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吾等之血,在此立定誓約。”
肅穆的議堂中,代表南方各國的使者同聲吟誦着這句話,在盟約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又用匕首割出指血摁下血印,再蓋上各國的使節印璽。使臣們相互交換過簽好的盟約,參與會盟的各國各持一份,這一紙盟約便從此生效。
終於完成了使命的使臣們都放鬆了原本板着的面孔,相互說着恭維的場面話。比較熟稔的,便開始談論將在今夜舉行的慶賀宴會。場內的氣氛顯得十分輕鬆。
“呼……終於成了!”
現在盟約變成了白紙黑字,蘿紗終於可以完全放下心來。她籲出一口長氣,向在後半段會議中一直陪在她身旁,幫助她擬定精細繁瑣的同盟條約的維洛雷姆欣然笑道:“這還是這些天來聽到的那麼一大堆場面話中,惟一不會讓我有發瘋衝動的一次了。”
蘿紗展露的雖然是安心的笑顏,但維洛雷姆不會忽略她臉上淡淡的倦意。
在哈爾曼事件之前的會議冗長而毫無建樹,但在那之後各國達成了共識,進展便順利得多了。只是世事多變,會不會再發生什麼變故誰也難以保證。因而在盟約成爲事實之前,蘿紗的神經始終是繃得緊緊的,竭盡全力地推動會議儘快達成實質性的結果。接連這些天的壓力,似乎有些超出了她所能負擔的限度。
“你做得很好。”維洛雷姆拍了拍她的肩,給她一個純然安撫的笑容,“……甚至比我們期望的都還要好。不過,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往常與蘿紗作肢體上的接觸時,他的表情再怎麼道貌岸然,也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披着羊皮的狼的感覺,而這一次他給人的感覺卻沒有摻雜任何不純的念頭,而是真心想卸下她加在自己肩上的過多的壓力。
蘿紗明白他的意思,收斂了笑容,微垂下頭。“我只是想……在艾裡不在的時間裡,能替他完成他那一份責任。我希望當他回來時,可以看到黑旗軍的未來沒有因爲他的失蹤而出現任何缺憾。這樣或許就能讓他明白,有什麼不好過的事不必只放在心裡一個人承擔……”
“你覺得艾裡不該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壓力,沒有透露心事與其他人分擔。那麼,你自己也不應該這麼做啊!不然等到他回來,你怎麼能說服得了他?”
維洛雷姆溫柔地打斷了蘿紗的話。蘿紗怔怔地望着他,沒有再次陷入這些天時常糾纏她的自責後悔中去。
“再說,在他回來之前你自己也不能被壓垮,不是嗎?人界好像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山羊後退一步,是爲了……爲了什麼?爲了咬人的後腳跟?”
維洛雷姆在人界浪蕩才幾年,對於人界的一些俗諺俚語始終搞不大清楚。聽他一陣亂蓋,蘿紗忍俊不禁,撲哧笑出了聲:“什麼啊?那句話該是‘山羊後退一步,是爲了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衝’吧!”
與維洛雷姆這麼說笑一陣,蘿紗發現自己繃得僵直的肩膀脊樑才完全鬆懈下來。或許維洛說得沒錯,她是把神經繃得太緊了。她甩甩頭,好像這樣就能把纏在身上的壓力拋得遠一些,然後向身旁鼓勵自己的人微笑道:“謝謝你,維洛。”
※※※
艾裡受傷失蹤與結盟之事在蘿紗的主導下終於成功的消息,傳遞迴留守於洛茨城的黑旗軍後,先後掀起了不同性質的軒然大波。
留守的黑旗軍在知曉首領失蹤的消息後,不可避免地出現過一陣相當程度的混亂。不過,好在這混亂並沒有擴散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或許應該慶幸當初代表黑旗軍去出席同盟會議的是艾裡蘿紗兩人,而洛茨城的黑旗軍主力部隊中則有紀貝姆、青葉等人物坐鎮,他們的見識、智謀、手腕都可獨當一面。在得到回報而舉行的黑旗軍最高層的緊急會議上,他們在最短時間內協商好暫時控制黑旗軍因失去首領而產生動搖的應對之策。
“艾裡失蹤的事不可能隱瞞大家太久。而且以黑旗軍的風格,如果光是靠隱瞞來拖延時間,對黑旗軍內在信念、凝聚力的破壞反而可能更大於艾裡失蹤事件本身所造成的傷害。”
對於這一點,紀貝姆、青葉等人不需要討論便已達成共識,他們的討論直接進入了該如何將這條消息所引發的不利後果控制在最小程度。
明白一旦從其他渠道傳來的消息流入軍中,再做什麼就很被動了,時間十分緊迫,因而紀貝姆不多冗言,直接切入重點。
“若只顧眼前,我們還可以用抓緊時間組織行動,以營救保護首領的名義暫時壓制軍中的不穩。不過如果不能在短期內找回艾裡,終究還是無法挽回軍心的頹喪。”
“聖劍士失蹤已是既成事實,我們怎麼做也不可能完全抹消不利的影響。”青葉端秀的面容顯得十分冷靜,沉着地提出她的看法,“我們現在一方面組織多支搜救艾裡的小隊,派往艾裡可能被帶到的各個國家全力尋找他的蹤跡;另一方面,也可以在這期間着手塑造新的足以成爲軍隊精神領袖的人物。”
“塑造?”德魯馬皺着眉重複道。艾裡作爲黑旗軍的精神領袖,是自然而然發展成這樣的,一開始並沒有人存心作僞造勢。向來心思單純的他聽到這個詞,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對勁。
“這一年多我在緋羽商社參與了不少經商事務,體會到不少宣傳造勢在操控羣衆情緒上的作用。黑旗軍既然是一個羣體便也一樣。”青葉神色堅決地點點頭,“必要的造勢,可以轉移大家的注意力,更能成爲他們精神的寄託。只要能做得成功,就算到最後我們還是找不到艾裡的行蹤,或是他有什麼萬一,追隨新的精神領袖的黑旗軍也會熬過這個打擊,繼續戰鬥下去!”
青葉和蘿紗兩人此時都還不知道,在處理艾裡失蹤事件善後的問題上她們雖相隔千百里之遙,卻不約而同地有了相似的想法。青葉考慮着尋找能暫時替代艾裡地位的人,而蘿紗是直接想辦法讓“聖女”散發強烈光芒,以求在少了聖劍士的情況下,也能發揮出足夠的力量吸引人們追隨。
“可是,誰可以被塑造成能代替艾裡的人物呢?”
“這倒好說。不一定非得是一個人,‘他’可以是蘿紗、紀貝姆等高層人員,也可以在搜索艾裡的過程中表現出衆的軍官或士兵,這倒不是問題。”
有人提出了疑問,而青葉不假思索地回答,“重要的,是如何能將聖劍士的理念繼續下去而不作扭曲;另一方面,在塑造新的精神領袖時如何適度掌握其中的‘度’,也是個難點。新領袖既要有足夠影響力能控制住軍中動盪,他的周圍又不能集結成小集團,以免順利找回艾裡後,他們不服約束爲黑旗軍的將來埋下分裂的禍根……”
接下來的會議,青葉和紀貝姆各逞才智,忙於策劃該如何安排接下來具體的搜索行動以及塑造新的中心人物。當會議室的門終於打開,參與會議的人們魚貫而出之時,事情已經大致確定,大家的心也安定了許多。按着會議中決定下的分工,大家開始分頭行動。
只有極少數人注意到,出了會議室開始具體着手尋找艾裡的青葉,神色已不復在會議中思索應變之策時那麼理性沉着,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憂慮和勇悍的決心。
這時候他們才突然醒悟,艾裡失蹤,她原也該是受到最重打擊的人……面對這樣堅毅聰穎,能明辨形勢而在需要時始終維持冷靜理智的女子,他們很難不生出欽佩之意。
幸好沒過多久,亞布爾方向終於傳回來一個好的消息——蘿紗成功地控制住局面,締結了南方同盟盟約!
各處傳來的消息都稱聖女蘿紗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在亞布爾展示出驚人的領袖氣魄、堅忍不拔的意志和聰敏靈慧的頭腦。以往總是被掩蓋在聖劍士光環下的聖女,開始放射出奪目的光華!
青葉說過的造勢理論果然沒錯。黑旗軍在因首領失蹤而陷入迷亂的時刻,發現還擁有另一位能帶領大家繼續走向強盛的首領,本已越來越趨於不穩的軍心重新找到了支撐點,而不需要青葉、紀貝姆等人另外再特別去做什麼。事情出現這樣的變化,也令被派遣去搜尋艾裡的人們得以免除後顧之憂,全心專注於搜索行動上。
青葉無論是智謀還是武技都是一時之選,在林地荒野等地方進行搜索時她操縱植物的異能也可以派上相當大用場,因而議定對策後,黑旗軍內部的善後工作就由紀貝姆來把持,而她則帶領一支小隊,與其他精銳一同火速趕往亞布爾周圍的國家尋找艾裡。
只是,當艾裡被人擄走時蘿紗只追了一段路便昏迷過去,而帶走艾裡的人又精擅飛行魔法,實在很難把握艾裡可能會被帶到哪一帶去。從手頭上能得到的消息,實在不足以推斷出比較集中的搜索範圍。就算黑旗軍派出的是最精銳的戰士,就算他們再怎麼廢寢忘食地努力,各支搜索隊的行動始終是勞而無功,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不管同行的搜索隊員們因爲一次又一次的挫敗而變得如何頹喪泄氣,青葉眼中的火焰始終沒有熄滅。她彷彿永不知疲倦,當同行的隊員們休息的時候,她似乎也沒有合上眼睛。她在尋找艾裡時所付出的辛勞和展現的執著,是隻看到她在先前的會談上侃侃而談、理智地分析情勢對策的人所難以想像的。
一夜,在篝火旁休息的一名新進的黑旗軍戰士忽地醒了過來。將咬醒他的該死的小蟲一掌拍死後,他一邊試圖以儘可能舒適的姿勢躺下,一邊順便向周圍掃了一眼。
營火映紅了一張張沉睡的面孔。白天在密林地區的搜尋工作十分辛苦,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睡得死豬一般。只有負責守夜照看營火以防猛獸魔物接近的人例外。
一道身影優雅地微微躬身側坐着,從那纖細的身形可以輕易辨認出那是隊伍中惟一的一名女性成員——青葉,也是他們這支臨時搜救小組的領隊。此刻她正就着火光認真地閱讀手中的一些紙頁。明亮的火光令紙頁變得半透明,他可以看見紙上繪着的圖樣和文字,辨認出那些紙張是詳盡程度不同的亞布爾周邊各國的地圖。
眼前的景象本來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他卻覺得有些不對。開始清醒起來的頭腦忽然意識到,就在前幾天的夜裡,自己在睡夢的間隙中也曾幾次見過同樣的影像。
但是,隊裡是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安排同一個人接連守夜的啊……當頭腦完全清醒過來時,他終於想明白,這一定是青葉與本來輪值的人交換,利用夜晚時間來整理分析資料和情報。這些日來,也不知她究竟有多少夜沒有好好休息過。
營地中除了篝火不時響起的嗶啵聲外,便只有隊員們深沉平緩的呼吸聲和青葉偶爾翻動紙張的聲音,這一切顯得那麼寧靜而平和。而戰士心中,卻不由得掀起了幾許波瀾。
青葉和首領間關係親近,這是他之前就聽說過的。想來她爲了儘快尋找首領,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這上面不捨得睡去,其他人休息的時間裡,她還在研究各地的地圖和情報以尋找搜索的新方向。這樣堅毅的心智,或許普通男子也做不到。真是想不到她一個這樣動人的美女,可以爲了一個人做到如此地步!
他爬起身走近她,將聲音保持在不至於吵醒其他沉睡隊員的音量之內,感嘆道:“雖然我進黑旗軍的時候聖劍士就已經失蹤了,還沒有機會看過他究竟是怎樣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單看他能令你這樣牽腸掛肚、不懼艱辛地尋找下落,已經可以肯定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了。”
他起身的聲音已經令青葉察覺,因而他的話聲並沒有驚擾到她。她將定格於紙上的視線移至他身上,淡然笑道:“如果你知道聖劍士是怎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的話,相信會和我一樣祈求上天能讓他安然回到我們的身邊。”
敬仰歸敬仰,在歸納艾裡是個怎樣的人時,她停頓了一下,也只能用“不同尋常”這個含義模糊的詞來描述。
“嗯……”對不曾實際發生的可能性,新進士兵只是以曖昧的應答聲來帶過去。畢竟過往他所侍奉過的君主,並沒有什麼人能值得他給予太高的評價。
打了個響指,他岔開道:“對了,說起來我找聖劍士找了這麼些天,卻還不清楚他到底是長什麼樣呢!如果真要當面遇見,沒準我也認不出而錯過了。”
怎麼會出這樣的紕漏!
青葉顯出驚異之色,這才醒悟。搜索隊的成員無不是黑旗軍中較有資歷的精銳,自然都識得艾裡的樣貌。只有這位在艾裡出事後幾天才找到洛茨城的新進士兵因爲具備相當不錯的魔法能力而入選,卻並沒有見過艾裡。這些天她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展開搜索上,一時倒是忘了這茬兒。一直被憂慮的陰雲籠罩的端麗面容第一次出現了近似啼笑皆非的尷尬神情。
“……竟然有這種事,是我疏漏了,伊薩姆。”說出新人的名字後,她開始向他描述自己印象中聖劍士的樣子。
而如果此時蘿紗就在旁邊的話,她就會指着這個新戰士的鼻子大叫起來——這不就是那個硬把艾裡從她身邊搶走的魔法師嗎?!
確實,伊薩姆正是那個誤會了蘿紗和艾裡的關係而把艾裡帶到拉夏邊境一帶的魔法師。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被自己“救走”的那名傷痕累累的男子,正是他慕名投奔的聖劍士本人。
此時聽過青葉對艾裡形貌的描述,伊薩姆依舊沒有將其與不久前那個古怪的“艾倫”作出任何聯繫。當時艾裡在爆炸中被炸得灰頭土臉,創痕處處,皮膚、頭髮和衣物都有焦灼痕跡,與他在黑旗軍時形象差異甚大,單憑言語描述很難令伊薩姆將二者聯繫在一起。
另一方面,作爲搜索行動的一個線索,蘿紗傳回黑旗軍的消息中自然也提到帶走艾裡的那魔法師。不過當消息傳到時,伊薩姆已經找到了洛茨城加入了黑旗軍。打理清楚儀容,再換上黑旗軍的軍服,他的外貌亦不再是蘿紗所描述的流浪魔法師模樣。所謂的“流浪魔法師”已從世間蒸發,四下展開搜尋的黑旗軍中也沒人會想到他們所要找的人竟然就在自己內部。
而以伊薩姆本人有些粗枝大葉的個性,也不是會留意自己裝扮的人物。雖然他確實以很認真的態度來尋找,卻是壓根兒沒有把線索中提到的流浪魔法師形貌和自己聯繫在一起。
如果黑旗軍或是伊薩姆雙方中任何一方能明白事件的關竅,搜索區域就可以縮小到拉夏邊境一帶,找到艾裡的機率就會提高許多……
而此時的青葉,全然沒有料到這和自己面對面地談論着艾裡的黑旗軍士兵就是搜尋的關鍵人物。並沒有人刻意隱瞞什麼,只能說是陰差陽錯的原因令事情停滯不前。
※※※
離開劍冢後,艾裡便迷迷糊糊地順着山路下山。渴了,就找一條小溪捧幾口水喝;餓了,就採點竹筍山菇吃;困了,就隨便找個平坦地方睡上片刻,不理會夜露沾身;遇到岔道,想也不想地隨便選一條便走,不管通向何方。
現在的他已失去了行動的目標,受到永遠無法恢復的傷害的事實,也令他自暴自棄地不怎麼注意照顧自己。這樣的走法對身體的負擔很大,他力量全失又是重傷初愈,很快變得愈發衰弱。艾裡卻也不理會,只是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繼續往前走。
如此走了兩日,已經離最初那座山相當遠了。但究竟是到了什麼地方了,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人跡,卻是一點概念也沒有,而他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反正自己沒有了力量,又沒有想回去的地方,到哪裡都沒差吧!
前方現出一片山窪地,艾裡一眼看去覺得好像有些異樣,便舉步向那裡邁去。走到近前,只見草木凌亂,焦土遍地,四面倒臥着數百具身着軍服的屍體,零零散散地延綿到了山腳另一面。草木的摺痕新鮮,屍身尚未腐爛,看來這裡不久之前還是一片殺戮戰場。
真是走到哪裡都能看到戰爭哪……艾裡站在戰場邊上愣了好一陣,迷迷糊糊地想着。
走進戰場略一查看,從屍身上的軍服看,他發現死難的士兵分作兩方,一方是拉夏王國,另一方應是拉夏的鄰國貝拉里。拉夏王國的領土與黑旗軍領地有所毗連,艾裡對周邊各勢力的軍服略有印象,沒費太多心神就認了出來。
既然死者分屬拉夏和貝拉里的士兵,看來這裡應是拉夏和貝拉里交界的邊境一帶了。這兩國目前正處於交戰狀態,發生這種戰鬥乃是尋常之事。
在認出拉夏士兵的身份時,艾裡猛然記起比爾的村莊正是毀在拉夏軍隊的鐵蹄下。他下意識地慶幸幸好比爾此時沒在身邊,否則他若知道拉夏軍可能就在附近,大概會壓制不住復仇的怒火而暴走吧!
比爾自再次出現在艾裡面前以來,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找拉夏普洛漢將軍報仇,艾裡只得一直小心地用各種理由將比爾與和拉夏有關的事隔離開來。親人被殺、家鄉被毀的深仇大恨,不是外人的任何語言就能夠輕易抹消的。然而仇恨卻是雙刃劍,若果真放手讓他去復仇,恐怕大仇得報的那一刻他自己也毀了。
忽地醒悟他大概永遠不會再回黑旗軍了,比爾的事再怎麼樣也沒法去管了,現在還考慮這事未免多餘,艾裡自嘲地笑笑,不再多想。現在更應該去想的是自己今後該怎麼活下去吧!
沒有了力量,更需要武器防身。想起裂天劍已毀,身上沒有別的武器可用,艾裡走入戰場撿起一把死者遺留下的破劍,審視劍身。
這劍質料平平,手工平平,只是一把批量生產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軍用佩劍,伴隨其前任主人經歷過一場惡戰後,劍身上已是劃痕斑斑,缺口處處,有的地方乾脆刃口翻卷。血跡和塵土的污跡,將劍身最後一抹引人注目的金屬亮澤也全然抹殺。
艾裡以前的裂天劍外表雖然寒酸,內在仍是一把千錘百煉、可斬金截玉的神兵利器。而這一把,則真的是從外到內都破到了極處的爛劍。不過他揮了幾下劍,覺得還算稱手,如果遇上什麼野獸,應能有點幫助。而且就算之前裂天劍未毀,憑自己現在的力量恐怕也根本用不利索,這種普通佩劍的重量反倒比較適合。
細想來,從頗有聲名的裂天劍變爲隨地可撿的劣質爛劍,佩劍的變化似乎也正巧象徵了劍主人自身的變化呢!艾裡自嘲地苦笑着蹲下身,在死屍堆中找到劍鞘,直起身將它系在自己腰間。
或許是起身太猛,艾裡的身子忽然劇烈搖晃了幾下,一時間只覺得頭昏沉沉得直欲作嘔,周身泛起一股惡寒之意。一直被忽略的不適感,在他渾渾噩噩的神志稍爲轉回自己身上時清晰地浮現出來。
不大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艾裡望望遍佈四野的屍體,茫然地計算起自己過去曾經歷過多少戰場。不至於到現在纔開始害怕起屍體吧?
一陣冷風吹過,他忽然大大地打了個噴嚏。擤去鼻水,他終於慢半拍地明白自己的不適原來是因爲受了寒。嘿嘿,過去有真力護身,已經好些年沒有生過病了。沒想到今日,居然還會再嚐到這種滋味。
打量打量身上,一身滿是裂縫破口的衣服在冷風中飄蕩不已,實在提供不了多少保暖作用。一路走來又沒怎麼注意休息,難怪這具失去力量的軀體會抵抗不住生起病來。
艾裡現在雖有些自暴自棄,卻並沒有決意自毀生命。生病到底不好受,當務之急便是找一套可以禦寒的衣物,好好休息一下。沒有多加考慮,他的視線落到了地上的屍體上。
找了一具死得比較乾淨利落的屍體,他向死去的士兵合掌拜過幾下後,便不客氣地開始扒起屍體身上的衣服。反正地上那位仁兄以後也不會再怕冷了,衣服還是物盡其用,送給需要它的人用吧。雖說屍體的衣服上沾了許多血跡泥塊,不過怎麼着也比現在身上那套前頭吹風后頭涼的破爛布片強上許多。
人死之後身體沉重,搬動僵硬的屍身剝除衣物頗爲費力,等艾裡好不容易換上這套軍服,人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本來就虛軟的身子現在就像是擠幹了水分的海綿,一時間再也壓榨不出力氣往前走了。他索性放鬆身體,就地躺了下來。雖說戰場上焦煙嗆鼻,屍臭更是難聞,實在不是休息的好場所,但到達了極限的疲累讓他沒有挑剔環境的餘地。闔眼躺了片刻,他便不知不覺沉沉墜入昏睡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出現了一些響動,驚擾着他沉於黑暗深處的意識。艾裡過去靈敏的耳力可以捕捉到遠處極細微的聲音,現在雖然因爲失去力量而大大衰減,不過到底經歷過長期的鍛鍊,還是比普通人要強上許多。當低微的腳步聲從數丈外傳入他耳膜時,他便開始清醒過來。
剛睜開眼睛時,他的眼神有幾分茫然,有些疑惑自己竟然會睡着了,隨即就因爲聽到人聲而變得銳利。遠處的腳步聲重疊交錯,雖不能分辨確切人數,也能肯定至少這附近便有十數人正朝着自己這個方向走來!
很少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病勢往往就來勢兇猛。在這裡昏睡了一陣,並沒有讓他的感覺有所好轉,只覺得腦袋暈得更加厲害了,全身都痠痛不已,簡直連移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了,惟一還能基本維持正常運行的,似乎只剩下大腦了。而就算他沒有生病,以現在失去力量的狀況,若是要應付十幾個敵人也是萬萬招架不住的。
情勢未明又沒有保身之力,艾裡聰明地選擇不輕舉妄動,只在腦中分析推算情況。
仔細聽辨那漸漸向這裡靠近的腳步聲,並不急促凌亂,而且不時有人的腳步停頓下來,隨後便響起一些地上草葉被撥動的悉索聲。感覺上,這些人像是在搜索什麼或是查看什麼,不過他們的腳步聲相當平穩,不像是在匆忙地尋找什麼目標,倒有點例行公事的感覺……
艾裡忽然明白了。這些人一定是戰勝方派來收拾戰場的士兵!在想通的瞬間,他冒出一身冷汗,暗暗懊惱自己怎麼會這麼大意,竟然在剛經歷過一場戰鬥的地方睡着!
收拾戰場的任務一般是蒐集遺留在戰場上還可以使用的裝備輜重以及清查戰場上的傷亡,如果發現己方還有生還希望的傷者便帶回後方救治。至於發現的敵方陣營的傷兵,那就要看這是支什麼樣的軍隊了。仁善一些的,會將受傷的敵兵作爲戰俘帶回。不過現在戰亂頻繁,爲了減少本國的負擔多數國家都採用最方便的方法——多砍上幾劍讓他們死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