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屋門再一次被推開,與之前不同,這次很輕很小心。
“嘿,我又回來了。你還在麼?”
這次,屋裡真的沒有人。
他去哪了?這麼快就跑了,都不等我。女孩悻悻地撅起了嘴。
而此時,她想見的那個人正在夜哭島廢墟中獨自徘徊。
自從那一夜,十方一劍破天斬開地窟,終年縈繞不絕的濃霧隨即散去,露出原本斑駁陸離的礁石本貌來。幽深的色澤貪婪地吸噬着久違的光線,極力填補幾千幾百年的虧欠。廢墟里一片黯淡。
深淺不一交錯的陰影裡,一隻蒼白得幾近透明的手輕撫着石壁上初生的棱角和殘留的圓潤。也許是被石體內埋藏多年的怨寒刺痛了體膚,邤長的手指有些顫抖。
他閉着眼,感覺得到從指尖涌入的冰冷,順着血脈一點一點撞擊着他塵封的心。
結果還是這樣了,再多絢爛的瑰麗和虛掩的輝煌還是遮不下原本的晦澀。
你終還是找到這裡來了,不給我一點點留駐的幻想。
哥哥……
你是那樣驕傲與暴虐,摒棄我的一切,甚至共同的血脈也被你無情的捨棄掉。
可你爲何要天涯海角搜尋我,搜尋我所構建的一切,然後,毀掉它們。
你想證明你有多強麼?可你已經夠強了,擡擡手便可破滅你不喜見的所有。
你唯一無法毀掉的只有我,正如你無法泯滅你自己。你憎惡曾經和你伴生、與你共用肉軀的我。因爲我,讓你變得不純粹。
你的恨意,別人即便知道也無法體會,只有我明白。
正如我極力剋制心底的惡念,僞裝出創造者的聖潔。
可我們終究……無法純粹。
我們本是無法共存,卻又爲何要共生而出?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交錯,無法避免的相互侵染,可我們都無力抗拒。
問神明嗎?可我們自己就是神了。還能向誰尋求答案?
孤獨的神祗,靜靜地站在廢墟裂口突兀而出的巨大暗石上,眼微閉陷入冥想。如果不是有海風吹動衣袂、髮絲,看去果真如同石像般靜謐。可那微蹙的眉眼卻是清晰而深刻,原來即便是神,也有“惑”。
任憑自己在空冥的虛空裡,追隨着“惑”而去,迷惘的神祗完全沒注意到兩個越來越近、與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的聲音。
“哎,你慢點等等我。”晚晴氣喘吁吁地追趕着前面御劍的背影。還未偷學會驅物之術,只能用跑的,一雙腳崴得生疼。無奈之下,只得暴露身份喊住異羽。
少年似是知了她沒有放棄的意思,從飛劍上躍下,卻仍是默默向廢墟深處走去,只是彷彿前方有莫大的壓迫,每一步都很沉重。
“這裡都是亂石崗,你來這裡幹什麼?”女孩欣喜地追上去,眼見異羽一直不說話,發起急來,“喂喂,我問你呢,你別不說話啊!就我們兩個人,你還不說話,我要悶死了……”
“我……來找出去的方法。”少年忽然淡淡道,打斷了耳邊的鼓譟。
晚晴先是一愣,眼中刷的來了興致,“對哦,你是外面來的。告訴我外面是什麼樣的,有些什麼?是不是比這裡好玩些?你倒是說呀!”
“外面根本就沒有這裡好。”爲了避免後面無休無止的問題,異羽想都沒想地答道。
“你騙人!既然不好,你爲什麼還想要回去?”女孩瞪大眼睛,嘴撇的老高。
“……”少年一下滯住。我沒有騙她呀,外面兵荒馬亂、妖人肆虐,哪裡比得上這裡閒散清幽。可爲何我不敢看她那明亮得沒有一絲漣漪的雙眼呢。
就在異羽猶豫不知作何解釋之時,耳邊忽然傳來女孩興奮的叫聲:“快看,原來他在那裡,我去找他!”
果然還是小孩心智,見一物便忘一物。異羽搖搖頭,想想又不放心,跟了上去。
順着晚晴高舉的手臂,異羽也發現了那個靜默的身影。站在壁立千仞之處,面對海風呼嘯的侵犯和腳下虛空的挑釁,卻是旁若無物般氣定神閒。
他又是誰?難道這裡除了師傅,還另有高人?
可女孩早就歡喜得忘形,哪顧得想這些。待跑到暗石之下,才犯了難。刀削般光滑的石面,沾染了海風送來的水汽,手一觸都滑脫,該怎麼上去?
上不去我可以叫他下來嘛!女孩得意地眨眨眼睛,伸出雙臂大叫起來,“喂!我在這裡,你下來啊,快下來……”
清脆而明亮的歡呼,隨着海風輾轉而上,撕開壓迫空谷的陰霾,變成這一瞬天地間最動聽的聲音。連異羽都感覺之前久久附着的沉重也隨之一輕。
而那個仿若站在蒼穹之上的人似乎也有所觸動,眼風一轉,掃過在空谷裡雀躍着揮動雙臂的女孩。
有殺氣!
身體下意識地感覺到覆壓而下的攻勢,異羽箭步衝上,將女孩撲倒在一旁。再回頭,女孩原先站立之處,岩石在莫名的力度之下分崩離析,此刻正噼裡啪啦向裂口下的深壑墜去。
那凌空一瞥射來的,竟全是被打攪的怨怒!
“你是什麼人?”將嚇得癱軟的晚晴護在身後,異羽提起穿雲弓,弓身紅芒跳閃,箭在弦上!待看清那張隨着身影飄搖而下,越來越清晰的臉,少年卻是愣住了,停了許久,才低聲念出那個名字,“林雲?”可眼前人看去,哪裡還有半點石窟遇險時神色慌亂、畏畏縮縮之態。畢竟曾經救過我,該不會怎樣吧。少年輕舒一口氣,搭箭的手已鬆弛。
“你搞錯了,我不是林雲。”他淡淡道,淡然的臉龐看去和之前的鋒芒似乎毫不相干。
“不是?那幾日前在這個洞窟裡,你說的那個故事是假的?”異羽詫異地注視着那張面孔,俊秀的眉眼看去是沒錯的,但那不易動容的閒淡氣度,分明和記憶中的林雲大相徑庭。那是林雲完全不可能有的神情。
“林雲只是多年前誤闖入夜哭島的一個人,現在屍骨都不知道在哪裡。我借了那個名字,又借用那個故事,只是爲了讓你們信任我罷了。我救你,其實只是想演一出好戲,誰知道還是被‘他’給破壞了。”他說完,默默注視着少年因爲被欺騙而愈來愈憤怒的臉,眼中是似笑非笑的戲謔,俊美的臉龐顯出邪異。忽然,一抹不易察覺的亮光,從那雙莫測的眼中閃過。他緩緩走近,探下身,似乎想扶起藏在少年背後的身影。
“站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夜哭島有寶藏的傳說也是你編造的吧?就爲了讓更多人前來變成你的玩物?”異羽緊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孔,撥絃的手再一次繃緊。
他凝視着少年的雙眼,沒有回答,面具般的臉上泛起輕微的波瀾……
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支撐起這個與世隔絕的結界,獨自仗着無窮放大的慾念,構建起這片樂土,本意只是爲徹底擺脫‘他‘吧。
殊不知,連同心底的那一絲“不純粹”也隨着創造的,一併勃發。控制不住,壓抑不得,扭曲成不可遏止的混亂。都最後,連我自己都懷疑,真的是和“他”對立而生的嗎?
而這一切,又何須向兩個卑微的凡人來解釋。
“你到底是誰?”面對靜默,異羽咄咄的鋒芒已是按捺不住。
“我沒有名字,從降生到這個世上就沒有名字。”他輕嘆一口氣,擡起眼,碧藍的眸中是看不見底的深邃,“連屬於自己的名字都沒有,是不是很可悲?”
“那叫你‘夜‘好不好?”怯怯的聲音從身後傳出。對峙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臉去。
應該被之前針鋒相對的氣氛所嚇到,看臉也沒完全迴轉過來,女孩卻是舔了舔嘴脣,又重複了一遍,“你沒有名字,那麼叫你‘夜’好不好?你笑起來眼中閃出亮光的時候,你的眼睛真像閃爍着星光的夜空一樣漂亮。看去一點不像是壞人吶。師兄說你騙他,我想你只是和他做遊戲吧。”
“呵……”聽完女孩的解釋,他先是愣住,卻又不禁笑出聲來。連他都不知自己爲善爲惡爲何物時,竟然是這樣一個懵懂的小女孩來給了他名字。
“你不喜歡麼?”女孩吐了吐舌頭,“要不我再想想。”
緊繃的面具瞬間瓦解,他微笑着俯下身,輕撫女孩的臉,對着比天上任何一顆星星都明亮的雙眼,柔聲道:“不用了,我又欠你次人情。”
“你喜歡啊?太好了!”女孩徹底放鬆地雀躍起來,“你送我們出去好不好?”
似乎被觸到禁忌,難得洋溢的笑容從那張俊美得堪比天神的臉孔上瞬間流逝,溼膩的空氣再一次凝滯。
“你真的想出去?再給你看一次吧。”他輕嘆着,擡起手。
幻象之卷再一次鋪展開。
突入眼簾的一抹赤紅,猶如綻放在白色畫卷上的血色之花,鬼魅般妖豔。
啊!晚晴倒吸一口涼氣,捂着臉繼續看下去——
被鮮血浸染成赤褐色的山谷隘口中,四分五裂的屍塊堆疊着,幾乎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面。即便如此,殺紅了眼的雙方仍是一次次踩踏着屍體衝上去。
短兵相接,鋒利的刀,鈍了。堅挺的槍,折了。銳利的劍,插入身軀,再也拔不出了。赤拳砸向傷口處,帶出飛濺的血肉,漫天飛舞……
哥哥,這該是你的傑作吧。漫溢的悲愴讓神也惻然。他驀地收緊白綾,擲到地上,“你再想想要不要出去,想好再來找我。”說完,丟下尚未從滿目血色中迴轉神來的兩人,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