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你不要我——”
眼睜睜看着那妖異的銀色宛若流星劃過天際,消逝,重重的天幕徐徐閉上,嚴絲縫合。許久,少年才發出一聲絕望的吶喊,悲愴入骨的聲音讓咆哮的海風也失了氣焰,變成低沉的殘喘。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來了……”林雲驚懼地爬到異羽身邊,剛纔看見十方斬佛成魔的一幕,臉色已是駭得慘白,現在更是面如死人樣難看。
“啊……”少年似乎還未從沉痛的夢魘中甦醒過來,只是循着腳步聲茫然轉過臉來,雙目全無神色。
“跑,跑,快跑……”林雲竭力控制着不住戰慄的身體,回頭想拉起異羽,卻看見少年那雙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異色,一點點粼光,一點點眼波,瞬間充盈了整個眼眸。
他看見了,看見了來人的臉,看見了那張臉上透露出關切的眼,父親般的關切。
“師傅——”只是一句低吟,可該是積聚了僅剩的所有氣力,語落,少年沉沉地倒入龍嘯風的懷裡。
*
天淚之城。
一個佝僂的身影,將平臺上的淺雪掃下凡塵,又不似太專心,每掃兩下,都要停住,朝着西邊廣袤的山野看上幾眼。便是商鞅。
“咳……”洞冥真人掩了掩被風吹開的長衫,緩緩走近,道:“不用再掃了,這雪如此溼膩,該已是春雪,很快便會化的。你且小心溼了腳。”
商鞅聽罷,諾諾應了聲,快步走進旁邊屋內,不敢再流連。
“這雪下得還真晚,不尋常吶!”老者捻起長鬚,,掐了掐指,面色冷峻起來,最後目光落向東南方。
果然,一道玄光掠過銀裝素裹的通天峰,徑直向這邊而來,眨眼已不過十丈之遙。是個男子的身形,衣袂翻飛,卻全無飄逸而是迫勢,更詭異的是那一頭銀髮,在漫天紛揚的白色中掩藏不住分毫,竟是奪目般耀眼,
意識到來者不善,洞冥穩了穩真氣,靜靜候起。可就在那個身影將至之時,這個望盡世間翻涌,不會喜怒於色的老人,也不禁嘴脣微微翕張了下。
來不及收回驚色,男子已佇在面前。“十……方……”自語般緩緩吐出兩個字,老人搖搖頭,慘然一笑,隨即又背轉身去,仰起頭道:“你看到了吧,都是枉然,都是徒勞,什麼也改變不了的……”聲音緩慢而悠長,透着無奈,彷彿說給不知在何處的某人。廣袤的虛空裡沒有迴應,只剩無數晶瑩落下,悄然溼了老人的眼。
十方一言不發地看着老人兀自惆悵,眼光冷冽似帶着殺意。漫天飛舞的雪片不覺密了些,降到這個孤傲的男子的身側,又飄然旋走、避開,似乎怕被陰寒的戾氣所傷。
“你想問什麼只管問吧!現在的你,還需顧忌什麼。”洞冥忽然淡淡道。
十方一詫,隨即面色又換做冷峻,道:“不必了,方纔一見,十方想問的已有了答案。只是……”冷冷的聲音頓了頓。
“只是什麼?”洞冥悄然轉過頭去,睥睨一眼。雖然心裡早有準備,還是不禁眼中一寒。
這個曾經尊稱自己爲前輩,謙遜請教的年輕人,現在已難掩眉目中的鋒芒,周身散發的戾氣已成咄咄之勢。那……還是他麼?
“呵呵……”嘴角邪氣地上揚,妖異的銀髮更是放肆地飛起,被魔性侵佔的靈魂毫不顧忌地大笑起來,“洞冥老兒,你守在這裡不光只是爲了看看人間瑣事打發時間吧?你要守的東西,還守得住麼?哈哈……”
“你……”老人身形一震。雖然早已算出來者的欲意,但還是不免給激得不知作何言語。
“現在不會取,不過也不會讓你等太久,你且等着看吧!”言畢,黑色的身影已御劍向萬化城飛去。
風雪又密了密,但那斬佛殺鬼、悖天逆地的異芒是無論如何也掩不住的。
天幕上的陰雲聚散離合,風雪漸止,夜的帷幕悄然覆壓下來。萬化城裡的妖族人也許沒料到天會黑的這麼早,篝火都沒來得及點上幾處。蒼茫的西部高原似乎並未落雪,依然保持着山石赤褐本色,嶙峋盡顯,連着巍峨的萬化城門在一片幽暗中,僅靠幾點微火點綴,顯得很是怪誕。
虛晃中如若淒涼、破敗之境。真的很不好的感覺吶。十方皺了皺眉,面色陰鬱下來。
“誰?”城樓上正在掌燈的小廝,忽然覺得背後有些冷鬱,急忙轉過頭來,待看清來人面容,一個冷噤,手中掌燈的火把徑直落入城門下奔騰的弱水河中,哧起一陣白煙。衛兵自知失禮,面色難看至極,低下頭怯聲道:“十……十方參將,妖王找……找你很久了。”
十方嫌惡地睥睨了一眼,沒有言語,徑直向正殿所在的玄淨峰飛去。半途中忽然想起什麼,又改了方向,先落入自己的營帳。
雖然還未仔細看過自己面相變作什麼樣,但看剛纔衛兵那番神色,還是遮掩下更好些吧。
翻出那件虎猙獰天葬當日所穿的玄色斗篷,十方沒多想,直接往身上套去。系項帶的手指忽然觸到一點異樣,再一細看,是幾匝粗陋的針腳。有人補過?!再一看,斗篷上竟有好幾處明顯的痕跡。十方這才幡然想起,這件斗篷當日應該是被天葬臺上的氣焰撕爛了纔是。
但看這歪歪斜斜、凹凸不平的針腳,該是狐媚兒初次拿針的“傑作”了。
只是那小丫頭現在又在何處?被自己打暈了丟在雲夢嶺,醒來後估計要跳腳痛罵十方叔叔是大壞蛋了吧?
“呵……”想到狐媚兒小臉氣得通紅的嬌憨模樣,十方不覺笑出了聲,臉上的陰鬱也悄然隱了去。
丟在那裡也好,她那樣花樣的年紀、單純的心境實在不適合參與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還有那個孩子……
就在迷霧沼澤下的幻界裡盡情地無憂無慮吧,現實與真實都是殘酷的東西,即便你有勇氣接收,怕也是負荷不起的吧。
即便是我,也想要……毀掉這些“真實”啊……
隱隱痛起,即便將臉深埋進雙手中,身體縮緊,也無法緩解。漆黑的營帳中,靜坐的男子就像雕塑,一動不動,石化般的孤寂與悲涼。
可誰又知道他內心的疼痛是潮水般一來襲、激起、碰撞,又一碎裂開去?
“自怨自艾有何用?你還要愚蠢到何時?”
莫名的業火突至,瞬間將彌散的潮水吞噬得不留一絲痕跡。
是了,不該讓妖王等太久。十方站起身,拉過頭蓬遮過眼眉,掩不住的嘴角微微上揚,透着邪氣。
夜色幽深,十方不敢再多怠慢,急急向萬化後城走去——便是正殿所在。
很遠便見正殿前守衛甚密,敞開的殿門裡透出一片燈火通明。
怎麼,大戰在即,疏於朝綱的妖王也勤勉起來了?
十方冷冷笑起,省得盤查麻煩,掏出御賜的金牌一路舉着大踏步走了進去。待走進敞亮如白晝的大堂,還是不免吃了一驚。
除了妖王,族中文武百官盡數在席,個個正襟危坐、一言不發,氣勢迫得人不敢大聲喘息。
眼見氣氛有些不對,十方定了定神,不再看左右顏色,徑直走到王座前,道:“屬下叩見妖王。”
“放肆,見了妖王還不卸冠行禮,如此不敬,想造反麼?”未等王座上的婦人說話,一句怒喝砸將過來,正是在虎猙獰死後接任護國將軍一職的獅銳。醞釀了一天就爲了這句責難,自然齜牙瞠目,極具囂張之勢。
十方冷冷睥睨了一眼,獅銳的兇相在他看來就如跳樑小醜般可笑,但想了想還是收去戾氣,低聲道:“屬下偶染風寒,抱恙在身,失禮之處還請妖王恕罪。”
王座上的雍容婦人淡然笑起,神色不可捉摸,“十方,我可是等了你一天了。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商議討伐大事之日麼?昨日應該獅將軍都通傳下去了吧。”說着掃了一眼身側的獅銳。
見妖王眼波里那一絲疑色,獅銳連忙上前道:“是的!屬下昨日晌午已命人傳令下去。文武百官皆知,只有十方一人不在朝謀事,不知去了何處。”
“昨日不在麼……”王座上的婦人慵懶的擡起手輕托起腮,柳眉輕挑,眼色越發地不可琢磨,“可今天早朝我也宣他覲見了。如此說來是這一日一夜都不在嘍?你不是身體不舒服麼?又去何處作甚?”
“這……”去夜哭島雖然是受巫師之血的召喚,本意爲妖族復興而爲,但去了後的機緣變故,十方自是不想提了。一時焦灼不知作答,怔怔定在那裡。
看到十方如此,獅銳已是難掩眼中的得意,急忙搶過話,“妖王,屬下收得密保,十方昨日出城直往東去,乃是去了祖龍城。”
“獅銳,你!”自進殿接過獅銳鋒芒,十方已是不悅,再聽見他提及祖龍城,壓抑的戾氣按捺不住,殺氣直衝得厚重的斗篷鼓起。
果然是個奸妄卑鄙之徒!如若至此,直接來個魚死網破,反正也……
而一旁的獅銳一副必得的忘形之態,早就察覺不到十方噴薄欲出的殺戮之焰,繼續道:“他必是念起同族之意,意欲謀……”
“住口!容不得你胡說!”‘反’字還未出口,被殿前衝入的一聲咆哮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