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林森老老實實躺下,鳳歌也不再多說什麼,有人送來一大壺泡好的茶,告知車隊馬上出發。
車轔轔,馬蕭蕭,這輛車不知是否加了什麼裝置,走起來也沒什麼感覺,只見窗外的胡楊樹已經開始向後退去,方知車隊已出發。鳳歌望着窗外向後退出去的胡楊樹出神,本來到西夏只是想買根發條,不過三五天就能迴轉,卻沒想到,竟然這一去就留了這麼長時間,還鬧出這麼多事來。
此時車已離開王都很遠,一路上又見塵土與飛沙,鳳歌這纔將簾子放下,將那隻七寶玲瓏盒拿在手裡盤玩着,金璜在一旁看見笑道:“早起不是已經梳妝過了嗎,殿下還要用?”
“我只是在想,你爲什麼會這麼熟練呢?”鳳歌本來微垂的眼睛,緩緩擡起,看着金璜。
金璜從桌上抓了兩顆杏幹,丟進嘴裡嚼着:“因爲我見多識廣啊,這種宮裡的東西,做工精巧對不對?看起來就很貴對不對?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宮外的皇商供給,他們賣了皇家之後,會再做一批類似,但品質略低一些的賣給王公貴族們,別說西夏了,就算大恆也有這種盒子,號稱西夏皇室同款,限時搶購。我就在那會兒買過一個,這些玩意兒,都是異曲同工,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舉一反三還不容易的很”
言下之意,倒是鳳歌大驚小怪,金璜平時裡對她也是這般沒大沒小的頂撞,但是鳳歌卻莫名覺得,她說話的氣息有些虛,這種感覺很熟悉,記得父皇在小廚房偷吃被起居注郎官發現的時候,大談什麼治國如烹小鮮的道理時,說話也是這樣着急又心虛。
鳳歌繼承了來自父皇的穩重,凡事講究的是證據,無論是上朝懟文官,或是發兵鎮邊塞,都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以後,纔會全力出手,力求一擊必勝。
此時,她很希望自己能有母后的膽識,管他是真還是假,先詐一詐再說,說不定就詐出個驚喜來了,反正詐不出來也沒什麼損失。
努力醞釀了半天,到底還是沒有母后的魄力,敢直指金璜就是盜取符太后宮中芙蓉丹之一,捉賊捉贓,萬一她有同夥把東西轉移走了,來個死不認賬,那豈不是很尷尬。
東想西想,還是將話給嚥下了。
就在此時,躺在一邊的關林森出聲:“翠心說,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金璜正伸手去抓第五把瓜子,那隻手在空中頓了一頓,她轉頭笑道:“翠心是誰啊?”
“翠心說,那位救她的姐姐功夫很好,看起來很兇,不讓她跟別人說是誰,但是她心中永遠感激着那位姐姐,因此,把大殿下誤認成是你,拉着大殿下千恩萬謝。”
“啊,是嗎?”素來靈巧機變的金璜再也擠不出更多的字來,給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裡慢慢品着。
她心中默默的揣測着,鳳歌到底知道了多少?關林森又知道了多少?
如果被他們知道自己的目的,只怕沒那麼容易了局。
此時車隊已進入一片蔭涼,金璜將簾子挑起,發現車隊已行進在茫茫大山之中,這片山林在大恆與大夏之間,屬於未開發的地帶,大夏的商人從來都是要同時做北燕與大恆兩國生意,而這裡只與大恆邊境接壤,因此就算是商旅,也不會經常往來於這條道上。
人跡罕至,叢林深處隱隱傳來虎嘯狼嚎,聽起來十分可怖。
要是在這裡殺人,應該沒什麼人會現的吧?
***
關林森說完那句話後,金璜就持續性抑鬱,一臉茫然雙目無神,鳳歌也沒管她,直到她將罪惡的雙手伸向瓜子堆,卻摸了個空,鳳歌才從抽屜裡又打開一包核桃:“接着剝。”
“不剝了。”金璜神情頹然,“你不就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誰嗎,至於讓這個男人惡狠狠的盯着我看那麼久嗎?”
鳳歌十分無辜:“你剝第二堆瓜子的時候,他就已經睡着了。”
“哦……”金璜這才注意到,自己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剝出了一堆瓜子仁、一堆松子仁,如果不是鳳歌叫醒她,可能還要再繼續剝出一堆核桃仁來。
鳳歌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對面的低頭撥弄瓜子殼與松子殼的金璜:“一路上你幫了我不少,爲什麼卻又要冒我之名進西夏皇宮偷東西?”
“不能說。”金璜聲音低沉。
願意不編故事而坦言告之不能說,是一個不錯的開端,鳳歌又追問道:“你接近我,就是爲想要去偷芙蓉丹嗎?”
“這倒也不是……”金璜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鳳歌爲她倒上一杯茶:“沒事,路上閒來無聊,正好慢慢說。”
“就從,你到底是誰說起。這總可以說了吧?”
“我就是我,不一樣的煙火。”金璜嘿嘿一笑,結果擡眼望着對面的鳳歌,根本就不打算搭理她的胡言亂語,自覺沒趣,只得老實回答:“殿下知道本朝開國時,曾有鎮邊公主嗎?”
鎮邊公主,本朝開國時最大的八卦,太//祖在與嘉儀皇后相識在戰火不錯,但是,在這之後,太//祖與嘉儀皇后聚少離多,各自在戰場上奔波,一別數年不相見。在攻打某一座城的時候,一路勢如破竹的太//祖卻在這裡卡了好些日子。
太//祖施攻城計,守軍施防守計,你有云梯上牆,我有勾子拉扯。你有擂木撞牆,我有潑油燒你。
兩相僵持不下,如果不是因爲這座城着實地位險要,早就繞着走了,何至於爲了爭一小小城池,浪費這麼久的時間。
又僵持了幾日,城中糧盡,守城的官兵本來對前朝也沒有太多的留戀,便把守將迷暈了,綁了送給太//祖,此時衆將士才知道,原來據城死守的人竟然是個挺漂亮的姑娘。
再然後,就是很俗套的劇情了,姑娘本就是前朝皇家的公主,看不慣宮裡那些人的行徑纔要求前朝皇帝在這裡賜她一套宅邸,開戰之後,不滿歸不滿,自家的孩子也只有自家才能打得,因此這位前朝公主便領着全城加在一起不超過一千的壯丁,死守了六個多月,直到被手下副將擡來賣掉。
太//祖不想爲難這個忠義又聰明的姑娘,對她的各種挑釁也不在意,當時的亂世,也不止太//祖一路叛逆,於是,在亂七八糟的共患難之中,兩人相愛了。
兩人相伴直到大恆初立,這位姑娘差一點點就要被冊封爲皇后,就在前一天,早就被衆人以爲死在亂軍之中的嘉儀皇后竟然出現了,前朝公主這才知道,原來太//祖早有髮妻,她毫不留戀,瀟灑離去。是嘉儀皇后攔住了她,說她對大恆勞苦功高,應有封賞。
公主根本就不想要,最後硬將與西夏相連的天狼山封賜給了她,有守衛邊境的意思,並賜其國姓“鳳”,提起她,皆稱其爲“西公主”,其後人也一脈相承,雖然從未見過西公主那支後裔,但鎮邊公主的故事,卻在民間廣爲流傳。
這段風流債,硬是被史官扯成了先帝寬厚仁德,廣施恩典,阻了他六個月的前朝公主,也不爲難,還多加恩賞。
“那個皇帝是不是覺得自己特仁義,是不是感動天感動地?然而,就是感動不了這位姑娘,她快要慪死了。”金璜意味深長的笑道:“她可是一將能敵百萬兵的悍將,莫名的做了小三,還非得領這兩口子的賞。”
所以,這位西公主,暗中與太宗的皇叔暗通款曲,把整個朝廷給鬧了個天翻地覆,如果不是柔淑皇后攪局,今日皇城裡還不知道坐的是誰。
“真是可惜,然後,西公主就因爲叛亂,被‘咔嚓’了。”金璜比劃了一個殺頭的姿勢。那次的內亂,的確抓了許多人,也殺了許多人,多少皇族子弟,多少官員被牽扯其中,聽說刑場的地面都被血浸透,整塊地都透着沖天的血腥氣,之後又據說那裡鬧厲鬼,就連任職多年的老儈子手都不敢半夜往那裡去。
鳳歌聽她東拉西扯說了這麼多西公主的事情,眼角微微一跳:“你是西公主的後人?”
“殿下真聰明。”金璜手裡抓着三個核桃,向天上輪流拋着,眼睛卻瞟着鳳歌,“如何?殿下想斬草除根嗎?”
現在輪到鳳歌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入定了,西公主的事,父皇喝醉之後曾對她說起過,是以一種複雜的感情去說的,強撩了人家前朝公主,山盟海誓一大堆,還娶不了她,人家想走,還不能給人家自由,非得硬塞一個什麼天狼山什麼西公主,他也覺得自家曾祖幹這事着實丟臉,只是對鳳歌說,那位西公主真可憐,如果能見到她的後人,一定不會爲難。
沒想到,父皇沒遇上,讓她給遇上了。
“我若是想殺你,與西公主沒有任何關係,而是因爲你冒我的名,偷西夏皇宮裡的東西。”鳳歌定定的看着她。
金璜眨眨眼睛,感覺很失落,本來想東拉西扯,讓鳳歌心中生亂,然後不知該如何處理。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撥開迷霧看本質。
“大殿下不愧是大殿下,一語中的。”金璜十分認真的拍馬屁。
“你偷芙蓉丹做什麼?”鳳歌問道。
金璜故作無辜:“誰說我偷芙蓉丹啦,誰看見……”話音未落,身子便僵住了,從她背後落下一顆小小的核桃。應該正在沉睡的關林森皺着眉:“那顆芙蓉丹應該就在她身上,殿下不必與她這種人動口舌,搜出來就是了。”
說着,就要擡起手,鳳歌忙說:“她一個姑娘家,怎麼能讓你在身上摸來摸去的。”
關林森眼裡根本就沒把金璜當成一般意義上的姑娘家,就是一個人犯而已,被鳳歌這麼一說,才覺得如此做的確不太妥當。
“大殿下想得周全。”
鳳歌當然不會告訴他,她根本不是因爲金璜要被他搜而不高興,而是因爲他要去摸別的女人而不高興。
可是將她全身搜了個遍,除了一些隨身飾物之外,真的什麼也沒有搜到。
被點住穴道的金璜,全身除了一雙眼睛,一動也不能動,她那對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鳳歌看,鳳歌只覺得頭髮都要被這灼熱的眼神點着了。
饒是她再多聰慧,再多機智,也沒了招,頂着金璜強烈譴責的眼神,鳳歌覺得有點頂不住,將求救的目光投向關林森:“她身上我都搜遍了,真的沒有。”
也許是已經被她交給同夥了?
鳳歌正想着,看見關林森拿起了一塊玉璜,上面刻着一個字“金”,他笑笑:“玉璜上刻着金,就變成金璜了,金璜包藏禍心,又該叫什麼?”
完全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就聽見玉璜輕響,關林森的手指在玉璜的某處輕輕頂了一下,有一處竟然動了,推出來的不是別的,正是符太后寢宮中失竊的芙蓉丹。
鳳歌接過淡粉色的芙蓉丹,這麼一顆,若是落在懂藥理的人手中,只怕會讓整個大恆的天下雞犬不寧,想到這裡,鳳歌盯着金璜:“誰讓你去偷的?”
自知理虧的金璜眼中只剩下了無助可憐又委屈,剛纔那氣勢洶洶的譴責早已飛得無影無蹤。
尋常人拿了這芙蓉丹根本沒有什麼用,誰想把自個兒變成沒知沒覺的傀儡,想弄明白這種藥的配方,也不是一藥師可以做到的,能從制好的藥丸分析出配方,就算是太醫院裡的人,只怕也是鳳毛麟角。
能招攬厲害的藥師爲已所用,又真的需要這種控制人的藥物……鳳歌心念微轉:
“有人要造反了?”
莫非是律王叔?
可是先前,金璜明明還截下了一隊往大恆送阿芙蓉的隊伍,鳳歌一直認爲,與那支隊伍裡應外合的人,就是律王叔。
眼前這個油鹽不進的金璜,到底是聽命於誰?
鳳歌覺得心煩意亂,又恨自己無能,只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她就看不透,將來要是在朝堂之上,看着那些心計百出的官員們,那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