合處狂奔而去。
得趕快通知大家!而且馬匹都在那裡,只要到了那兒取了坐騎和大夥兒一塊走,便安全多了!
雖然艾裡只能靠兩條腿,而後頭的追兵都有坐騎,但繁茂的林中馬兒難以放開馳騁,短程之內艾裡的速度倒是不至於被凱曼士兵追上。拼命跑到了集合處,艾裡停下腳步,心涼了半截。
只見林中空蕩蕩的,只丟着幾架掩人耳目用的車架,哪有半個人影?那些傢伙,竟然不先招呼自己,就悄沒聲息地先撤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自然是裡茨藉機公報私仇,把自己一個人丟到凱曼大軍中!這招可比找茬刁難的小伎倆狠多了!
“果然不該對人性有太高期待!”艾裡恨恨地咬牙。這下可精彩了,他該怎麼辦?
當然是看着辦!越來越響的馬蹄聲告訴他敵人已迅速逼近,哪裡還有餘暇讓他繼續生氣,艾裡只得拐個彎跑向另一邊。
從哨站出來的近千騎兵在這裡停了一下,觀察樹枝的折損、草叢踐踏的痕跡,判斷出剛纔遠遠發現的商隊是朝東南面去後,凱曼軍便策馬追去,只分出五個人追向艾裡的方向。
凱曼士兵只把艾裡當作普通傭兵,用五個騎兵收拾一個徒步的傭兵,自然是綽綽有餘了。這五人顯然也這麼認爲,抱着貓戲弄老鼠的輕鬆心態嬉笑着一路追趕,不知不覺便離部隊遠了。
然而繞過幾個彎,他們卻發現目標已失去蹤影。衆人驚訝地停馬,戒備地圍成一個圈子,四顧搜尋艾裡的影蹤。
Wωω● тt kǎn● ℃o 突然,一道黑影從五人上空的樹枝上落下,他們還來不及擡頭,每人便重重捱了一下,昏死過去,跌落馬下。一個拳打,一個掌擊,一個飛踢,一個膝撞,一個頭錘,艾裡利落地落地拍了拍手:“數目倒剛好,五個一塊料理。”
解決了追兵,他並沒有趕回“翔鷹”的意思。反正這次任務重在團隊的力量,少他一人也不差多少,而既然裡茨存心報復自己,回去自然不會好過,他也就不必辛苦趕回去受罪了。
不如自己先趕到商隊約定的山谷附近美美睡一覺,等“翔鷹”跟追兵鬧騰完了經過那裡時再歸隊,不是輕鬆得多?如意算盤打得當當響,正想就此辦理,艾裡卻突然火燒火燎地跳了起來。
等一下!離了“翔鷹”,誰來告訴我那個山谷該怎麼走?
雖然那天發現那個死谷後,艾裡在山谷和商隊宿地間沿路留下標記以免迷路,但現在在這離宿地幾十裡的地方,這路是無論如何也記不得的了。
發現了這個難以解決的技術性難題,艾裡只得無可奈何地放棄了原先的完美計劃。眼睛向倒在地上的幾個凱曼騎兵瞄去,他有了新的打算。
既然自己的隊伍不可靠,那就找更可靠的人帶路吧!
※※※
喬治·夏柏,二十一歲,凱曼東南邊境培拉達邊區邊防軍中的一名普通中士,現在正在執行追捕出現在邊境的可疑商隊的任務。
急馳在這種密林中的騎兵很難保持穩定的隊形,而騎兵營一千多人喬治自然不可能全認得,因而當一個看來眼生的凱曼騎兵出現在他右側時,他並沒有在意,只當是其他中隊的士兵。
山路多折,凱曼軍可以看見逃跑的“商隊”就在前頭的山路上時隱時現,但他們速度不慢,凱曼軍一時倒也追它不上。追了大半天,士兵和馬匹漸漸顯出疲態。此時前頭出現好幾道岔路,“商隊”的蹤跡卻再也沒看見,凱曼軍一時拿不定商隊究竟往哪條路去了,便命些追蹤好手探查痕跡,推斷商隊去向,期間全軍將士休息待命。
喬治在馬上顛簸了半天,嗓子早幹得冒煙,下得馬來急匆匆摸出隨身的水壺,直着脖子咕嚕嚕一陣猛灌,半晌,才覺得活過來了。喬治噓出一口長氣,捶着痠痛的大腿,大嘆一聲:“呼……真是累死人!”轉頭見自己右邊坐了個金髮士兵,眼睛盯着自己的水壺,便將壺朝他遞去,笑道:“兄弟你忘了帶水壺?可真夠馬虎的!”
不是忘了,是那士兵被打倒落馬時摔破了水壺。金髮騎兵艾裡自然不會說出真正的原因,接過水壺猛喝了幾口,向着那熱心士兵苦笑:“可不是嗎?”
“唉!也難怪你,這趟任務也是夠突然的。”喬治啐了一口,“大夥兒一直都把平時的操練當作是鍛鍊身體,誰想得到在這種小地方當兵,居然還真得打仗!”
不打仗的兵,那是兵嗎?艾裡忍笑問道:“那你是爲什麼當兵?”
“這還用問?!大家不是都一樣的嗎?我們村裡男孩多的人家,田地用不着那麼多人手,多半就會送些男孩去當兵。”見艾裡一臉不解,喬治接着解釋道,“這麼多年都沒有戰爭,在咱們這偏遠山區當兵,更是安全又清閒。只要每天當是鍛鍊身體一樣按時參加操練,就會有國王給我們按時發薪水,當然是個好工作啦!”
艾裡啞然。
“大家也比較敬服退役軍人,回家後要在鎮上找個保安守衛之類的活計謀生也不難。等做幾年攢了些錢,我就可以把麗莎娶回家了!”喬治張開大嘴呵呵地笑,彷彿美好的將來已經觸手可及。
這也就是普通人的一生吧。找份安穩的工作,娶個喜歡的女孩,然後在剩下的幾十年裡專心賺錢養孩子,再爲了孩子的事情煩惱……戰爭,並不在他們對未來的預計中。
“我叫喬治·夏柏。”士兵說得高興,伸手與艾裡相握,算是結識了,“你叫什麼?還有多久退役?”
“我是艾裡。唔……大概再過不久就要離開了。”
“是嗎?兄弟你退役後,要是到我們培拉達鎮上住的話,幫你介紹老婆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不用了……”艾裡氣勢低弱的推辭對興致勃勃的喬治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他繼續口沫四濺,“咱培拉達的女孩子,那是有名的俏!不是吹的,我隔壁家的珍妮,她的皮膚啊……”
出發的命令打斷了越來越有做媒傾向的喬治的話頭,衆士兵翻身上馬,沿着商隊的蹤跡追去。
奔馳中,隊形再度開始散亂。不知不覺喬治新結識的男子從他旁邊消失了,他自然還是沒有多在意。
※※※
裡茨的小心眼雖令人不敢恭維,不過領軍能力確實不錯。“翔鷹”一隊忽遠忽近地吊着近千名追兵,終於在約定的黃昏時分,在約定的山谷前與商隊會合。隨後,商隊開始向山谷內移動。
當凱曼軍趕上來時,正看到商隊進入山谷的這一幕。從谷口探察,後方陡峭的山壁將山谷包得嚴嚴實實,明顯是一個死谷。料想是商隊慌不擇路,竟走入這死路,凱曼軍不由大喜,整合隊伍準備進谷甕中捉鱉。正在此時,一陣隆隆的馬蹄聲如雷鳴般自前方向他們壓了過來。戰馬不安地踏動馬蹄,士兵們戒備地暫緩行動,齊齊望着前頭山坡頂上的林子。
驀然一騎穿林而出,接着,越來越多的騎兵從林中急馳出來,彙集成流的軍隊如流水般迅速向山坡下蔓延。當他們發現凱曼軍時紛紛勒住了馬,戰馬嘶鳴聲響成了一片。天色雖有些暗了,仍可以分辨得出兵士服色和旗幟。那是鄰國法謬卡的軍隊!
片刻後,法謬卡軍的人馬基本到齊了,黑壓壓地擁在對面山坡上。這一帶雖仍是地形起伏,但已經出了魔翼森林,地面低矮的灌木和雜草無法遮蔽軍隊,可以看出法謬卡軍的數目約在兩千之衆。
不時有戰馬輕嘶,兩邊的人卻都保持着靜默,都在盤算該如何處理這意外的局面。谷中商隊的人們知道,兩軍隨後將採取的行動,決定着商隊的命運,生死便取決於接下來的短短片刻,都忍不住屏住了氣息。
谷內谷外都是一片詭異的安靜,不安的靜。
很快局面便發生了變化。雙方的傳令使才相互傳了幾句話,兩邊的領軍者便都失卻了耐心。一聲令下,兩軍便向對方衝殺過去。一時間金鐵交擊、戰馬嘶鳴,士兵呼吼交織出一片殺戮之聲,山間的寧和之氣完全被血腥淹沒。
凱曼軍裝備精良,而法謬卡軍勝在人多,法謬卡軍考慮到在這凱曼境內隨時可能有凱曼軍前來增援而全力撲殺凱曼軍,力求速戰速決,凱曼軍也知道這點而咬牙苦撐着,兩邊人馬殺得難捨難分。廝殺場面的慘烈,便是谷內身經百戰的傭兵們也爲之心驚肉跳。
想到要不是事情忠實地按着商隊的計劃走,與眼前這數千戰士生死相拼的便是自己了,傭兵中許多人慶幸地喘出口大氣,互相交頭接耳低聲感嘆,整個商隊捲起了些微的波瀾。在計劃的提出者艾裡身邊,比爾見事情終於順利進展,自己的村莊終於沒有受波及的危險了,激動得眼淚汪汪。而艾裡,則顯得平靜得多。
在他看來,狹路相逢的兩軍拋下商隊開戰,本就是理所當然的發展,其中並沒有僥倖之處,有什麼可感嘆?
凱曼和法謬卡已經正式開戰,兩方軍隊對對方的敵意本就很高。這一帶距法謬卡國雖近,但有天險相隔,從不曾有法謬卡軍在此出沒,因而凱曼軍自然不會放過這神秘地出現在本國防守薄弱地帶的法謬卡軍,拼了命也得抓些俘虜回去,慢慢問出這天險的漏洞到底出在何處。
另一方面,法謬卡應該對經由商隊引他們進入凱曼而得知的秘道有更大的企圖心。只要是稍有頭腦的將領就應該想到,如果封鎖住這條秘道存在的消息,那麼便可調派軍隊出其不意地攻入凱曼兵力薄弱的後方,在戰爭中發揮更大的用處。爲保住這個秘密,法謬卡軍應會利用這次兵力倍於對方的大好機會,全殲這支凱曼軍隊。
兩邊算是一拍即合,這戰是非打不可了。
至於商隊,雙方雖都不會放過商隊,但親眼見他們進入了三面爲山峰包圍的死谷,已是無處可逃,再加上商隊先前故意示弱,都只派了不到半數的兵力誘引雙方軍隊,他們都不會把這點兵力放在眼裡,因此法謬卡和凱曼軍都必然作出這樣的決定:走入死路的商隊大可先放在一邊,等收拾完敵軍再來處置。
兩國軍隊以爲商隊是走投無路下闖進山谷,便想當然地將三面環山的山谷看做是死谷了。但看來是死谷的死谷,早已不是死谷。前幾日艾裡和比爾忙活了大半夜的成果,便是將死谷打通了一條通往谷外的小通道,在谷外自然無法發現。
所以,事情的必然發展便是兩軍谷外廝殺,商隊隔岸觀火。
谷外的廝殺場面雖然動人心魄,但現在卻不是看熱鬧的時機。計劃仍未完成。
團長傳下號令後,青葉、裡茨等上級傭兵指揮協調着傭兵團開始行動。商隊儘量維持安靜,以免引起谷外軍隊的注意,將事先準備好的草扎的假人排放好。此時天色已暗,谷外的人遠遠望去,商隊原先的位置仍有不少人影待着,根本看不出什麼破綻來,然而真正的商隊卻悄悄進入山谷深處,經由艾裡那天開出的通道潛出谷外,溜之大吉。
“一切都很順利,都按着原先的預想在走。”艾裡一邊和其他傭兵一起做事一邊想,“惟一的意外是被裡茨擺了一道,不過自己在會合前準時趕回‘翔鷹’一隊時,在裡茨臉上看到的驚訝之色也算是夠本了。”
明明事情辦得很順遂,自己爲什麼並不覺得高興呢?心中反而沉甸甸的……
雖然過去在封魔之戰時也曾在軍中待過,可多是倚仗個人的力量單獨行動,軍隊只不過是從旁輔助。這次算是自己第一次籌劃這種真正意義上的軍事行動,能這麼順利,也許自己還算有些天分吧!
艾裡想用自我誇獎讓心情變得輕鬆些,但看來沒什麼效果。
“發什麼呆?還不快乾活!”裡茨低聲呵斥心不在焉的艾裡。好在顧忌着不能驚動谷外的人,裡茨纔沒多刁難。
最後看了一眼谷外廝殺的場面,昏暗的天色雖然能掩飾住濺灑在地上的鮮血,但那股戰場上獨有的血腥酷烈之氣仍是黑暗無法湮滅的。艾裡轉回頭做自己的事,腦海中卻不期然浮現出那個談過幾句的喬治·夏柏淳樸熱情的笑容。
谷外那些血淋淋的屍體中,是否有他?那個期望回家後能得份好工作,夢想着攢夠錢把一個叫麗莎的小鎮女子娶回家的士兵。
也許,在這一戰中死去的人中,還有許多和喬治一樣,只想當個不用打仗的兵。
艾裡曾經歷過不知多少次戰鬥,雙手沾染的鮮血也不少。過去每次廝殺,他都確信自己所殺的,都自有其該殺之處,所以能坦然面對,久而久之已習慣了血的味道,對那些血腥場面並沒有什麼感覺。然而此刻他突然覺得反胃,喉頭一陣乾嘔卻吐不出什麼,習劍多年穩如磐石的手竟然有些發顫。
就像第一次殺人後的感覺,雖然這次他並沒有殺傷一個人,沒有沾上半滴血。
※※※
且不管計劃的提出者艾裡本人的感受,商隊對這個計劃相當滿意。原先將兩國追兵引入林中,商隊趁亂脫身縱火燒林的計劃,有着太多難以把握的因素,商隊也很難完全避免傷亡,而艾裡的計劃不僅能達到同樣的效果,而且實行起來簡單得多,又能最大程度地減少人員傷亡。
計劃果然實施得很順利,商隊開始按計劃進行下一步。潛出山谷後商隊全速前進,將仍在混戰的兩國軍隊遠遠拋在後頭,穿過索美維峰山腹的秘洞,終於踏上了法謬卡的國土。
接下來,便輪到傭兵團上場了。
法謬卡軍大部分被青葉帶領的“翔鷹”二隊引到山谷前與凱曼軍廝殺,但秘道出口外還留守有上千兵力。計劃是將商人和非戰鬥人員護在中心,傭兵團排成錐形,藉着夜色向法謬卡軍發動迅猛的突襲。
傭兵團本就驍勇善戰,又是有備而來,而法謬卡軍一則吃虧在措手不及,二則因爲分散在好幾處出口,兵力不集中,傭兵團很快便佔了上風。
埃夏、蘿紗都屬於非戰鬥人員,和商人們待在一起,那個來歷不明的維洛雷姆也在這裡。爲防這可疑人物臨陣在背後搗亂,傭兵團仍派哈羅西兄弟將他看得嚴嚴實實。
自傭兵團進攻法謬卡軍始,他便心癢難搔地動個不停,恨不能到戰場上湊熱鬧,卻礙於哈羅西兄弟而動彈不得,只能在嘴裡不停咕噥着:“好熱鬧!好……好想上去看個清楚啊!”不一會兒,又向哈羅西兄弟求情,“大兄弟,讓我上去吧!我孤身流浪多年,好歹也有些防身之技,不會拖累各位大哥啦!”哈羅西兄弟依然板着面孔不加理會。
“維洛雷姆大哥,你怎麼這麼喜歡湊熱鬧啊?”蘿紗笑着問道,“艾裡平時老說我會惹事,看來你比我更愛招惹是非呢!”這幾天艾裡、德魯馬等傭兵忙得團團轉,她和維洛雷姆同爲閒人,便經常在一起聊天。維洛雷姆見聞廣博,說話風趣,很對小姑娘胃口,幾天下來兩人已經頗爲熟稔。
“嘿嘿,職業需要吧!魔術表演生意清淡時,我也兼差當吟遊詩人的,當然得多長些見識,將來也好編到歌裡混口飯吃。這種難得的大場面,要是錯過太可惜了!”
戰場上的景象確實可謂壯觀。戰士,即傭兵與法謬卡士兵以血肉相拼,躍動的人體充分展現了人體力量之美,而隨隊的魔法師則在傭兵的護衛下施放着破壞力較強的火系、風系魔法,青藍紅各色的光芒交相輝映,就像燦爛的煙花不時照亮了戰場。魔法攻擊主要針對遠處的法謬卡軍隊,令近處的法謬卡士兵得不到援助,陷入孤軍作戰的境地,很快被傭兵團的戰士包圍、分割、剿滅。戰圈向前穩步推移,將法謬卡的封鎖慢慢削薄。
但,這並不是維洛雷姆真正想看的。帶着幾分無聊的眼光掠過大羣廝殺着的士兵,尋找着那個引起他興趣的人。而當他終於找到時,卻顯出失望之色。傭兵羣中,金髮的傭兵只是隨大流地和大家並肩作戰,表現雖然不算差勁卻也精彩不到哪裡去。魔術師輕輕地哀嘆一聲:“真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