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空再睜開眼,不見漫天刀光,眼前卻是青山、綠水、藍天、白雲,如夢如幻,如仙境一般。他喃喃自語道:“我死了嗎?難道說這裡就是人死後去的地方?”他站起身來,前方是一片湖水,明麗如鏡、一碧萬頃。
玄空立時想起:“我既然死了,那曉娥也絕不可能活下來。”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呼喚道:“曉娥!你在哪裡?曉娥!你在哪?”
卻見湖東面,有一人摺扇而立,戴綸巾、着青衫,好似是一個書生,渾身又散發出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息。
向北一瞧,有一大漢負手而立,寬膀長身,身形魁偉,不怒自威,胸前一張狼頭刺青,令人望而生畏。
玄空嚇了一跳,心道:“這…這不是我的身軀原來的主人!他怎麼也在此處?”低頭自視才發現,原來自己早不是生前的模樣,而是前世的打扮。
他向西面一望,又有一人,劍眉虎目,煞氣逼人,身披白虎大氅,正自斜臥在岸邊,漫不經心地看着湖水。
正當玄空望向那人,那人也轉頭來,兩者相對而視。玄空恍然一驚,驀地想起來:“這人不就是古時候的匈奴大單于伊稚斜嗎?此人活在千年前,那兩個人應該活在宋朝年間,而我生在千年之後。這一方天地之中,就只有我等四人盤踞於東南西北四角,想來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爲我們都死了。” 他放眼望去,不見曉娥的蹤影,一時間心中有些失落。
在他思慮之時,伊稚斜站起身子,腳踏湖面走來。伊稚斜乃是在世殺神,周身殺氣沖天,隨着他慢慢走近,玄空便感覺到一股陰冷氣息蔓延開來。倘若是常人,早被這種氣勢所震懾,可玄空已是今非昔比,另有一種平凡而無畏的氣魄在他身上散發開來,竟能將殺氣拒之在外。
玄空又想:“你伊稚斜生前縱有通天之能,現在也是個死人,既然大家都死了,我又何須懼你?”心念及此,更加從容自若。
伊稚斜走到玄空身前一丈,兩人相對而立。他緩緩駐步,笑道:“你比寡人想象中強上許多!看來我們或許可以不死。”
玄空一時摸不着頭腦,大爲驚奇,忍不住問道:“我們?我還沒死?”伊稚斜道:“是我們還沒死,但若再無作爲,我等四人便要形神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玄空仍是不解,聽話中之意,似乎伊稚斜本來就認得自己和另外兩人,便問道:“你認得我?”
伊稚斜搖搖頭,道:“你與寡人生於不同時代,寡人怎識得?”玄空指向東面、北面兩人,問道:“你認識他們?”
伊稚斜兀自晃頭,說道:“寡人只知,他們兩人一個是傻子,一個是呆子。”他指向東方那書生,續道:“那人一身龍氣護身,乃是身具大氣運之人,想來原本必是中原一朝君王,或是帝皇后裔。”玄空緩緩點頭,心想此言有理。
卻聽伊稚斜接言道:“只是這人有魂無魄,宛如個呆子一般。”接着他指向北面那大漢,又道:“這一位大概是草原上的後裔,瞧他威勢不凡,應該是個蓋世英雄,只可惜被你奪舍了今生,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如今就是個傻子。”玄空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那兩人雙眼空洞無神,果然如他所說一般。
在他二人說話之際,另兩人也踏水走來,只不過始終沉默不語。
伊稚斜瞧見玄空雙眉緊蹙,仍是那一幅懵懂無知的神情,又即說道:“看來你還是不明白,“你”以爲“你”真的是你嗎?”
玄空微微一怔,問道:“什麼意思?”伊稚斜嘿嘿一笑,不再答話,任憑玄空胡亂猜想。
玄空看了看伊稚斜,又瞧了瞧另兩人,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這三人是如此的熟悉,就好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有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並不完全,唯有四個人融聚起來,才成了一個完整的“玄空”。
玄空心旌搖曳,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回憶過去,終於明白,原來曾經自己,一身氣運取自東面那一書生,一身威勢取自北面那位大漢,一身煞氣、凜然殺意源於眼前的伊稚斜。而此刻的自己,只不過是一最爲尋常的普通人,卻能將三人靈魂融合,進而纔有了那種奇異的氣息,如今身體被束,那股氣息又消失不見了。
玄空陡然獲悉這一真相,心中實在震驚,待得心神稍定,才道:“既如此,我就是你,是也不是?”伊稚斜微微點頭。玄空又道:“我爲平凡,你爲煞氣,他們一個是威,一個是氣運。”伊稚斜又即點頭。
玄空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那好!我甘願以你爲首,聽你吩咐,只消你能救了曉娥!”
本以爲伊稚斜必然欣然接受,哪知他卻搖了搖頭,說道:“這具身軀太孱弱了,我等三人都是束手無策,只有你纔可能使我們活命。寡人可以送你一場造化。”
玄空道:“你有什麼辦法?”伊稚斜道:“寡人把記憶給你們,能否逆天改命,就看你的了。”
話音一落,玄空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再一望,仍是藍藍的天,可腳下不再是平靜的湖水,而是一片碧油油的大草原。遠處有牛羊在吃草,有人們在騎馬,身旁有孩童的嬉戲打鬧聲。玄空心中瞭然,自己已經進入了伊稚斜的記憶中。
此時的伊稚斜尚且是個孩童,正自與人撕扯,口中不斷喊道:“是我的!是我的!”兩人似乎在爭搶什麼東西。另一個孩童個子比伊稚斜更高、更壯,大聲喊道:“你也敢和我搶東西,找打!”
玄空仔細一瞧,不禁吃了一驚,那東西他再熟悉不過,正是多年前在遼國所遇的“綠色小人”。兩個孩童起初相互推搡,隨後便扭打在一起,伊稚斜年歲較小,敵不過對面的小孩,被推到在地,重重捱了一拳。
就聽“哇”的一聲,出乎玄空意料,那伊稚斜竟然大哭起來,邊哭邊哽咽道:“嗚嗚!哥哥欺負人!哥哥欺負人!”玄空這才知道,原來對面的孩童正是伊稚斜的兄弟,也就是後來的軍臣單于。
卻聽軍臣哈哈笑道:“讓你和我搶東西,活該!”說着抱起“綠色小人”來回的摩梭,又對伊稚斜警告道:“你小子以後老實些,這是我的,誰也不許碰!”伊稚斜瞪着眼睛,一個勁的抽泣,彷彿十分不服氣。
就在此時,遠處一陣馬蹄聲響,十多個大人騎馬趕到,爲首之人說道:“兩位王子,原來你們在這啊!你們怎敢把大單于的‘長生天神像’帶走,他可急壞了。”
玄空融入了伊稚斜的身體,對這些人的對話聽得明明白白,恍然大悟,原來那“綠色小人”就是北方最高神祗長生天的神像。
聞聽大單于之名,伊稚斜與軍臣心中都開始打怵。此時的單于不是他們的父親稽粥,而是他們的爺爺冒頓單于,此人乃是最爲兇殘暴虐的單于之一,弒父自立此等行徑,在歷史上也可謂罕有聽聞。而他一生豐功偉績也令人不得不折服,東滅東胡,西破月氏,使得百蠻懾服,就連中原漢朝,也只得卑躬屈膝,以和親的方式求得和平,匈奴帝國在他手中發展到了頂峰。
那人喊話之時,身後兩人騎馬走近,一手一個,將伊稚斜和軍臣提了起來。幾人直奔單于大帳。
待進大帳中,只見有一虯髯老者,雙眉濃長如銀電,雙眸明亮如寒星,想來該是冒頓單于,正滿目怒容坐在寶座上。還有一年輕男子笑臉側立,這位不是旁人,正是伊稚斜兩人的父親,如今的太子,左屠耆王稽粥,也就是後來的老上單于。
軍臣與伊稚斜見到冒頓,着實是害怕的很。這位敢行弒父自立這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罪過,要殺幾個兒孫也自不在話下。兩個孩童伏在地上,均不敢大聲呼吸,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但聽冒頓冷哼一聲,對着稽粥叱道:“瞧你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這麼大了還如此胡鬧,若褻瀆了神祗,小心天神降下責罰!”
稽粥眼下雖是一臉笑意,其實心中別說有多緊張。他與冒頓當真是父子一心,冒頓本身就是弒父自立,因此最怕自己的子嗣也效仿此等行爲。那長生天神像乃是匈奴國至寶,也是大單于的象徵,冒頓最怕是稽粥搶走了神像也搞個逼宮。而稽粥最怕冒頓以爲是自己拿走了神像,如此可要遭來殺身之禍。
先前傳出神像丟失,單于寶帳中就只剩冒頓與稽粥二人,那氣氛簡直陰沉至極。冒頓坐立不安,手藏在身下,始終摸在腰刀刀柄上。而稽粥凝神屏息,注意力也一直放在腳靴的匕首上。
如今長生天神像找到了,兩人都暗自鬆了一口氣。可這神像畢竟是被稽粥兩個兒子偷走的,因此稽粥也難辭其咎,聽見冒頓訓斥,連忙變了一幅怒容,對伊稚斜二人說道:“你們兩個混賬東西,長生天神像豈能亂拿,還不快向大單于認錯!”
伊稚斜與軍臣連連叩首,一個呼道:“大單于,我不敢了!”一個叫道:“爺爺,我不敢了!”
冒頓又哼一聲,說道:“若不狠狠懲罰,寡人看你們兩個是沒有記性,待我想想如何懲處?”這一舉動看似是懲罰兩個孫子,實則是敲山震虎,告訴兒子稽粥老實一些,莫要動歪心思。
伊稚斜與軍臣都嚇的一跳,心說:“冒頓要說重罰,必定非同小可,說不定打個半死。”軍臣心思一動,連忙起身指着伊稚斜喊道:“大單于!是伊稚斜!是他先拿走的神像,孫兒是打算爲您追討回來。”
稽粥心想:“軍臣年十五,伊稚斜年只有十一歲。十一歲的少年正是貪玩的年紀,拿走神像,也是情有可原,總好過大單于以爲是我指使兩個兒子偷走了神像。”想到這裡,立刻說道:“哼!伊稚斜,我早就警告過你莫要貪玩,你偏偏不聽,如今大單于要懲罰,爲父也不敢爲你求情,你就自己受下吧!”
玄空已和這身軀產生了共鳴,漸漸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玄空還是伊稚斜,心中大感委屈,更不懂得爲何父親要偏袒軍臣,大哭道:“爺爺、父王,不是我先拿的!真是不是我先拿的!”
稽粥又怒斥道:“小子,爲父怎麼告訴你的,敢作敢當!既然做了就別怕受罰,不許哭了!”伊稚斜兀自哭的稀里嘩啦。
冒頓自然知道稽粥的用意,他心想:“只要不是你稽粥偷的,那是誰都無所謂。”這便出來打了個圓場,道:“寡人念伊稚斜年齡尚小,可從輕處置。”稍稍沉吟,又道:“如今我大匈奴國力強盛,北方諸國、南面漢人皆不敢犯我威嚴,使得你們這些兒孫只知享樂,這倒着實令人擔憂。寡人似你們這般年紀,也懂得上戰場殺敵了,哪像你們這樣胡鬧?嗯…,今時月氏已經爲我大匈奴右賢王攻破,祁連山下盡歸我匈奴人所有。伊稚斜,你明日就跟着獵驕靡去祁連山下歷練歷練。”
此言一出,稽粥吃了一驚,心想:“祁連山兵荒馬亂,伊稚斜才十一,如何能在那裡立足?”遲疑道:“大單于…這恐怕不妥吧…”
冒頓眼神一斜,拿起桌案上的人骨酒杯,大飲一口,說道:“有何不妥?他月氏王都成了寡人的酒杯,月氏餘孽還能翻起什麼風浪?”
那酒杯正是由月氏王頭骨所制,稽粥與兩個兒子均感不寒而慄,誰都不敢再言。
伊稚斜垂頭喪氣,向冒頓叩首之後,便走出了單于寶帳。臨走前不忘看一眼長生天神像。他自幼最厭有人誣陷自己,今日軍臣膽敢污衊自己偷長生天神像。他便暗下決心,終有一天要將此物據爲己有。
第二日,伊稚斜隨着上千烏孫騎兵與數千烏孫子民向西而行。當時匈奴單于庭位於陰山之下,而月氏人生活在祁連山下,此間路途遙遠,相距數千裡,非得行上數月不可。
此行首領是個年不過二十的年輕人,喚做獵驕靡。此人原是烏孫昆莫(烏孫王)之後(烏孫是先漢時北方的遊牧民族),而當年烏孫與月氏交兵,大敗,昆莫被月氏人所殺。這獵驕靡隨同族人逃到了匈奴人的領地,被冒頓單于收爲義子,因此說來獵驕靡算是伊稚斜的叔叔。
這天,他二人騎馬同行,伊稚斜神情委頓,一點也提不起興致。獵驕靡幼年逃命投奔匈奴,如今又要重回故地,卻是感慨萬千。一路上,獵驕靡滔滔不絕,講了許多自己少年時的事情。伊稚斜無心細聽,只隨聲應和。
獵驕靡見他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情,眉頭一皺,說道:“小子!你雖要隨我去向月氏,也不必如此沮喪。大單于對你可不是不管不問。”
伊稚斜心知獵驕靡與冒頓感情極深,不敢表露出一絲對冒頓的抱怨,忙問道:“叔叔知道什麼?”
獵驕靡由行囊中取出一把四尺長刀,遞給伊稚斜,道:“你自己看。”伊稚斜將那長刀捧在身前,只見其刃如秋霜,閃爍着銀色的光輝,而光芒之下又恍惚藏蘊了一抹血色。他大吃一驚,說道:“這…這是長生天之刃?”相傳此物由上古傳下來,據說是天神的兵刃,傳到當時就成了匈奴單于的佩刀,即使是伊稚斜也只見過兩三次而已。
伊稚斜簡直不敢相信,不待獵驕靡答話,又忙問道:“真是大單于要你交給我的?” 獵驕靡點點頭,笑道:“若非如此,我怎敢輕易拿走此刀。怎麼樣?高興了吧,大單于對於你也是寄予厚望。”
伊稚斜亦是連連點頭,心中不由想入非非:“莫非爺爺有意要立我爲單于?哼哼!那可當真是太好了!軍臣,看你以後如何跟我搶?”得意之際,便拿起寶刀左右亂劃,沒過多久心念一轉:“這也不大可能,我匈奴人自來講究父死子繼、兄終弟繼,立長不立幼,就算我父親將來成爲單于,也只會立軍臣爲左賢王太子,怎麼也輪不到我!”伊稚斜此時年紀尚幼,自然不懂冒頓單于的用心。
那冒頓單于看似形貌粗獷,其實工於心計。他在位時武功鼎盛,在匈奴人之中威望極高,旁人誰也不懼,唯一提防的卻是自己的兒子稽粥。自忖如今老邁,已不復當年之勇,生怕哪日稽粥就要反叛自己。每思至此,寢食難安。他左思右想終於定下一道計策,不妨就在稽粥身邊培植另一個勢力。
須知,稽粥若是繼位單于。那下一任太子左屠耆王便是軍臣,因此他父子二人必是一心。而稽粥的幼子伊稚斜是絕無可能成爲太子的,伊稚斜想要上位,只能依靠自己這個單于爺爺。如此一來,這孩子就能聽從自己的擺佈,可用於制衡稽粥與軍臣。
冒頓就借獵驕靡之手,將長生天之刃交給了伊稚斜。這把刀雖然是稀釋珍寶,可也不過是把尋常兵刃,誰也不知其中有何秘密。賜給伊稚斜,既能彰顯自己對他的器重,又不損失什麼,當真是一舉兩得。
伊稚斜不明此中深意,仍是十分高興。匈奴人天生對於刀子就有種獨特的喜愛,伊稚斜寶刀在手,忍不住胡亂揮舞起來。
獵驕靡坐在馬上,看其刀法爛七八糟,微微搖頭,嘆道:“唉!看來大單于果然是高瞻遠矚,如今這代匈奴王子實在太差勁了,確實應該好好歷練一番。”
伊稚斜年齡不大,卻是心傲氣高,當即反駁道:“叔叔是說我弱?哪裡弱啦?”
獵驕靡哈哈一笑,道:“莫說別人,我似你這般年紀,使起刀來也是有模有樣,可不想你這般兒戲。”
伊雉斜心有不服,卻無從抗辯,只因這獵驕靡在匈奴王庭也是出了名的勇士,年少時就能殺虎搏狼,的確英勇過人。而自己不過是匈奴中一個養尊處優的王子,如何比的了他獵驕靡?
只聽獵驕靡又道:“匈奴人以馬和刀爲根本,之所以能縱橫草原,震懾外族,以至於中原漢人也對我們卑躬屈膝,無非是因爲這兩個原因。”
伊雉斜連連點頭,大感贊同。匈奴人馬更快、刀更鋒利,這才造就了草原上最爲強大的騎兵。
獵驕靡續道:“你騎術尚可,但使刀的功夫差的太遠。也罷,此間路途遙遠,還要走上月餘。閒來無事,我就給你講講刀法。”
伊稚斜大喜,態度也變得恭順許多,說道:“叔叔肯指教,那是再好不過!”
獵驕靡回首東望天際,那正是單于庭所在方向,長嘆一聲,道:“當年我也是你這般大,大單于給我講,使刀講究一個勢字!”“勢?那是什麼意思?”伊雉斜頗感詫異。
獵驕靡朗言道:“正如行軍打仗,我匈奴騎兵來去如風,敵人尚不察覺便已兵敗,這就是勢。”伊雉斜歪着腦袋,道:“我聞我父曾言,漢人有個叫孫武的,說:‘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這麼說兵貴神速就是勢?”
獵驕靡微微點頭,又道:“再比如兩軍交戰,氣盛者勝,氣弱者敗,此亦爲勢。” 伊稚斜皺着眉頭,道:“叔叔是說勢就是勇?”
獵驕靡笑了笑,繼續說道:“再比如匈奴大破月氏,將其男子盡數屠戮,婦女皆淪爲奴隸,將那月氏王的頭顱砍下了,做成了酒器。月氏餘孽聞風喪膽,從此再不敢犯我威嚴,這還是勢。”
伊稚斜被他三句話搞得稀裡糊塗,原以爲獵驕靡要指點自己如何使刀,怎想到他三句話句句不離行軍大戰。還道獵驕靡是在敷衍自己,心中老大個不樂意,便說道:“叔叔說來說去總不過是打仗的事,又與使刀有何關係?”
獵驕靡耐心說道:“我剛剛說的三件事,也是我這幾年讀漢人書纔有的感悟,你還太小,將來也會懂的。”微微一頓,接言道:“大單于當年說的十分簡單,他告訴我,只要握緊刀子,一心想着砍死對手,並且深信自己能砍死對手,那刀勢就練成了。”
伊稚斜年齡不到,悟性着實不低,聽見此話,也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禁陷入了深思當中。
半晌後,伊雉斜緊握長生天之刃,對着空氣猛劈狠斫。此刀異常鋒利,揮舞之時破空聲唰唰作響,可依舊感受不到那所謂的刀勢。他倒有些自知之明,心想憑自己這三腳貓功夫,若真有一個敵手,說不得要被對方斬於馬下,又收起刀來,問道:“如何才能練成刀勢?”
獵驕靡嘆氣道:“那種刀勢虛無縹緲,就連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你們這些王子,見的血太少,拼的命也不夠,想要練成刀勢還需憑你自己來磨鍊。”
他二人談話之時,遠處出現三五個小點,似乎是幾個逃兵。伊雉斜自小目如鷹隼一般,看得清清楚楚,只見那幾人大爲驚慌,轉身向反方向逃竄。
獵驕靡抽出刀子,喊道:“追!”便要驅馬追趕。
伊雉斜道:“小心有詐!”獵驕靡雙目一亮,道:“嗯,你小子也點見識!只是謹慎太過了。你瞧此地平曠,一覽無餘,絕不可能藏匿奇兵,追就是了。”
說話間,獵驕靡雙腿一夾,坐騎馱着他竄了出去。伊雉斜點了點頭,縱馬跟上。這上千騎兵一旦奔馳起來,登時塵土滾滾,沙礫揚天。沒過多久,就將那幾人團團圍住。
伊雉斜仔細一看,那幾人連逃兵都不是,只是月氏的老弱病殘。一位老者站在最前面,戟指大罵起來,似乎在怒斥匈奴人的惡行,只不過他說的話一句也聽不懂。剩下幾人自知凶多吉少,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有人表情木訥,有人痛哭流涕不已。
烏孫騎兵大肆譏笑起來,不少人大喊道:“殺!殺!殺!”喊聲震天,令那些月氏人臉色更加慘白。
獵驕靡抽出寶刀,以刀背在馬臀上輕輕一拍,身下西極馬揚蹄向前狂奔。只見刀光一閃,月氏老者的頭顱沖天而起,一腔熱血狂飆五尺之高,那老者的身軀站了三息才向後傾倒。烏孫騎兵放聲嗤笑,剩下的月氏人大聲哀嚎起來。
伊雉斜眉頭一皺,心道:“殺個老頭算什麼英雄?”
獵驕靡接住落下來的人頭,掛在了馬臀上,轉身看向伊雉斜。見他神色輕蔑,顯是不以爲然,便道:“小子!不要可憐這些人,當年他們殺我烏孫人,可一點也不手軟!我親眼看着月氏人砍掉了我父王的人頭,誰曾可憐過我?”
伊稚斜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雙眉一挺,擺出一副不服氣的神情。
孟子推崇人性本善,荀子則主張性惡論,然世間本無善惡美醜,人之初或許僅僅是自私利己罷了,又有着幾分天生的憐憫。畢竟若世人皆冷血,那對人人皆不利。伊稚斜後來雖成了一位野心極大、殺欲極強的魔主,但他年少時,還是保留了幾分善良,對獵驕靡此等行徑頗爲看不慣。
獵驕靡知勸他不得,微微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看的太少了,將來就會明白的!”
便在此時,四位騎兵舉刀縱馬衝出人羣。剎那之間,那幾個月氏人盡數死於非命,要麼身首異處,要麼肚破腸流。伴隨着一陣陣歡呼聲,那些人的肢體被砍成了肉泥,頭顱被掛在了馬後。年少的伊雉斜想不明白,如此慘不忍睹的場面,究竟有什麼值得興奮的?
一場屠殺過來,獵驕靡高舉長刀,烏孫騎兵重新恢復了隊形,繼續向前行進。
伊稚斜始終悶悶不樂。獵驕靡催馬向前,轉身喊道:“跟上來!”伊雉斜應了一聲,驅馬跟在後面,兩人與騎兵們拉開十餘丈遠。
獵驕靡道:“心慈手軟早晚招致殺身之禍,莫說和外族相處,在匈奴當中都難以立足。左右無人,我再予你講一樁事情。”伊稚斜頗感好奇,心想:“有什麼事不能當着旁人說起?”
只聽獵驕靡問道:“你可知你祖父是如何繼承單于之位的?”
伊雉斜微微一怔,全沒意料他竟會提起這個事,冒頓弒父幾乎人盡皆知,卻又任誰也不敢輕易提起,畢竟這也不是什麼光彩之事。
他尋思:“獵驕靡對大單于向來恭敬,從不敢有半分違逆,更不敢在背後非議大單于。今日突然說起此事,究竟是何用意?”他不願裝糊塗應付,只得微微點頭。
獵驕靡低聲講道:“你祖父是匈奴人第一位單于頭曼的長子,早早就確立了太子之位。可是後來,頭曼又迎娶了一位美貌絕倫的閼氏,不久誕下一位幼子。他愛屋及烏,對這幼子愈發偏袒,大有廢去你祖父太子之位的意思。可匈奴人立長爲制,公然廢去太子,立幼子上位,顯然不能服衆。他便想了一個陰損的主意,先是讓你祖父冒頓到月氏充當人質,後來又發兵攻打月氏。料想月氏人盛怒之下,必定殺了你的祖父。”
伊雉斜心想:“這借刀殺人的計策當真歹毒!難怪祖父如此憎恨頭曼與月氏人。”
就聽獵驕靡接言道:“當時你祖父偶然得到這個消息。危機之時,他偷了一匹馬連夜逃回匈奴,總算撿回一條命來。那頭曼見你祖父平安而歸,一時也沒有其他藉口發難,爲堵人口舌,反而賜給你祖父一萬騎兵。或許他也想不到,就是這一萬騎兵,葬送了自己性命。
你祖父深謀遠慮,有了兵權後,並不急着向頭曼復仇,而是先訓練這支軍隊。他發明了一種名叫“鳴鏑”的箭,射出後會發出鳴響。隨後他又發下命令,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
幾日後,他召集騎兵打獵,瞄準一頭野豬,拉弓放箭。有人早將那命令忘在腦後,待鳴鏑射出,仍是無動於衷。你祖父當即下令,把沒有射箭的人統統殺掉。
過了幾天,他再次召集騎兵,將鳴鏑射向了自己愛馬。有人猶記的前幾日的事,立即跟着放箭。可另有些人心有顧忌,便是這稍稍遲疑,又要去了這些人的性命。
又過了數日,你祖父又將騎兵集合起來,這次竟將鳴鏑射向自己的愛妾,可憐那女子當場被亂箭射死,亦有一小撮人不敢冒犯太子愛妾,被當場斬殺。
從那以後,這些人無不對你祖父冒頓惟命是從。他知道時機已到,終於將鳴鏑對準了頭曼,如願以償登上了單于的寶座。”
此事可謂駭人聽聞,但伊雉斜早已耳熟能詳,並不如何驚訝,只微微點頭。
獵驕靡嘿嘿冷笑,繼續道:“你可知你祖父繼位後,頭曼的幼子下場如何?”
聞聽這話,伊稚斜頓時脊背一涼,便如同有一把長槍,直戳進了自己心窩當中。他恍然一驚:“軍臣一向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而父親也常常偏袒於他。將來等軍臣成了單于,我豈不是變成了那個幼子?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獵驕靡斜目偷瞄,見他面容心神不寧,便已知曉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獵驕靡悄然放慢速度,獨留伊稚斜自己走在前面,任他細細遐思。
伊稚斜想的不錯,獵驕靡與冒頓情若父子,如今冒頓又助烏孫擊敗月氏,獵驕靡決不敢在旁人面前數落冒頓的不是。他自沒猜到,這些話乃是冒頓刻意傳達給自己。冒頓此舉用心險惡,正是意欲激發伊稚斜對抗父兄的心思,也爲後來伊稚斜自立單于,埋下了一顆種子。
獵驕靡一語點醒夢中人,此刻伊稚斜才意識到自己的地位是如此岌岌可危。倘若哪日大單于一命嗚呼,父親稽粥繼任,軍臣必爲太子,等待自己的將會是軍臣瘋狂的打壓,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虞。一念之間,伊稚斜彷彿成熟了少,再不如過去那樣無憂無慮,乃感躊躇不安。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照射着廣袤的大地,映出一片鮮紅。向北而望,祁連山橫亙千里,將大地分隔兩端。
山腳下便是昔日烏孫人的故土,後來被月氏人侵佔,再到如今,又被匈奴人佔領。越向前走,戰爭的痕跡愈發明顯,到處都是腐敗的屍骸,走散的戰馬,丟棄的盔甲,以及斷折的刀戈。偶有三五個月氏人倉惶逃走,皆被獵驕靡的騎兵追上斬殺。
伊稚斜出生之時,匈奴人已經完成了大部分擴張,幾乎稱霸整個北方。因此他所見的戰爭實在是少之又少,看見眼前之景,不禁暗暗心驚。
復行數十里,前方有一座荒涼的城池屹立在蒼穹之下,那裡原來是月氏人的王都昭武城,位於今甘肅張掖。但見火光沖天,城下又有一座營帳,原是兩軍交戰時,月氏人的大本營。月氏貴族早就逃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部分老弱婦孺,成了匈奴人俘虜。匈奴人點燃了半數營帳,殺盡了男子,欺辱盡了女子,正在火光中載歌載舞,慶祝打贏了戰爭。
獵驕靡遙遙望見那裡的場景,忍不住狂笑起來。他的父母皆被月氏人殺害,兄弟姐妹也被擄走,估計早已屍骨無存,心中恨極了月氏人,恨不得將月氏殺的一乾二淨。今日大仇得報,當真是欣喜若狂。
他高舉馬刀,回身喊道:“烏孫的將士們、子民們,當年我們的父輩被月氏人趕出了天山(祁連山,祁連在匈奴語中意爲天)之下。今天我們終於回來了,本王發誓要以生命捍衛我們的土地,絕不在讓故土丟失在我們手中。”
烏孫騎兵軍心振奮,一齊吶喊道:“重建烏孫!捍衛故土!重建烏孫!捍衛故土!”衆人心情急切,情不自禁越走越快,不一會兒已相距營帳數裡之遠。
伊稚斜遠遠望見,在那一座大營帳之前,有幾十個匈奴將士圍着火堆高聲唱歌,唱的正是匈奴人的曲子,聲音曼長,曲調豪邁壯闊。伴隨那歌聲,他的心又飄蕩回到單于庭,回憶起陰山下的茫茫草原與藍藍的天空。
他又是一瞧,只見那些匈奴將士的身旁都插着一根長矛,矛頭上又挑着一個個毛絨絨的東西,不知是何物。待到又走近一些,方能看清那東西不是別的,竟是一個個小孩的頭顱!有些年紀與他相仿,有些比他還有小上不少。這些頭顱要麼低眉垂目,要麼面目猙獰,想來生前必是經歷過極大的痛苦與絕望,而那些匈奴將士的臉上則帶着純樸的笑容,兩相對比,營造出一股詭異的恐怖氣氛。更有一個匈奴人將小孩的頭顱放在火堆上炙烤,將其燒的面目全非,更散發出一個焦臭味。
伊稚斜這一驚非小,險些仰下馬來。獵驕靡由後面趕上,按住他的後背,將之扶穩,又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怎麼樣?這樣就怕了嗎?”伊稚斜尚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少年,心中駭然,連嘴都張不開了。獵驕靡繼續道:“倘若月氏人打勝了,那掛在那長矛上的,或許就是你我的人頭。”
聞聽此言,伊稚斜更感不寒而慄。一陣風颳起,濃烈的焦臭味撲面而來,伊稚斜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那燒焦的頭顱,頓感胃中翻涌,便欲作嘔。獵驕靡按住他的後背,又即低聲說道:“你是匈奴王子,別丟你祖父的臉!”伊稚斜勉強點了點頭,又強迫自己去想些其他事情,這才抵擋恐懼與噁心之感。
遠處,匈奴人也看見了獵驕靡的旗幟,一位千騎長領着百人前來相迎。兩隊相遇,千騎長拜道:“見過大王!”獵驕靡道:“須卜爾圖,你辛苦了,快請起!”
那千騎長就叫做須卜爾圖,他起身稟告道:“大王,我軍已經佔領此地,殲滅月氏騎兵兩萬人,俘虜三千人。奉大單于之命,此地現交由大王管束。”
獵驕靡重獲祖地,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他環顧四方,心中既感慨又躊躇。想自己少小之時被迫逃離祖地,如今得以歸來,自有對義父冒頓的感激之情。而烏孫國百廢待興,還有許多事等待自己去做。再者月氏雖兵敗,卻尚未完全覆滅。貴族餘孽已然遠遁西域,這些人野心勃勃,必定還要捲土重來。自己身爲烏孫昆莫,不能完全依仗匈奴人的力量,如何抵禦月氏,如何將這些人一網打盡,也是一大要事。
獵驕靡又想起眼前的事,問道:“右賢王現在何處?有勞將軍領本王一見。”
古時匈奴人有四角王之說,依次爲左屠耆王、左谷蠡王、右屠耆王、右谷蠡王,其中屠耆之意便是賢,因此左賢王即是左屠耆王,而四人中又以左賢王地位最高,一般此封號由太子擔任。這四人皆是單于的兄弟子嗣,左膀右臂,地位崇貴。獵驕靡心想右賢王雖不來相迎,自己卻不能不去見他。
須卜爾圖一皺眉,道:“稟大王,右賢王奉大單于之命追擊月氏餘孽,現在或許已經班師回單於庭了。”
獵驕靡嘆道:“右賢王大破月氏,乃是大功一件。唉!本王不能當面向他祝賀,實在有些可惜!”他嘴上雖說可惜,心中卻是十分高興。試想匈奴右賢王若是駐兵於此,那他獵驕靡要有所作爲,難免束手束腳。現在右賢王班師而回,簡直是再好不過。
那匈奴將軍心想,獵驕靡此後就是烏孫昆莫(烏孫王),有心巴結。他瞧見獵驕靡身側的伊稚斜,說道:“這位小勇士英武不凡,難道是烏孫的王子?” 獵驕靡輕輕一笑,說道:“他是左賢王的兒子伊稚斜,是你們匈奴的王子。”
那將軍連忙下拜,說道:“原來是伊稚斜殿下,失敬失敬!”伊稚斜表面鎮定,心中餘驚未消,頓了一下,才道:“將軍快請起。”
獵驕靡拍了拍伊稚斜的肩膀,說道:“隨我入營地瞧瞧!”伊稚斜點頭答應。
須卜爾圖當先領路,引着二人與數千烏孫人進入了營地。
一入其中,便傳來陣陣的哭喊聲,與匈奴人的歌聲交織在一起,顯得異常陰森恐怖。留在這裡的匈奴將士爲數不多,只有幾百人,大部分都隨右賢王撤離了這裡。剩下的就是月氏的俘虜,那悲慘的叫喊聲,正是出自他們的口中。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許多奴隸的屍首,有些剛剛死去不久,有些死去多時,已經開始發臭,卻也無人收拾。旁邊還躺着幾個奄奄一息的奴隸,這些人遍體鱗傷,眼中有一種可怕的恨意,令伊雉斜不願與之直視。或許他們在暗暗祈禱,保佑自己死後化做厲鬼,向匈奴人與烏孫人復仇。
伊雉斜暗自唏噓,只盼着早日離開這裡。
又走一會兒,只見一間帷帳簾門大敞,裡面有四五個匈奴醉漢一邊飲酒作樂,一邊抽打地上的奴隸泄憤。
這些匈奴人遠離故鄉,投身於戰爭之中,對家鄉、家人的思念,對戰爭的恐懼,劫後餘生的慶幸,在酒水的催化下,都化爲一種戾氣。發泄在奴隸的身上,最終又成了月氏人的仇恨。
他們早已喝的酩酊大醉,瞧見獵驕靡等人經過,拿着鞭子衝出帷帳,就要抽打。須卜爾圖擡腳將其中一人踢倒,喝道:“混賬東西,你想幹什麼?”那人躺在地上,揉了揉臉,微微有些醒酒。其餘幾人都驚出一身冷汗,趕緊退進帷帳之內。
獵驕靡道:“我們向前走,不必與他們計較。” 須卜爾圖應道:“是!”又一腳將那醉漢踢的滾了好幾圈。
又走不遠,已到了月氏王的大帳,只見幃簾緊閉,裡面竟傳來一陣陣呻/吟之聲。直把伊稚斜這少年聽的面紅耳赤。裡面的人沉迷於享樂之中,竟不知帳外已經聚集了好多人。
須卜爾圖也是一臉尷尬,支吾道:“這個…這個讓大王您看笑話了,這些狗東西真是太不成話,卑職這就訓斥他們。”轉身高聲喝道:“烏孫昆莫已到,閒人速速退避!”
一聲令下,那大帳中又傳出慌亂的腳步聲,隨之,好多衣衫不整的匈奴將士,手忙腳亂走了出來。當他們看見獵驕靡領着上百騎兵聚在帳外,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皆伏在地上不敢言語。獵驕靡一擺手,須卜爾圖隨即領悟,連忙叱道:“快滾!快滾!大王沒時間與你們計較!”便將這些人驅趕走了。
隨後,七八個赤身裸體的月氏女人神色驚恐,哭着奔出帷帳。她們的丈夫、父母與子女盡數死於匈奴人的手中,自己又淪爲了匈奴人的玩物,如此悲慘的命運,讓人心生憐憫。
伊稚斜臉色一紅,連忙側過頭去。他本欲勸說獵驕靡放過這些女子。不料獵驕靡衝上前來,手起刀落,登時殺了一人。
伊稚斜驚呼一聲,說道:“你…你這是做什麼?”獵驕靡斜目微睨,神色略微怪異,戲謔地道:“你這小子莫非心動了?”伊稚斜臉色更紅,說道:“你說什麼?我是說你何必殺一個女的。”獵驕靡心中微怒,叱道:“月氏人殺我們的女子少嗎?我看你瘋了,怎能可憐敵人!”伊稚斜面色一沉,不再發言。
只見獵驕靡馬刀一卷,揮向另一個女子,這次沒有砍下此人頭顱,而是捲住她的頭髮,將她扯到了伊稚斜的面前。
伊稚斜怒目而視,質問道:“你要做什麼?” 獵驕靡聲音輕佻,說道:“匈奴的王子,連個月氏女子都不敢殺?殺了她,讓大家看看你的膽色。”
此時,這裡的匈奴將士均已瞭然,伊稚斜就是太子稽粥的幼子。一時間衆人都聚攏過來,倒要看看這位尊貴的王子該當如何自處。可見到伊稚斜遲遲不肯動手,衆人又均感詫異,在他們看來,殺一個異族女子原是理所當然的事。
伊稚斜勃然大怒,全沒料到獵驕靡竟敢當衆逼迫自己。這獵驕靡雖是父輩,但論地位尚不及伊稚斜,倘若沒有這些匈奴將士,他完全可以無視獵驕靡的命令。然而當此之時,伊稚斜可謂是進退維谷,他心中實不願逞強凌弱,但若不殺這女子,怕是不能服衆。此後,在匈奴人中也再難樹立威望。
他怒不可遏,拔出長生天之刃指向獵驕靡,厲聲言道:“你莫要逼我!”獵驕靡笑問道:“哦?難道你要爲一個月氏女子殺了叔叔我?”伊稚斜仍是狠狠瞪着獵驕靡,默然不語。衆將士一片譁然。
兩人僵持不下,獵驕靡轉身喊道:“衆位,你們說月氏人該不該殺?”場中登時呼聲大作,無論烏孫人,還是匈奴人,皆齊聲喊道:“該殺!該殺!”那女子嚇的面無血色,頹然倒在了地上。
伊稚斜茫然四顧,只覺無數道目光射向自己。那眼神由期盼逐漸變成失望,就宛若一座座大山壓在身上,壓的他透不過氣來。這種巨大的壓力,幾乎迫使伊稚斜把刀砍向那女子。可是他又有屬於自己的驕傲,有一句話始終在心中徘徊,“殺一個女子,算什麼本事?算什麼英雄?”
肅然無聲之際,就聽伊稚斜高聲怒吼道:“我匈奴男兒,殺一個女子算什麼能耐?”隨即他高舉長生天之刃,手腕一翻,將刀尖調轉,撲哧一聲刺入自己的大腿。
這一刀出手極狠,鮮血登時噴涌而出,伊稚斜眼前一黑就跌下馬去。獵驕靡頗爲駭異,孰難想到這少年竟剛性乃爾,寧願自刺一刀,也不想違背自己的意願。當即召來隨軍的醫者,連忙爲伊稚斜止血治傷。衆人更是相顧駭異,想不通,也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