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討論雖然漸漸偏離到了有些奇怪的方向,不過經過一番鬧騰澄清,總算撇開了偷窺的問題。見蘿紗不肯輕易相信自己,艾裡心念一轉,開始向蘿紗吹噓起那感應的奇妙滋味,果然煽動起她的好奇心。
反正不是幫艾裡做什麼,只是自己試試看,倒也無妨。抱着這樣的想法,她決定自己來嚐嚐這感應究竟有多奇妙。
有艾裡從旁指點,蘿紗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經驗,做起來自是十分順遂,不多時便成功地掌握了轉換的關竅,產生感應。只是她也和艾裡差不多,感應沒有維持多久人便突然失神,無法持續下去。屢試無果,蘿紗失去了耐心,自己出去玩了。
不過到此爲止的嘗試,已足以證明即使以精神力見長的魔法師,同樣也無法長時間維持感應。顯然感應所消耗的心神精力和一般的精神力並不是一回事。推想來,那或許是由先天稟賦決定的吧,後天恐怕無從培養修煉。既然這樣,要長時間保持這種感應的道路,等於說被堵住了。
一時沒啥頭緒,他姑且稍爲轉換一下思路。想到自己老是得“這種感應”、“那種感應”的叫,稱呼起來挺不方便,他便決定先給它定下個名字再說。
“嗯……唔……既然蘿紗都那麼說了,乾脆就叫偷窺大法吧!”
沉吟了好一會兒,艾裡只爆出個毫無格調可言的鄙俗名字。取“天眼”、“覽微術”之類的名字雖也能貼切,卻未免正兒八經得太過無聊。身邊沒有能夠和自己討論這事的人,反正只是自己叫叫,好記、有趣便是最好。
起好了名,他便將心思轉回原先的軌道。
既然前路不通,不如換個方向想。心力有限,即意味着無法開源,那……或許可以試試看節流?
回想起來,偷窺大法的作用範圍相當寬廣,至少涵蓋了方圓數十丈的範圍。既然身體無法負荷那麼大的消耗,如果把感應的範圍集中、收縮,是不是就可以減輕身體的負擔呢?
從理論上推想似乎很有可能,艾裡即刻付諸實踐。
當感應再次出現時,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放任自流,而試圖在所“看”到的範圍中尋找出觀察的重點,重點外的事物則忽略過去。說起來複雜,實際做起來倒並不太難,類似於用眼睛觀察事物時將視線集中在焦點上,焦點以外的景物自然而然就會變得模糊不清。
估量着這本領如果練成,主要是用來監察自己周圍情況以便及時防衛,艾裡當然是把感應的中心設在自己身上。不過感應範圍的大小倒不是太好抓,太大則超過心力負荷限度,太小則不能充分發揮作用。
小心地摸索試探着,又失神過幾次,艾裡終於調整出合適的距離,只達周圍數尺方圓。雖覺太小了些,不過還能接受。如能時時掌握這段距離內的動靜,加上維持一定真力防身,便不致被人突襲而不及反應。至於作戰之時,假如對手數量較多或是動作輕捷的,這個距離或許不夠。但大範圍的偷窺大法若僅持續一瞬,也無大礙,只要抓準關鍵時刻用出,應該便能料敵在先,給自己提供不少助益。
不過偷窺大法到底是艾裡過去並未接觸過的能力,一時也沒法想得太深遠。或許在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用法,也只有等待以後實際運用中慢慢探索了。艾裡便決定先停止揣摩推想,先驗證目前的想法。
修習的方向既已確定,剩下的就是練習再練習,以求完全掌握了。
“不過……這功夫老是得看着自己,感覺真有點詭異……如果是自戀狂來練,大概會很高興吧!”
喃喃自語地說出這類似抱怨的感想,他便把接下來整晚的時間都耗在修行上。就算倦極入睡,他也在嘗試着在睡眠狀態下維持體內真力平衡。
全新的修行之路,讓他修行起來絲毫不覺辛苦煩悶,反而有些求知若渴。日子就在修行和上陣作戰的交替中過去了。惟一令艾裡掛心之事,就是派往拉夏各地打探消息的人馬雖然得到了有關比爾和普洛漢那幫人的消息,卻始終都慢了一步沒法截住比爾的隊伍,讓他無法不擔心情況變得怎樣了。
然而對拉夏人來說,這段時日卻絕不平靜。局面是一面倒的對他們不利,拉夏勉強組織起來的防線幾乎是在與黑旗軍接觸的瞬間,便像輕飄飄的蜘蛛網一樣被輕易撕裂開,更有些還未交戰便自動棄守。
拉夏軍的抵抗力量,薄弱得出乎艾裡的意料。好像拉夏國王自知必敗而索性放棄了,沒有費力去組織抵抗。黑旗軍一路上遭遇的戰鬥,幾乎都是各領地的領主害怕自身利益被黑旗軍奪走而自發的反抗。平庸的將領,弱勢的兵力,低落的士氣,又是在倉促下調軍應變,戰前準備和軍隊間的配合都是一塌糊塗,完全找不到可以讓拉夏在黑旗軍的攻擊中挺下來的因素。曾經囂張一時的拉夏王國漸漸臨近了崩潰的境地。
※※※
而在這段時日裡,比爾和普洛漢各自帶領的那兩支隊伍,同樣因爲部屬對頭領的不信任滋生飆長,不可避免地面臨着原有權力架構的重大變故。
目前大陸上各個國家中,幾乎所有軍隊都是領導者享有絕對的權威,是由少數人支配的隊伍。黑旗軍卻並非如此。各人爲了相近目標而集合成的隊伍,忠誠、服從的重要性就顯得比較薄弱。黑旗軍的戰士們在戰鬥之時固然能絕對遵行號令,指揮起來十分得力靈敏,但在軍隊總體的行動方略方面,一旦領導者爲了私人原因一意孤行,太過偏離了大家的意願,他們也不會盲目順從,而是會質疑領導者本身的領導地位。
因而,儘管比爾帶領的黑旗軍內部矛盾不似普洛漢的拉夏隊伍那麼尖銳,但卻比普洛漢那邊更早爆發出來。
這一天早晨,比爾自從起身後就覺得隊上的氣氛不對勁。雖說他知道這些日來手下的人對自己在普洛漢之事上的態度越來越不滿,背後的議論也沒少過,但是今天的情況尤爲不同。一早上起來,比爾看到的每個隊員都是便秘似地板着一張臉,像是憋了一肚子東西出不來。過去一得空便在耳邊囉唆勸自己的那幾個副官,也全都沒了聲音,只是不時會捕捉到他們像是欲言又止的閃爍眼神。
這些傢伙,終於憋不住要造反作亂了不成?比爾滿不在乎地翹起一邊嘴角。
想是這麼想,不過他也沒有當真。就算對他再不滿,黑旗軍的人也不致拿刀劍來對付自己人。只要事情不發展到這個地步,就不會真正動搖到他想做的事,那不管他們怎樣想也都無所謂吧!
抱着這樣的想法,比爾無視下屬的一切異狀,仍鎮定如往常。用過早餐後,他如平日般向副官問起追蹤的獵物的情況:“夏恩,確定普洛漢人馬的位置了嗎?”
這一帶分佈着不少隱秘的溶洞山窟,外人很難弄清。而普洛漢那邊可能有部屬相當熟悉地形。前兩日他們追蹤普洛漢的隊伍到這附近後,便一下子失去了他們的蹤跡。失去目標下落,自然就沒法有什麼動作,這兩天黑旗軍便只能在原地候着,派出人馬四下搜尋線索。
“還是沒有什麼發現。”夏恩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回答得心不在焉,“可能普洛漢他們利用洞窟藏了起來,說不定已經逃得遠了……”
“不。他們熟悉的只是這一帶,如果真到了外地,我們應該也會探聽到些蛛絲馬跡。”比爾不假思索地加以否定,沉吟着道出自己的推想,“我想,他們應該還在這附近,只是藏到某個秘密的洞穴裡了。”
“這兒這麼多洞穴,叫人從哪兒找起?不如就這麼算了吧,隊長!”夏恩立刻終於回覆本性,再次試圖勸說他放棄。
“這麼放棄太早了。他們沒帶多少補給裝備,不可能長時間躲在洞裡,總是要派人出去採購的。只要我們有耐心不間斷地搜索下去,就一定能等到他們露面!”
看着絲毫不爲所動的隊長,夏恩忽地深深吐出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猛然擡起頭,目光灼灼,堅定地直視比爾。
“隊長,請不要再這樣繼續下去了!追着普洛漢的隊伍,每次有機會抓住他們時又輕易放過,你這樣的做法給隊上每個人都增加了危險,這隊長應該也知道。我們是黑旗軍的戰士,不是你的私人隊伍,不想再作爲你報復私仇的工具!”
比爾擡眼看着因爲喊出這一長串話而胸口起伏不止的夏恩,冷淡得彷彿聽到的只是有關天氣的無趣閒聊。副官的激動情緒,全然沒有感染到他。
他知道夏恩並不是口才十分流利的人。剛纔能毫無停滯地喊出這麼一長串,這些話恐怕早已在他胸中翻滾過不知多少遍。現在既然爆發出來,必定會有些後續吧!該來的終於來了。
比爾事不關己般冷靜分析時,夏恩倒豆子般把積壓心頭的想法都一股腦兒地吐露出來。同時,營地中的其他戰士也向這裡聚攏過來。
“我們知道隊長與那普洛漢有深仇大恨,普洛漢既然是我們的敵人,本來爲隊長復仇助一臂之力也是應當的。如果下次找到普洛漢他們的位置時,隊長願意幹脆利落地擊潰普洛漢的人馬,抓住普洛漢,大夥兒當然也還是願意協助你行事。但是,如果隊長執意不肯儘快了結此事,請恕我們無法再接受你的任何命令!”
夏恩話聲一落,周圍的戰士便同時叫喊起來,不斷重複着一句話:“請隊長作出決定!”
圍在比爾四面的每個人都神色嚴肅而堅決,這樣的數百人聚在一起,自然而然便有一股逼人的氣魄。這麼多人同聲呼喊,也有奪人心魄的威力。但比爾卻沒有泄漏出半分的動搖,只是靜靜地環視周圍。
就算一下子過來這麼多人支持夏恩只是出於他們心意相同的結果,數百人喊的話能這麼整齊一致,卻不是巧合能解釋得來的。顯然今天的事,夏恩事先聯絡隊員,和大家統一過行動的。
比爾原本就很清楚隊上的人遲早都會生出這種想法,今天的事終是要發生的。既然這是隊上每個人的意志,局面發展到這一步,那便任什麼方法也不能挽回的了。
比爾還沒有作出什麼反應之前,夏恩已調整好有些過於激動的情緒,表情緩和下來。他直直對上比爾的眼神,誠懇道:“撇開你作爲隊長的職責不談,其實大家也都很擔心你。”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溶入了能打動人心的感情。“你還不到二十,比隊裡大多數人都要小。雖然你來隊上的時間不長,平日很少和大家一起聊天打趣,但大夥兒知道你的事後,都佩服你年紀輕輕本領便那麼了得,另一面,心底也有幾分是把你當弟弟看了……”
“雖然性子怪彆扭的!”外頭是法爾達還是誰小聲插了一句,引得一些人輕笑幾聲。場上氣氛頓時緩和了幾分。
夏恩接着說下去:“所以我們都不希望你有什麼不好的事。想要復仇是正常,但是過了頭連自己的心性也改變了,那就不好了。過去聽人說過什麼‘仇恨是雙刃劍,傷人傷己’,原本我也聽不大明白,但看隊長你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仇人身上,其他什麼都不顧,現在還沒報上仇,性子就已經變得冷冰冰的,還把自己拖到危險裡,就算真報完了仇,今後你還能知道該怎麼過日子嗎?我們都想,你還是把事情看開點……”
“不用再說了!”比爾驀地大喝出聲,夏恩的滔滔不絕非但沒有令他軟化半點,反而激怒了他,“什麼叫看開?!不好好報這份仇,當初我那麼辛苦逃回一條性命,又有什麼意義?要我從此就整天翹着腿安安穩穩地混日子,把親人死去時他們的痛苦都忘在腦後,自己娶妻生子,平平淡淡過了這一輩子,那還不如當時就死在村裡!”
親人死去的那一刻,復仇就成爲一種責任背上了身。仇恨確實會束縛自己的心,身爲當事人的比爾也很清楚這一點。過去他平凡、貧窮、被人瞧不起,甚至處在危險中的時候,也能不時找到這樣那樣的歡樂。但爲了仇恨而生活後,縱然已是衣食無缺,有了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力量,也有了地位、權力,卻和快樂、幸福之類的字眼絕了緣。
但是,如果丟掉這份責任,自己一個人按着輕鬆的方法生活,那是一種背叛。他做不到!
“真是!和你們說這些話又沒什麼意義……”比爾鎮靜了些,苦澀地笑着搖頭道。重新拾掇回平日的冰冷神色,他決絕地向衆人道:“不管怎麼樣,我謝謝你們給我的關心,但我沒有辦法放棄。沒有人站在我這邊幫我,我也還是要按原來的做法去做。”
看衆隊員神色微動,他又道:“我知道,你們有你們的立場。夏恩的話也確實沒錯,我不該再利用大家來爲自己復仇。從現在起,我交出隊長的職權。”話畢,他從腰間取下代表隊長的徽牌,撤下衣上徽章,一併遞給夏恩。
雖然這是夏恩他們自己提出的,但他們並不是希望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啊!夏恩猶豫地接過徽牌,眼望着比爾無措地囁嚅道:“那你……接下來要怎樣……”
“我會一個人繼續追蹤普洛漢,所以得脫隊一陣了。”比爾的表現則比他們灑脫許多,乾脆地答道,“這段時間,隊上的事便由你擔當着。至於你們是要去和艾裡他們會合,還是要全力收拾掉普洛漢那幫人,就隨你們自己決定了。不過,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我不再讓個人私事牽扯到隊伍,希望你們也能幫忙不要讓隊伍的行動阻礙我復仇。如果你們打算捕殺普洛漢的人馬,其他人無所謂,只拜託你們放普洛漢活着離開。”向來冷淡,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比爾,深深躬下身向衆人懇請,“請務必答應我!”
夏恩與另外幾人互望了幾眼,挺身出面承諾:“我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的請求,我們會遵守的。”雖然抓住普洛漢是一件功勞,但比爾會顧着大家,他們也要考慮他的情況。就對付那些跟隨普洛漢的騎士,也算是沒白跟着比爾跑了這一趟。
“那麼承大家的情了。我不在時,大夥兒萬事小心。”比爾緊繃的神色終於放鬆了些,綻露一絲真正的笑容。他又向夏恩交代道:“夏恩,回黑旗軍後記得替我請個假。如果……如果過了幾個月還不見我回去,這假也可以銷了。另一件事本來該是我自己做的,但我若回不去,你也幫忙代我向艾裡道聲謝吧,謝謝他以前的照顧了。”
事情都已交代完畢,比爾也不多在這裡耗費時間,回頭取了自己的兵刃、坐騎,又帶了乾糧等補給,便與大家分道揚鑣。
衆人聽比爾剛纔的這些話,竟有幾分交代後事的意思,大家也知道他孤身一人去對付普洛漢必然是十分兇險,心中都不好受。只可惜,各有各的立場,他們也不能做什麼,只有在心底默默希望他能平安回來。
※※※
近兩百個騎士披着單薄的毯子睡在胡亂鋪了些草稈樹葉的冷硬地面上。洞窟中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深入山腹的洞窟內都一樣是黑濛濛的,所差只在於若是白天,洞裡會點起些火燭照明。此刻洞內正好是和外面的世界同樣的黑夜,除了幾個輪值守衛的人外,所有人都在矇頭大睡。
這天然石窟顯然不是適合安睡的地方。冷硬的地面硌得人骨頭疼痛,夜深了還不時會有這洞窟原來的主人——老鼠,在人周圍和身上躥上躥下。本來就睡不大踏實的普洛漢將軍,便是被一隻竄到他脖頸處的老鼠給弄得醒了過來。
將老鼠拋開,正要再睡下,在騎士們沉重的呼吸聲和鼾聲中隱約響起低低的交談聲。普洛漢動作一僵,神智清醒了幾分。被比爾追殺的時間一長,他變得越來越神經質。有機會偷聽到部下說話,總是忍不住要聽個究竟。
說話的是幾個守夜的騎士。那裡和普洛漢這裡隔了相當長一段距離,本該聽不見的,但彎曲的洞窟石壁巧妙地集中了聲音,卻將那些竊竊私語送了過來。
“唉!這股黑旗軍老陰魂不散地追着我們,又不真正下手,看起來根本是那個使鐮刀的頭領跟將軍有仇而已!我們只不過是剛巧跟了將軍才蹚上這趟渾水,真倒黴!”
“那又怎麼樣?別忘了,我們本來就和黑旗軍是對頭。”
將軍支起身體,找到聲音最清晰的位置,狐疑地聽了一陣。這幾個手下竟在商量着要把他綁了送給那黑旗軍領隊,換得自己幾個平安!
聽出是怎麼回事,普洛漢整個人無力地掛在冰冷的石壁上,心臟突突猛跳,全身燥熱不已,額邊不斷滑落的冷汗和貼着背的石壁一樣冰冷。後面那些人又說了什麼,他完全聽不進耳。
雖然那騎士的話,不見得真能贏得多數人的贊同,但聽者有心,已成驚弓之鳥的普洛漢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自己被手下人抓起來送到黑旗軍領隊面前的畫面。強烈的恐懼頓時像洞中的黑暗一般密密實實地包圍了他。
本來是他最後依靠的騎士團,轉眼成爲不安全的源頭。普洛漢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必須逃走!
悄悄爬起身,普洛漢躲在黑暗中胡亂拿了些隨身之物,摸索着石壁向洞窟的另一個出口高一腳低一腳地狼狽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