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山自古流傳了許多神話,在先秦古書《淮南子》中所述,崑崙山乃中華大地第一神山,亦是龍脈之祖,山海經中記載這裡是西王母的居住之地。種種傳說爲這座綿延千里的大山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然而這裡的傳言不都是空穴來風,附近的牧民寧可餓死,也不願深入崑崙山中放牧打獵,似乎這大山中真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令人不可輕易觸犯。
玄空等人休息了數日,便隨青唐人踏上了去往崑崙山的旅途。這一行人中除了㮺教六位法師、密宗十餘位法師,還有青唐供養的武林高手,聲勢極爲浩大,幾乎彙集了西蕃最頂尖的人物。
崑崙山位於吐蕃、西夏、回紇的交匯處,此處乃苦寒之地,人跡罕至。衆人向北而行,一路上不見人煙,只有徹骨的寒風與滿天的沙塵。玄空忍着寒冷,望蒼芒大地,與遠處數不盡的峰巒,暗歎:“真可謂天寒地凍,路遠人疲!”不禁又想,吐蕃青唐的部隊爲何要與西夏人在這裡交戰?心下生疑,便令詹巴南喀問個究竟。
這領隊之人就是那日的將軍,其名達延莽。此人也算有些心計,比只知享樂的草包董氈可強出百倍。他知道平日裡連巴仁喀的面也見不到,也只能請動鳩摩什。那日見兩教鬥法,就定好了計策,趁機將此事上報,不僅請來巴仁喀,更邀來㮺教大辛波做助力。
聞詹巴南喀詢問,達延莽臉上現出尷尬的神色,稍作遲疑,說道:“法師,小將不敢有所隱瞞。事實是那日我方這支軍隊突遇西夏軍襲擊,寡不敵衆,便一路逃到了崑崙山。誰知那西夏將領好大喜功,仍窮追不捨,兩支軍隊都追逐到了大山中,最後都沒出來。
詹巴南喀道:“將軍如何得知?”達延莽道:“小將也是聽逃兵說的,後來小將領兵前去策應,就再沒見到兩支部隊的影子,只是在路上偶見走散的馬匹,士兵的武器。”
詹巴南喀點頭,回想起了西蕃古老的傳說,據言崑崙山乃是冥府的入口,其中住着無數的妖魔,凡人誤入其中極少能活着逃出來,也有些人成功逃脫,可回來之後都瘋了。心想:“這些青唐的士兵真是無知無畏,竟不知此中的兇險,即使與西夏人死戰,也不該深入這大山中。”
達延莽見詹巴南喀面色發沉,猜不透對方的心思,一着急道:“法師,您雖是烏思的大法師,但也是吐蕃人,我青唐與烏思是脣亡齒寒的關係,西夏人無一日不想吞併我們,您可不能不管啊。”
詹巴南喀回過神來,道:“你怎麼知道是西夏人殲滅了青唐的軍隊,吾以爲是你們冒犯了山中的神靈。”達延莽連忙道:“法師所言也有道理。探子來報西夏人的軍隊也沒回營,多半也是出了事,若能查明兩支軍隊去向,小將也就知足,我青唐自是對衆位法師感激不盡。”詹巴南喀微微點頭。
繼續前行,越向北進,越發寒冷。走到大山腳下,環看四方,見雲霧繚繞下,羣峰環抱、重巒疊嶂,其景震人心魄。玄空心道:“這裡若非時常發生詭異之事,倒不失爲一處好景觀。”衆人毫不猶豫,走進大山之中。
又行一陣,忽見遠處一個小黑點飛速靠近。再一細瞧,能分辨出那是一個人,而且看其身法此人輕功甚佳。
玄空等人向山裡進,那人向山外跑,正打了一個照面。鳩摩什袈裟一動,已使出一招極爲高明的擒拿手。那人不知反抗,一招就被擒住。
待看清此人面目,詹巴南喀悄悄告知道:“教主,此人叫陳博旺,外號六翼神鷹,是西夏一品堂中的高手。”玄空暗暗點頭,心想既號六翼神鷹,想來輕功自然不差。又看這人的身手,怎麼也有一流水準,只不知爲何絲毫不知還手。
鳩摩什問道:“陳博望,堂堂六翼神鷹,爲何如此慌張?”那陳博旺茫然地看着玄空等人,口中不住喊道:“都瘋了!都瘋了!都瘋了呀!”
衆人相顧訝異,均想此人儼然已經昏了頭腦。巴仁喀見狀微微搖頭,雙手合十,大聲喝道:“唵!嘛!呢!叭!咪!吽!”此乃佛門六字真言,又蘊含密宗高深內功,有安神定魄之效。只不過巴仁喀內力太過渾厚,只把周圍衆人也吼的心中惶惶。此一聲在羣山間迴盪,山頂的積雪都被震落而下。
陳博旺先是眼神渙散,而後瞳孔慢慢凝聚,晃了晃腦袋。他環顧一圈,見周圍的人大多不識得,卻能認出身前之人正是吐蕃頂尖高手鳩摩什。陳博旺自己武功也不錯,可與鳩摩什相差太遠,乍然見到這等高手,又是敵國之人,着實嚇了一跳。他驚魂稍緩,才道:“大師可是密宗第一護法尊者鳩摩什?”鳩摩什鬆開了他的手,說道:“不敢當,小僧正是鳩摩什。”
鳩摩什一想,陳博旺是敵非友,也不必向他依次介紹,便直接問道:“陳博望,山中有何變故,讓你如此驚懼?”
陳博旺迫於鳩摩什的淫威,只得開口道:“前幾日,在下與其他一品堂的兄弟領命,去崑崙山查鐵鷂軍失蹤一事。”聽到這裡,衆人心神一動。鐵鷂子軍可不是尋常兵種,乃是西夏皇帝直轄的一支重裝騎兵精銳,其軍械精良,戰力超凡。西夏人失了這支軍隊,可當真損失不小。
又聽陳博旺接言道:“其中有九翼道人、血手人屠、西北神槍…”一時說了不下二十多個名號。能入西夏一品堂,便可稱爲天下武功一品,只是這些人在玄空等人眼中都不算什麼,諾大個一品堂也找不出一位能與鳩摩什匹敵的高手。
鳩摩什不等他說完,催促道:“後來怎麼樣了。”陳博旺嘆了一口氣,道:“這些人都瘋啦!都瘋啦!”
衆人面面相覷,均想不出有什麼原因能讓這些人一起瘋掉。常人都以爲玄空與巴仁喀會法術,他二人自己明白,那不過是極爲高深的武功罷了,也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麼法術。玄空暗暗揣測:“是不是崑崙山有什麼高人?用高深內功將這些人震成失心瘋。”崑崙山是爲道教仙山,裡面說不定就有隱世高手。
鳩摩什接問道:“閣下請說詳細些,他們是怎麼瘋的?”
陳博旺道:“我…我不知道,當時我們找到一處大山谷。他們都進谷了,我自己守在外面。左等右等不見有人出來,我剛要進去,竟看見他們瘋了一般奔出來,渾身是血,而且都神志不清,不少都在自相殘殺,還要殺我。當時我頭腦一片空白,只記得往外面跑。”
聽了這些話,衆人更加疑惑不解。鳩摩什又問道:“可曾看見裡面有軍隊?”陳博旺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沉吟道:“這個…這個,我在谷外見到好多騎兵的頭盔、武器,還有走散的戰馬。但沒見有活着的士兵。”
衆人心下了然,那山谷定有問題,兩支軍隊一定是追逐到了山谷裡,而遇見了什麼怪異的事情。
巴仁喀傳音給鳩摩什,吩咐了幾句。鳩摩什遂道:“煩勞閣下領我等去一趟那山谷。”陳博旺臉色大變,轉身就跑。沒走出幾步,一道指力已然點中他後背的穴道。陳博望喊道:“我不去!我不去!那裡去不得啊!”表情極爲猙獰,好似要取他性命一般。鳩摩什道:“這可由不得你了!”陳博望只感覺剛有生機,轉眼又被人拖入死境,已是欲哭無淚。他頹然道:“那山谷極爲好找,只需沿北一直行就是了。各位武功遠勝在下,何必故意爲難。”
玄空旁觀許久,這時開口道:“大喇嘛,這些一品堂的高手能找到那山谷,我等自也不在話下。此人早嚇破了膽,帶他上不過多一累贅,不如放走。”
巴仁喀微微頷首,道:“大辛波倒有一幅好心腸。”果然令鳩摩什方走了陳博望。
隨即一行人繼續趕路,在茫茫羣山中穿梭而進。這一日,倒也無事發生。這山裡實在太過寂寥了,幾乎毫無生機,偶爾可見幾具牲畜的遺體,早已化作皚皚白骨。
又行數日,忽見迎面有一座大峽谷,四面山巒巍峨,氣勢逼人,谷中卻透露出一股死寂。又見地上馬鞍、頭盔、兵刃,林林總總,顯然有軍隊由此而過,而且還丟盔卸甲,十分狼狽。達延莽撿起地上的長刀,認出正是青唐的武器,心頭一凜。
再行數步,見也有戰馬的屍體、人的屍首橫於地上。衆人仔細查看,得知這人死於兵刃外傷,並非是某種亂神怪力作祟。
這時一位㮺教的法師擡手指向半空,玄空仰頭一望,見大山縱高數十丈之處懸有一塊巨石,岩石上赫然寫着“冥府”兩字。衆人無不詫異,玄空更爲驚駭,只因那字竟然是用漢文書寫的。且筆走龍蛇、蒼勁有力,彷彿出自書法名家紙筆。
衆人便想:“究竟是誰,在這裡留下字跡,這人書法一流,又能在如此險處刻字,其輕功也是絕頂。當世想不出有這樣一個人來。”
又即前行,忽見炊煙裊裊。衆人一驚再驚,實在想不到竟有人在這樣荒涼的地方生活。震驚之餘,衆人向着炊煙的方向走去,發現山坳裡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木屋,若非升煙極難注意到。
只見木屋外有一老頭正蹲在地上生火,蒼髯白髮,老態龍鍾,一雙渾濁的老眼發青灰色。他好似看見衆人走來,又好像沒看見,始終盯着身前的火堆。
玄空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絲異樣,暗暗提醒旁人。其實衆人都能想到,能生活在如此境地,絕非常人。
待玄空走到了他身前,那老頭驀然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可把玄空嚇了一大跳。從老者那雙眼中,彷彿能看見無數歲月的沉積。能夠肯定,此人絕對比外表看上去更老。只是看他此時一幅模樣,已是行將就木之態,沒有一百也有九十。那他的真實年齡會有多大,一百五十歲?二百歲?這人到底是誰?這人又如何變成現在這般模樣?
那老頭終於開口,其聲音沙啞至極,道:“冥府!入冥府者必死!”聞言,玄空心頭又是一震,這老頭說的竟是漢人的語言!又想到:“或許…或許那岩石上的字體就是這位老者書寫的。”
巴仁喀與鳩摩什對視一眼,鳩摩什會意走上前來,用蹩腳的語言問道:“老丈,你可曾看見有軍隊由此經過?”
那老頭不曾看他一眼,仍道:“冥府!入冥府者必死!”隨後起身去拾掇周圍的柴火。
鳩摩什問道:“老丈,什麼是冥府?前面那山谷就是冥府嗎?”老頭不再理他,自顧自地生火幹活。鳩摩什面色一沉,向他的手抓去。老者忽然露出一副怪異的面容,隨之呼的擊出一掌,這一掌勁力內鑠,旁人甚至感受不到絲毫威勢,唯有中掌的鳩摩什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恢弘偉力。只一瞬間,鳩摩什如遭雷擊,整個身子都僵直了,雙腳拖地向後滑出數丈。巴仁喀單手抵在鳩摩什的後背,也後退半步,才把其中的力道化解。隨即,鳩摩什周身一軟,頹然倒在巴仁喀的身前,顯然已是受了極重的內傷。幾位密宗法師連忙將之扶起救治。
此刻,玄空終於體悟到了,修爲達到絕頂後,其上果然還有境界!似自己沒來西蕃之前,修爲也只在絕頂境的初期,而現在勉強觸及到了絕頂中期。巴仁喀與火龍真人都是穩固在絕頂中期這一境界的高手。眼前的老者,其修爲恐怕已經幾近絕頂巔峰。自己平生所見之人,只有當年那神秘的金面人才能與之相媲。如此高手,在數百年的歷史上也是曇花一現。此人剛剛那一掌,招式手法都平平無奇,卻蘊含着震鑠古今的功力。
巴仁喀也從未見過這般高手,也感驚駭不已。他自知不是老者敵手,一時不敢輕舉妄動,便以密宗秘法向玄空傳音道:“玄空小友,你看該如何行事?”玄空料想他欲邀自己出手,傳音道:“大喇嘛,我看盡量不要招惹此人,你我聯手恐怕也不能將他怎樣。”巴仁喀無言默許。
那老者沒聽見巴仁喀的言語,而將玄空的話聽的一清二楚。他那滿是褶皺地老臉,微微一笑,說道:“小子很有自知之明。”
衆人不敢久留,便向入谷的方向走去。走遠後,仍可聽到身後老者連綿的喊聲:“入冥府者必死!”其聲沙啞如老鴉聒噪,擾的人心煩意亂。
復行裡許,已然趕到山谷前。只見谷口極狹隘,兩側是崇山險峻,向谷內望去,隱隱能看見地上有些屍體,其中更透露着一股死亡的陰森。
將軍達延莽不敢入谷,率隨行的侍衛與青唐供奉駐守在谷外。玄空與巴仁喀帶領兩教法師步入其中,另有幾人留在谷外爲鳩摩什治傷。
進入谷內,只見遠處大地一片灰突突的,數不盡的屍首到在其上,有些已經化爲白骨,有些則好像剛死不久。巴仁喀立時認出,那些屍體中不少都青唐兵將。衆人又驚又駭,想要向前查看。卻又感覺頭腦間迷迷糊糊,似乎上前走一步,已經忘了剛剛腦海中的思緒。
玄空仰頭一望,見烈日高懸,只是那四射的金光竟爾呈現出彎曲狀態。又眺望遠處,那一座座山峰好似扭曲了一般。又覺自己每走一步,天上的烈日方位也在不斷變化。
彎曲的陽光、畸變的山峰、虛幻的烈日,盡是一幅幅光怪陸離的奇景。玄空心中發寒,暗道:“不對!”等他察覺之時,卻見身側那詹巴南喀的雙眼已是一團猩紅。
也算他心思機敏,瞬息之間連出數招,寂滅指、摩訶指、金剛指,均點向巴仁喀的穴位。他深知衆人之中,唯有巴仁喀發瘋自己難以制服,是以最先出手製住他。
巴仁喀此時腦海一片混亂,介於瘋魔的邊緣,也無力抵擋,當即點中數個穴道,倒在地上。同一時間,連同其餘無數法師瘋狂地打在一起,詹巴南喀雙掌一震,打傷佛㮺兩教各一人。
玄空見勢不好,急運神功將這些人都禁困住,單手戳戳點點,又將他們的穴道封堵。他本力極大,把這七八個乾癟的老頭抗在身上毫不費力,隨即走出谷外。
待出得谷口,玄空將這些人放在地上,讓他們自行恢復。稍時,見這些人眼裡中迷茫與瘋狂漸漸收斂,這才點開衆人的穴道。
巴仁喀合十道:“多謝小友搭救之恩!”其他法師也相繼道謝。玄空客氣道:“不足掛齒。”
適才達延莽見衆法師進入不久,就倒着出來,心中大爲駭異,一句話都不敢問。這時見衆人恢復纔開口道:“各位大師,可…可有什麼發現嗎?”
巴仁喀只記得一入谷中,自己的思緒便不再清明,並且不像是由外因而混亂,反而好像是由內而亂,宛如心魔作祟。現在想起兀自驚心怵目,這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已是他多年不曾感觸。巴仁喀緩緩心神,才道:“慚愧!此谷太過兇險,果然如那老者所言,是爲冥府。除卻見到吐蕃兵將的遺骸,沒有其他任何發現。”
達延莽不敢相信,驚道:“難道我青唐部數千兒郎都死在裡面?”巴仁喀道:“正是,連西夏鐵鷂子軍也是如此。”巴仁喀轉過頭來,問道:“玄空小友可有什麼發現?”玄空微微皺眉,回思那谷裡的異狀,說道:“那谷是大凶之地,到處都是怪異的景象,除此之外我也一無所知。”達延莽長嘆一聲,道:“既是如此,我等這便折回吧。”
衆人正要離去,卻見先前那老頭緩緩走來。其面如寒鐵,銳利的雙眼掃視着玄空等人。見無人有異樣,反而有些詫異,隨後仍喊道:“冥府!入冥府者必死!”
玄空一時間陷入沉思:“這老頭說的不錯,入冥府者必死,那些人都死了。可是,可是我爲什麼沒事?那谷中深處究竟有什麼?”
在老者陰森目光的注視下,衆人只感覺後背發涼,不知不覺已加快腳步,想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詹巴南喀向後一看,見玄空越走越慢,又瞧其面色深沉,彷彿還沉浸在先前的經歷中。連喊道:“教主!這裡兇險異常,絕不可久留,我們早些走吧!”
連喊數聲,玄空才晃過神兒來。他微微猶豫,突然停下了腳步,說道:“你們先走吧,我想再進谷中瞧瞧!”此言一出,衆人都不解。巴仁喀感念他不計前嫌搭救密宗諸人性命,好言勸道:“玄空小友,那山谷仿若魔羅居所,能誘發人的心魔,太也詭異,吾勸你三思而行。”詹巴南喀也道:“屬下勸教主不可輕易犯險。”玄空決然道:“衆位放心,我自有分寸。”巴仁喀合十道:“既如此,吾只得爲小友祈福,願你平安而歸。”詹巴南喀道:“那屬下等便在此等教主歸來。”
玄空望見那神秘的老頭,心中尤爲不放心,便說道:“大護法,這裡也不安全,你們去前方那大山腳下等我吧。”詹巴南喀道:“是!請教主小心行事。”
衆人分道揚鑣,玄空折返回谷。再入谷內,見那些如夢如幻的奇景,仍如先前一樣。這谷中蘊含一種奇異的力量,似乎能夠扭曲一切,就連人的思維也能受到干擾。
可爲什麼自己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玄空暗暗揣測:“是因爲我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嗎?”他隨手掏出司南,用手放平,只見指勺胡亂的擺動,所指並非北方。他心下一凜,那些深藏於心底的前世記憶涌入腦海:“這裡有磁場!莫非是磁場令這些人魔怔?”此中複雜的因果,已不是他粗淺的學識能夠明白。只得稍稍收斂心神,繼續前行。
數步之後,已然來到那片屍海。他走到一具屍首旁邊,仔細端看。此人大概死了數天時間,面目猙獰,顯然是死不瞑目。又見屍體上俱是深入見骨的傷口,應該是被旁人用兵刃所殺。再瞧另一具,也是如此。依次查看,發現這成百數千的死屍不是死於天災外力,盡皆亡於自相殘殺。有的屍體上還插這別人的武器,有的屍體臨死還狠狠握着長戈,扎進對手的胸膛。料想這些人一入谷中,就都已瘋魔,而後相互斫殺而死。
前方,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有人類的,牲畜的,大多死相極慘。更有不少白骨,不知躺在這裡多久了。而且越向前走,谷中的景象越爲奇特,往往一塊巨石,遠觀是一幅形狀,走近又是另一幅形狀。彷彿,天地都在這裡扭曲畸變。
玄空眼神一掃,猛然看見一個新死去的屍體,形狀十分怪異,這人後背炸開,肋骨從後面刺出,似乎胸前遭到過極重的打擊。扯開那屍身胸前的衣服,赫然有一淤黑色的掌印。玄空爲之一驚,心道:“這是武林高手所爲!其掌力雄渾霸道,施手之人應該是爲絕頂高手。”當世能有此修爲的高手屈指可數,更無一人有這樣的手法。
突然間,身後傳來細微的響聲。玄空心中一凜:“方纔我瞧的仔細,明明這四周都是屍骸,怎會有這樣的動靜?不是屍體自己爬起來了吧。”饒是他膽大過人,想到屍變也有些心怯。
思慮間,頓感後背勁風瑟瑟。玄空雙手一合,一道虛勁自後身升起,將這一記偷襲擋住。果然是一具軀體爬了起來,那人一擊不成,又出一掌。玄空回過身來,也拍出一掌。兩掌相交,兩人各退半步。
玄空定睛一看,這又是一位老人,衣衫襤褸、灰頭土臉,一頭亂髮如蓬蒿,倒像是一個乞丐。這才明白,先前看見這人躺在地上,其實並沒有死去,正是自己的腳步聲將他驚擾,這人才又爬了起來。
又見眼前老者雙眼中佈滿了血絲,面目猙獰,顯然失去了神志。兩人剛剛交此一招,能察覺這老者功力極深,掌力又極強,絕對是一位絕頂高手。可他是誰?江湖中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人物。
老者根本不給玄空思索的時間,厲嘯三聲,又即出手。這一拳如白虹貫日,招式奇快,直打玄空胸口。玄空有心觀其招式,一時沒有還手,身形一斜,已躲過這道凌厲的拳風。老者陡然變招,由拳變爪,再次抓來,這手法與少林寺的龍爪手略微相似,但又有些出入。玄空拂袖招架,一道內勁將之擋回。
“嗷!嗷!嗷!”那老者三擊未擒殺敵人,不知是驚是怒,發出如野獸的吼聲。殺戮或許是生命的天性之一,當遇見未知的東西,不可避免的會害怕,隨之而起自保與殺戮之心。老者的心智早已喪失,眼中任何生物都是未知,對任何生物都存敵意與殺心。隨即縱身而起,撲將上來。玄空運功在身前三尺處佈下一層無形氣牆,只待對手自投羅網。老者已然沒有分辨能力,果然沒有察覺,一頭撞進氣牆當中,登時被玄空那虛空內力所控。
此時玄空想取這老者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只需運力打其要害即可。然而他並沒有這樣做。先前幾次交手,這老者所用武功俱是光明正大的正派武學,可見其沒瘋之前,大概是正派中大有來頭的人物,甚至是正派的領袖,若將之擊殺,便再不能知道其身份,也不能知道此人是如何入谷的。
只見老者身體一陣瘋狂地抖動,彷彿就要掙脫玄空的束縛。使勁渾身解數,終於將一隻手緩緩抓向前方。
玄空見那手已探到一尺之前,便輕輕點出一指,擊在手上的穴道。心想這下必讓他渾身麻目,便可趁機制服於他。
誰知這一指正中手心,老者竟恍然不知,反而藉機抓住了玄空的手指。玄空暗道:“不好!大意了,這必是什麼罕見的閉穴功夫。”須知剛剛那一指極爲輕緩,點在穴位上方能奏效,若點在別處,對於一位絕頂高手而言,不過如清風拂山崗一般,毫無作用。對手既有閉穴的功夫,玄空這指不僅無用,反而將自己的破綻賣給對方。
老者下手可不容情,“咔嚓”一聲掰斷了送上來的手指。這一下可着實讓玄空痛入骨髓,大叫一聲,頓時功力也泄了。老者同時也恢復了自由,馬上又撲了上來。其動作不像是一個武林高手,更像個市井無賴。
玄空忍着苦痛,抓住了對方的雙手。又覺對方膝蓋頂來,當即也提膝格擋,隨之雙腿盤在對方身上。兩人纏鬥在一起,完全沒有招式的拆解,只有單純的交力。若不是兩人各具有絕頂內功,幾乎與流氓互毆無異。
一時間,兩人你薅着我,我按着你,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直滾的滿身是土。玄空畢竟精力更盛,愈揉愈猛,老者則年老力衰,漸漸佔了下風。周旋一番後,玄空幾乎要將老者按在了地上。四目相對,只見老者那雙渾濁的眼睛惡狠狠地看着自己,其五官本來是十分和善,強做出這一幅兇像,顯得反而有些滑稽。有那麼一刻,玄空感覺眼前的人有些像自己已經故去的恩師。即便這老頭折斷自己手指,心中也毫無怨意,更不忍傷其分毫。這便喊道:“前輩!前輩!你清醒一下!不打了好不好?”
那老頭在死亡之谷中迷失了許多歲月,已經沒有半點人性。再真切地呼喚仍起不了什麼作用,而只能將之激怒。玄空一邊呼喚,那人一邊跟着咆哮。忽然間,那人張嘴咬了過來,那一口黃牙又沾着深色的血跡,格外瘮人。玄空實在沒想到,天下間竟有絕頂高手會用如此的手段,一驚一下,唯有用額頭去撞擊。只聽嘭的一聲,一個撞的滿口是血,一個撞的頭破血流。老者一咬未果,不知疼痛,仍張口咬向玄空的脖子。慌張之際,玄空眉心中自然而然發出一道凌空虛勁正中老者腦門,終於將之擊殺。
那老頭雖身死,雙手兀自死死的抓着。玄空一點點掰開老頭僵直的手指,才得以掙脫,心中又是後怕又是自責,本不想傷害此人,誰知無意間還是取了此人的性命。
玄空推開老頭,忽然看見其後面背了九個布袋,竟與當初九袋長老奚山河一模一樣,這一驚非小,暗道:“難道說此人竟是丐幫的九袋長老?可是當年丐幫其餘的長老一夜之間都被鹽龍幫所害,我雖沒親眼所見,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再說此人武功比我大哥湯楓還高,甚至比已故老幫主姜稹還高出不少,他怎麼可能是九代長老?還是說他是數代已前丐幫的長老?”
他帶着滿腹狐疑,在老頭身上翻來翻去,終於找到了一紙黃黃的信封。封口的紅蠟已然被揭開,顯然裡面的內容已經被人看過。抽出信紙,見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應該是出自一個文化不高的人手筆,見寫道:“幫主,你叔叔要誅殺你全家上下,小心!”
看見這一句話,令他微微詫異。據他所知,湯楓可沒有叔叔,那這裡寫的幫主只能是丐幫前代的幫主了。如此,這封信也只是過時的訊息,並無用處。忽想起這話着實有些可笑,幫主的叔叔不也是幫主的家人,這豈不是自相殘殺?
他沒做多想,就把信放進了自己的懷中,又將老頭的遺體稍加整理,下拜說道:“前輩,在下無能,無法將您解救出險境,望您泉下有知莫要怪罪。”這便繼續前行。
谷中是一片死寂,再無一個活物。越向前走,彷彿太陽移動的越快,一會兒,太陽即落下,黑夜驟然降臨;一會兒,太陽又升起,轉眼又是白晝。玄空幾乎分不清是自己也出現問題,還是時間真的正在飛逝,亦或是說自己的時間很慢,而外界過的極快。光線更加彎曲,事物更加扭曲,甚至就要因果倒置,這是一個又寂寞又詭誕的空間,被數不盡的大山圍在崑崙之中,獨立於世間之外。
玄空不知走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終於來到山谷的中心,然而除了大片的屍骸,什麼也沒有發現,地上只有一道溝壑,其中也是空無一物。
“怎麼會這樣?這裡什麼也沒有,爲何出現這般異狀?”玄空見到眼前的景象,略微有些不甘,不禁陷入沉思。他總覺此處有些熟悉,或者說這裡有什麼東西讓他十分熟悉,可是就是無法找到。良久之後,他決定離開這裡,於是沿原路出谷。
那天空中太陽升升落落,玄空終於出得谷口。再回頭一望,見那谷中的地勢似乎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與進谷之前稍稍不同。他搖了搖頭,自覺不能弄清其中奧秘,也就不再去想了。又向前走了一陣兒,隱隱察覺似乎遠處有一道視線,正注視着自己。
玄空如化一陣清風,飄到那方向,“曜日”掌力隨即撲出。那視線的主人並沒因玄空鬼出電入的輕功所懾服,反而從容的還了一掌。兩道掌力在虛空中相交、震盪,餘波把地上的碎石都打成了粉末,更將玄空衣袖都震開了。
剛剛那“曜日”掌力,已是玄空最爲雄勁的招式,竟然險些招架不住。可想而知,那人的武功已經到了如何地步。這是又見那日面目,才知是入谷前那神秘的老頭。
玄空面色微沉,道:“前輩跟蹤在下,有何貴幹?”老頭道:“入冥府者,必瘋!必死!這些年來,除卻你救出的人,便只有你仿若無事。我想看看你爲什麼沒有瘋?”玄空道:“此事我自己也不知,前輩可曾看出什麼端倪?”老頭搖了搖頭,仍死死盯着他。
玄空心想:“這老頭舉止十分怪異,大爲可疑。谷中有一位老頭,外面又有一位,這兩個人是否所有關聯?還是說他們本來認識。”這便道:“前輩可曾認識一位丐幫九代長老?”那老頭聽見“丐幫”兩字頓了一下,片刻後說道:“不認識!”
玄空順勢問道:“前輩知道丐幫?”此話說出口,自己也覺不妥,丐幫乃武林第一大幫,此人又是如此高手,怎麼會不知?不料那老頭又道:“沒有聽過!”
玄空納罕不已,心說:“這老頭難道是在山谷中悶頭練了一輩子武功?”又即問道:“那前輩是否也進入過谷中?”老頭道:“不錯!”玄空道:“前輩如今站在這裡,不也是毫髮未損?”
老頭苦笑一聲,道:“入冥府者,必瘋!必死!真若如你所說毫髮未損,我也不至於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哈哈哈,哈哈哈!”其聲悲涼,若寒蟬哀鳴,鷓鴣啼叫。
兩人默然相視,均覺的對方有數不盡的秘密。片刻之後,玄空拱手說道:“既然如此,晚輩先行告辭了。”說話間已轉身而去。
老頭遲疑一陣,突然道:“且慢!”玄空轉過身來,聽老頭接言道:“你懷中有什麼?”
玄空一凜,心知懷中那些東西每一樣都事關重大,可是疏忽不得。剎那間,心中涌過不少念頭,有想過突然就逃走,也有想過隨便說出一物,再拿出給老頭看看。最終他決定賭上一把,從懷中掏出一份密藏寶圖,交給了那老頭。
老頭看見這寶圖的瞬間,幾乎整個人都愣住了,雙手顫抖着拿起寶圖,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兒。
玄空暗暗猜測,或許這老頭正是丐幫中人,因此對丐幫迷藏當然十分熟悉。又見老頭那渾濁的雙眼漸漸出現血絲,一股殺氣滕然升起,玄空連忙後退。片刻後,老頭眼中的血色漸漸退去,殺氣也消散的無影無蹤,似乎那瘋勁被老頭極爲強大的意志力壓制住了。
老頭慢慢喘息一陣,又若無其事地把寶圖還了回來。玄空接過,問道:“前輩可是想起什麼了?”老頭道:“沒有!這東西似乎十分重要,你好好收起吧。”隨即身形一晃,已從視野中消失。
玄空繼續緩緩而行,不久又經過那老頭的木屋前。只見火光沖天,那木屋後方竟燃起熊熊大火,同時又散發出一股焦臭的氣息,令人作嘔。他心中生疑,於是也走到木屋後面一瞧究竟。
這一望,可着實嚇了一瞧,這裡竟然堆了數十具屍首,有些身披甲冑好像是西夏和吐蕃的士兵。那老頭的餘光已然瞥見玄空,卻是無動於衷,兀自把一具具屍體丟在烈火中焚燒。
玄空驚道:“這…這些人都是你殺的?”老頭點頭,淡淡地道:“這些人不停我的勸告,都進了冥府,可他們沒有你的好運,全都瘋魔了。”老頭側身拾起一把柴火扔進火中,轉頭又看向玄空,詭異一笑,接言道:“這些人都成了行屍走肉,殺戮機器,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跑出谷去殘殺別人。”
玄空終於明白,谷中也不是沒有活物逃出,大概都被眼前這老頭擊殺了。由此想起,第一次出谷時,老頭就奔到了谷口,原來是看衆人有沒有發瘋,若當時衆人沒有恢復正常,這老頭怕是早就痛下殺手。想到此節,再看那老頭冷漠的面容,只感覺一陣心寒。他忍不住問道:“就不能治好這些人?”
老頭搖晃着腦袋,連續丟進四五具腐敗的屍首,空氣中瀰漫出一陣更加濃烈的惡臭,嗆得玄空連連咳嗽。眼見這些屍體燃燒殆盡,老頭看向玄空,又道:“你若是我,你也會這麼做的。你身上有那傢伙的氣息,他被你殺了吧?”
玄空一怔,道:“你是說谷中那老者?不錯,是我殺了他。”老頭笑了笑,道:“也好!那廝每次想出谷,我都不忍殺他,只得將他堵在谷內。你殺了他,倒也省了許多麻煩。”
玄空若有所思,又聞老頭續道:“你走吧,這裡不是你應該停留的地方。”玄空更不想久留,轉身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