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林森養傷所住的翠冠苑中種滿了杏樹,此時杏子已是滿樹紅黃,成熟的杏果甜香盈滿一室,自從關林森已經可以起身之後,他向李雲清說不必再安排這麼多人服侍,靜養即可,因此苑中平素並無人,只是按時會送食物與換藥。
苑中流水孱孱,清幽無比。
“沒想到,這裡竟是我一代美女金璜的喪命之地。”金璜一臉的輕鬆自在,哪裡有半點被劍鋒架頸的慌張,“早知道,我應該收齊全款的。”
見她神色如常,鳳歌心下起疑:“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大恆昭德皇后……”
“你說什麼?”
“……派來的。”
鳳歌默默的看着她,心裡想:如果在刑律里加一條“說話喘大氣者死。”會不會被刑部那些老頭子怒懟結巴沒人權?
眼前的金璜笑得一臉燦爛,說是母后派來的,在言語間,卻不像別人那樣恭敬,此女一開始在暗衛的選拔中便表現的十分出色,雖然被關林森略施小計奪了第一,但也沒有放棄,後來又在酒樓裡以抓到了小偷拿到了錢袋爲由頭接近自己。
金璜,意欲何爲?
打開信封之前,鳳歌又仔細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印記,雖是皇家印記,卻另有一行小字:奉詔代傳書信。
拆開之後,內容大意是律王之事不要她多插手,如果遇到麻煩就亮出身份。北燕的異動已經有人處理,不必擔心。
的確是鳳歌此時需要知道的事情。
但是,爲什麼這封信會到金璜手中。
“難道你也是寒山鐵騎的人?”鳳歌現下也只能想到這個可能了。
“哈哈,我出生的時候,寒山鐵騎都解散好多年了吧。”金璜笑嘻嘻地看着鳳歌,“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那個……關小哥,你能不能把這把劍挪走?把我殺了,你會後悔喲。”
“就聽聽她說什麼。”鳳歌示意關林森收劍。
劍一離開脖子,金璜誇張地長長出了一口氣,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真是的,我千里迢迢給你送信,這麼兇。搞得好像你真的能打贏我似的,現在都不用我動手,你折騰兩下,脖子上的傷口就得裂了吧?”
鳳歌知道金璜這會兒就是想撒撒剛纔被劍指的怨氣,因此也沒有多說什麼,直截了當問道:“這信是誰傳的。”
“嗯,這人你也認識,杜書彥。”
又是杜書彥,自打到了豐縣之後,怎麼事事都與他有關,鳳歌:“你是杜書彥的人?”
“不是,剛我不是說了嘛,我是皇后娘娘派來的人,那次被這個臭不要臉的奪了第一以後……”金璜衝着關林森揚頭一笑,後者根本就不看她。
“我傷心難過的走出皇宮,卻被一個清秀的男人攔住了,他讓我跟他走,我就跟着去了,哎,你們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好不好,像我這樣如鮮花一般嬌弱的姑娘家,哪能打得過他嘛……”
“說重點,否則扣錢。”鳳歌實在聽不下去,廢話連篇,簡直比各路官員向父皇要銀子鋪墊的還要多,照她這速度,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見鳳歌有些不高興,爲了保住五兩銀子,金璜只得加快速度:“杜書彥讓我見皇后,皇后說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男人不靠譜,男人安排的男人也不靠譜,所以,就讓我來了。”
就這麼簡單?鳳歌狐疑地看着她,想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一點端倪來,可是那張臉上,除了沾着的一些灰塵,還有那一如即往的玩事不恭表情,再也看不出更多來。
母后真得會說那種話?母豬能上樹什麼的……很難想象啊。
“母豬能上樹是我說的……你不是要快嘛,皇后說了好長一串,大意就是這樣的,如果你想知道皇后原話,那就要保證不扣我月錢,我就全說給你聽。”
原本鳳歌是不想聽的,但是,她心念微動,還是點點頭:“你說吧。”
靠在椅背上一副懶得好像沒骨頭似的金璜,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手虛空狀扶着袖擺,分明一身短打扮的她,此時卻好像一個身穿廣袖長袍的宮妝女子,那眉眼間的頑皮,也忽然消失無蹤,倒有幾分母儀天下的端莊。
“你便是那在競技場之上不輸男子的金璜?”
“你可知今日勝者將會做什麼?”
“不錯,卻也不限於此,將來大公主登基稱帝之後,相隨的暗衛,亦將成爲禁軍統領,掌握皇宮衛戍重責。”
“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只可惜輸了一招。”
“大公主自幼嬌生慣養,好奇心頗重,只怕關林森一人無法照應周全。你可願意做大公主的貼身侍女?月銀照關林森的給付。”
“以你的身手,怎能做鋪牀墊被端茶送水的活?只要你好好守在她身邊,在關林森無法照拂到之處襄助於她,令她平安得返。將來你雖做不得禁軍統領,本宮也斷不會叫你吃虧,大恆國之內,三公九卿之外,其餘官職,只要你能做,願意做,儘管開口。”
金璜一番唱唸做打俱佳,將皇后的神情語氣模仿了個十成十,若不是親眼見過,又怎能有如此維妙維肖之舉。
方纔那信上的筆跡,又確實爲父皇手書,鳳歌早已信了八九分,讓金璜複述母后的話,就是想聽聽她的言談口吻是不是真的見過母后,如果不是,母后常年居於深宮,像金璜這樣在江湖上打混的人,又怎麼能學得這麼像,如今鳳歌對金璜是母后派來保護自己的事,深信不疑。
鳳歌對金璜的態度也和緩了許多:“今天我看見你在大街上飛跑,本想叫住你,結果你一下子就不見了,什麼事這樣急?”
金璜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沒什麼,不小心得罪了人,躲躲。”
“得罪了什麼人?”鳳歌開始揉太陽穴,這金璜啊,到底是誰照顧誰,剛到西夏王都就得罪人,可別再鬧出什麼是非來。
“也沒什麼,我就是去城外湖邊走走,看着花花草草甚是可愛,不由往山裡多走了幾步,就被幾個凶神惡煞的人拿着棍子擋住,說那山是他家的,我怎麼能服?我就說,我是皇后派來的。他們一聽更生氣,說‘燕雀湖畔之地是先帝賜予藥廬,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門挑釁,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後,他們就拿着棍子追出我好遠。”
金璜說者無心,鳳歌卻是聽者有意,顯然他們是誤會金璜是曾經的西夏皇后,現在的符太后派來的人,還能把她攆得跑,分明是積怨已久,否則,豈有聽見皇后派來,反而更怒之理?
不如去問問獨孤懷信,到底燕雀湖藥廬與皇家是什麼關係。
“我去紅芳閣一趟,你可有落腳之處?”鳳歌問道。
金璜搓搓手:“當然有,你們不是在客棧開了兩間房嗎,總也不去住,白放着也是浪費錢,我就去住了。”
鳳歌點點頭,正要走,金璜卻飄到她面前:“我有個好東西,你拿着,給獨孤懷信看看。”
接着鳳歌覺得手中多了一樣東西,她攤開手一看,卻是一顆長橢圓形的黑色球果,表面看如蜂窩狀,在大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只是那果子形狀,卻似乎在哪裡見過。
“這……看起來有點像阿芙蓉?”鳳歌問道。
金璜點點頭:“就是阿芙蓉,我在燕雀湖後面的山裡發現的,好大一片紅豔豔的花,當真是‘鶯粟花殷紅,千葉簇’,就像金殿上從門口鋪到御座前的紅毯。”
阿芙蓉,又名罌粟,花開一片,紅豔似火,着實絢爛華美,當初大恆國有許多人家種之以爲觀賞之用,後來發現此果可治久咳不止,但是再後來,有許多人發現了它更多的用途,並發展爲濫用,曾有幾處村鎮,因家家吸食果中提取之物,整日神思不屬,只想更多的吸食,最終一命嗚呼。
因此,大恆境內,嚴令禁止種植此物,除皇家太醫院的藥圃中仍留有幾株,其餘地方,發現野生者即燒,若有人違令種植,則入刑,爲此事被斬殺者無數。
聽說,吸食之後會有極大的愉悅感,那是無論什麼東西都無法給予的,如果不想吸了,巨大的反噬就會侵襲而來,整個人提不起精神,一個壯漢若是吸食久了,犯癮的時候,甚至打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
藥廬這種地方種有阿芙蓉,並非不可理解的事情,這東西用的好是藥,用不好是毒,只看使用者的心思如何。
“你是不是發現,有人濫用這東西?”鳳歌問道。
金璜不知何時已經跳坐在窗邊,兩條腿晃晃悠悠:“不是濫用,而是想要賣掉,有一批貨,就是要賣到大恆的,半路正好遇上我,被我截住了,這個,就是從貨物的其中之一,其餘的我都燒了,這些人帶的不多,可能只是做爲樣品送去給買家看一看。”
“是誰這麼大膽?!”鳳歌震驚,大恆嚴令禁售,想要進關都是不能,如果有人想要把這些害人的東西運進大恆,那一定是在大恆之內,已有接應的人,這人,會是誰!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鳳歌揉了揉太陽穴,以她的經驗與閱歷,很難一下子找到罪魁禍首,她緊緊抿着嘴脣,生自己的氣。
關林森見她這般苦惱,心中不忍,開口勸道:“大殿下不必煩惱,燕雀湖是獨孤懷信的地界,尋常外人不得進,平日又有守衛,想要將阿芙蓉運出,想必藥廬中也有內應。”
“嗯,我還是去一趟紅芳閣好了。”鳳歌說着,推門而出,她忽然想到,萬一這事就是獨孤懷信主使,還是帶一個人去比較好些,她轉頭想叫金璜,卻發現後窗大開,金璜蹤影全無,鳳歌不由一怔,關林森上前兩步:“我陪大殿下去。”
到底還是關林森貼心啊,鳳歌心中一暖,微笑看着關林森:“走吧。”
兩人到了紅芳閣,卻發現獨孤懷信不見了,店裡多了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見了鳳歌,十分客氣,雙手抱拳,行的是軍中之禮:“黃雕見過大殿下。”
“你是黃雕?你的毒傷已經全好了?”鳳歌第一次見到黃雕的本來面目,有些驚訝原來黃雕生得如此英武不凡。
“青鸞和晶晶呢?我有事找她們。”鳳歌四下張望,發現這兩位也不在了。
“她們隨着一同去藥廬了,有什麼事嗎?”
鳳歌將金璜給的那顆阿芙蓉果遞給黃雕:“你見過這東西嗎?”黃雕臉色驟變,指尖都在發抖:“阿芙蓉果,這……這等害人之物是從何得來的?”
“有人想要將這些東西送往大恆,半路被人截下。你認識?”鳳歌覺得黃雕的反應實在是太過激動。
黃雕深吸一口氣,纔將往事告知鳳歌。
曾經有人冒充寒山鐵騎的軍醫,混入軍中,在爲士兵治傷時使用了這種禁藥,被發現後,有幾個士兵已是癮重難控,他們得知自己身體的狀況之後,幾次想要戒除,最終仍是抵不過心底深處對這種藥物的依賴。
在某一個霜寒露重的早上,所有出操的將士都看見了震撼的一幕:六個曾經與他們並肩作戰,親如手足的戰友,並排躺在地上,每個人的頸中,都有一道細窄的血痕。他們爲了擺脫不受控的身體,自盡了。
死前留下血淋淋的遺書:“毒魔難擋,愧而爲人。萬望兄弟們以我等爲戒,莫要沾惹上。”
“那六人之中,有一位,是我的親弟弟。”黃雕想起親兄弟的慘死,雖事隔多年,心中依舊憤恨難平。
鳳歌安慰道:“此事我絕不會坐視,放心,我就往藥廬去。”
她剛想離開,卻聽見大門口傳來鎧甲互相摩擦的聲音,還有一聲厲喝:“將這紅芳閣團團圍住,一個也不許放跑!”
“是!”
接着是小二的聲音:“兵爺,這是怎麼回事呀?”
“你們老闆娘呢?”
“老闆娘出去了。”
“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