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的?”石巖狐疑的看着她,又反覆看着那把刀,心疼的咂着嘴:“這樣好的一把刀,竟然給你這樣的小丫頭用,還能給弄斷了,真是糟蹋東西,暴殄天物。”
看他現在的表情似乎不是想要表達這把刀是他所有的態度,鳳歌這才鬆了口氣:“這刀,是家裡人給我用來防身的,說這把刀式樣華麗,適合女孩子用,怎麼?這刀有什麼講究?”
石巖仔細查看着斷刀處的痕跡:“怎麼斷的?”
“跟人起了爭執,被那個人弄斷的。”鎮定下來之後的鳳歌,編起故事來特別的利落。
聽了她的話,石巖皺着眉:“這刀是被人用內力捏斷的!你跟這人起了爭執,他竟然只斷了你的刀,而沒有要你的命?”
鳳歌輕嘆道:“是,他想要強迫我嫁給他,我不得已,準備用這把刀自盡,他……他就把刀給弄斷了。”鳳歌臉不紅心不跳的扯謊,“好在,他見我如此堅決,也不再強逼。”
“這男人真沒用。”石巖搖頭,“追姑娘哪有用強的,要是我見着他,一定打死他!”
他拿着斷成兩截的刀往冶煉室走去,想着這刀本是金璜之物,鳳歌有些擔憂的問道:“那這刀能不能給修好啊?我家裡人還不知道這件事,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你家能給你用得起這樣的刀,你爲什麼不告訴家裡人,替你報仇?”石巖不解。
鳳歌一時語塞,低着頭,囁嚅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高真北看不下去了:“你一大老爺們兒,關心人家小姑娘的事幹什麼,你看不出來這小丫頭對那個人心裡有情嗎?不然爲什麼不告訴家裡人,就你聰明,就你話多!”
“心裡有情爲什麼不在一起?”石巖這個萬年單身狗完全不能理解。
高真北攬着他的肩,往冶煉室大步走着:“你越來越像村子裡的八卦長舌婦了,快走,趕緊修,修完我還要找你喝酒。”
開了爐,火紅的爐火將冶煉室照了個通亮,火焰升騰起來,石巖甩去上衣,開始修復工作。
高真北替他拉風箱,鳳歌本想幫忙,卻被兩個人攆出去,說火神討厭女人,女人不得入內。
沒辦法,有求於人,就得聽人家的話,鳳歌只得出來,有丫環過來請她到屋裡歇息用茶,鳳歌一進門,就看見雪狼躺在地上睡覺,聽見她進門,立馬跳了起來,圍着她轉了一圈,又嗅了嗅,大概是聞到她身上有虎子的味道,於是衝着她大聲叫,那聲音震耳欲聾,嚇了鳳歌一跳。
“對不住,這狗平日裡不是這樣的,不知見了姑娘爲何如此反常。”丫環十分抱歉的將狗拖走,雪狼卻死活不肯出去,整個身子趴在地上,幾十斤的體重再加上它有心賴着,丫環哪裡拖得動它,它似乎知道是因爲自己剛纔對着鳳歌叫了幾聲,所以纔會被拖着走,爲了表示誠心改過,它坐在鳳歌面前,搖着尾巴,伸出爪爪,似乎要與鳳歌握手。
鳳歌覺得有些好笑,只要雪狼沒有顯露出要攻擊的樣子,她是不怕的,於是便笑道:“算啦,它纔是主,我是客,以客攆主總是不好的。”
這間屋子裡,到處都是書,桌上滿滿都是圖紙,鳳歌不由想起了對機關術充滿了熱愛的林翔宇,天下工科男是一家,她無意去窺探別人的隱私,並沒有去桌上看圖紙上畫的是什麼。
鳳歌枯坐了一會兒,頗有些無聊,正巧從窗外吹來一陣清風,桌上的圖紙被吹散一地,丫環都在屋外伺候,鳳歌覺得自己一個客人,叫人家的丫環進來打掃衛生不太合適。自己一動不動坐在一地的圖紙中,也是顯得很莫名其妙。
既然丫環肯讓她進來坐,那想必這些圖紙也不是什麼絕密資料吧?鳳歌想着,便蹲下身,將地上的圖紙一張一張撿起來。
這些圖紙似乎都只是一些草稿,許多紙張上面塗塗改改,還有乾脆就是一大團墨跡,看來石巖也是在開發什麼新東西,但是由於沒有成果,讓他十分的心浮氣燥。
鳳歌雖不懂,但也能看出,圖紙上的,是大型攻城武器。
西夏人是商人,他們只想做生意發家致富,並不想打仗,大恆國從來也不喜歡主動對外擴張,而且與大恆一直敵對的是北燕,那茫茫的一片草原,連個像樣的城都沒有。
現在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石巖自己想要提高水平,自己主動研究。另一種,就是最糟糕的一種,北燕那裡有人委託石巖開發這種攻城武器,等着來找大恆國的麻煩。
從圖紙上看,還沒有什麼進展,但是以西夏工匠之能,假以時日,必有成果,那時候……
鳳歌覺得自己以客人的身份偷看主人的東西很可恥,人家這麼客氣的把自己讓進屋,她卻在偷偷看別人的東西,實在是太難看了。
嗯,不能再看了,反正,這些圖紙也都是草稿,看了也白看,被人知道自己在偷看還白擔了個虛名。
想到這裡,鳳歌手上加快速度收拾,將一撂紙整整齊齊給放回去之後,忽然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在呼哧呼哧的喘着氣,她嚇得一轉身,發現是雪狼嘴裡正叼着一本冊子,正在地上翻滾着,鳳歌知道這種大狗對撕紙有着無比的熱愛,爲了保護石巖的研究成果,她決定狗口奪書。
將那本書奪下之後,不小心瞄了一眼,這本冊子裡都是手繪的圖形,形狀如同普通的刀,但是,在西夏第一的鐵匠家裡,怎麼會有普通的刀。
翻開書頁,鳳歌滿懷着對此間主人,不,是主狗的感激,將冊子上所有繪製的圖案都看了一遍,並牢牢記在心中。
鳳歌的第一位啓蒙老師,沒別的愛好,就喜歡讓學生背書,一不高興,就要加倍罰背,鳳歌有幸被視爲典型人物,一舉一動都被嚴加管束,被罰次數不知凡幾,練成一身過目不忘好功夫。
每頁紙上不僅有圖形,還有一些數據和詳細的解說,鳳歌仔細閱讀,一個數字,一個分解圖都沒有放過,她知道只有資料越詳細,將來才越有可能站於不敗之地。
全本手冊一共十五件兵器,每件兵器都有十張以上的詳圖,每一個部位都有詳盡的尺寸,鳳歌窮盡她所能的一切記憶法,只求過目不忘,至少,現在記在心中,回到客棧可以馬上把它們寫下來。
外面傳來高真北和石巖談笑的聲音,還有丫環向他們問安的聲音,原本趴在地上的雪狼,豎起了耳朵,它聽見主人的聲音,頓時興高采烈起來。
鳳歌高興不起來,還差最後兩頁詳圖沒有看!
門簾被挑起,灼眼的陽光讓大廳裡陡然亮了起來,門被推開,雪狼“嗖”的就撲了上去,將石巖的視線擋住,雪狼的舌頭呼哧呼哧的舔着石巖,高真北在一旁嘲笑他。
當他們走進門的時候,鳳歌正端坐在屋內,慢慢品着茶,見他們進來,輕巧的站起身,迎上,一臉期盼的看着石巖。
石巖看見她,笑容斂起,對她說:“你那把落月刀啊……”
“嗯?”
“它是一把好刀。”
“嗯。”
“用的材料特別好……”
“所以……?”
鳳歌心想莫不是石巖在修理的過程中對落月刀產生了感情,捨不得還給她了嗎?那就很麻煩了,如果是鳳歌自己的,那倒沒什麼,給他就給他好了,不就一把刀麼,就當交個朋友。
但是那刀是金璜的,金璜隨身攜帶,貼身收藏,聽說她要前往西夏,擔心她身無防身之物,才珍之重之的拿出來,借給她。
像金璜這樣從來都是見錢眼開的人,借刀給她的時候,竟然沒有提出落月刀的租借費,只是說讓她一定要平安回來。
這怎能不讓鳳歌感動,落月刀,無論如何也不能送給石巖的。
鳳歌有些擔心的看着石巖,只見石巖說:“這種材料的熔點很高,尋常的燃料無法將它熔開,也無法修理。”
“啊……”鳳歌心裡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懸起了一顆心,如果連精通鐵匠技術的西夏第一匠人都修不好,那大恆更是沒有人會修了。
回去之後,金璜可能會當場爆炸。
或是向她要一大筆銀子。
不管是哪一種,她都負擔不起。
看着鳳歌憂傷的樣子,石巖說:“你也別太擔心,我剛說的是尋常燃料,大夏能在大陸以兵器售賣立足,自然就不會只有尋常燃料。有一種烈火油,可以將火焰的溫度再提升許多,聽說當年打造落月刀,用的就是這種烈火油。”
“那,烈火油在哪裡可以買到?”鳳歌在心中盤算着自己還有多少錢可以用。
石巖搖搖頭說:“買不到的,送往王都的烈火油,都是進貢,直接往內造府送,尋常人看不見。”
“內造府?”聽這名字應該是專供皇家器具的。
“不錯,內造府每年都要爲皇家打造祭祀用的器具,都要靠烈火油升溫。”
“要多少?”
石巖看着鳳歌的模樣,心想這小丫頭莫不是想要去偷?
“用量不少,起碼要一百升。”
一百升烈火油,背在身上都是巨大的一桶,內造府不僅有專人看庫房,而且每天都會有人檢查和記錄使用情況,如果分批偷,那麼第一天得手之後,第二天就會加強警戒,想要再下手那是千難萬難。
石巖不認爲眼前這位大恆國的女孩子能在大夏的內造府裡偷到這麼多東西。
鳳歌卻笑着點點頭:“一百升,沒問題。對了,修好這把刀,要多少錢?”
難道,她真的可以?
石巖不由打量着鳳歌,她衣着款式簡約,沒有特別明顯的大恆國風格,但是用料和剪裁卻是可以看得出相當的細緻與講究,方纔與高真北的聊天時,高真北雖不知她確切的來歷,但也提到,隱隱感覺到她可能是大恆國現任皇帝的弟弟律王家的什麼人。
或許修理刀具只是一個藉口,她往大夏來,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所以,她真的可以弄到烈火油。
想到這裡,石岩心中一動,他想起放在庫裡許久,卻因爲他能找到的所有燃料,都無法將之熔開的天星鐵,於是笑道:“一百升也是一趟,兩百升也是一趟,姑娘若真能合法的弄到烈火油,可否送我一百升?”
“你要這麼多做什麼?”鳳歌心中想的是他莫不是想要做縱火犯。
石巖如實相告,許多年前,天降赤色流星,砸在西夏境內,將那片地區夷爲平地,從此再無人敢踏入,正巧石巖路過,走入那片地區的中心,發現那顆赤色流星化成的鐵水熔落一地,又凝固起來。
做爲一個鐵匠,當然就是毫不客氣的將天降神鐵帶回家。
“可惜這麼多年來,我用盡了所有的方法,都無法將天星鐵熔開,那樣的好材料,卻成了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廢物,烈火油是唯一沒有試過的機會了。”
鳳歌明白了,同時,她也提出了一個要求,如果烈火油可以將天星鐵熔開,那要石巖爲她做一件適合姑娘家用的暗器。
“可以。”石巖一口答應。
離開石巖家,關林森毫不意外的看着鳳歌直接轉彎,向寧親王府的大門大步而去。
跟在鳳歌身後的關林森,默默的看着眼前這位儲君大公主嫋娜的背影,翩翩的身姿,不由想起準備參加暗衛選拔之前,母親對自己的叮囑:
“天家的女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打小長在深宮之中婦人之手,而大公主又是皇后親生,從來都不需要爲爭寵奪愛而用盡心機,只怕她是個天真而自我的女孩子,而你總是喜歡嘲笑別人吐槽別人,此去選拔暗衛,不成便罷了,若是成了,你跟在她身邊一定要控制自己,恪守暗衛職業道德,沒事不出來,出來不說話,做完就回去……”
記得母親還說了好多好多好多,可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自己已經從暗衛轉明,變成了侍衛,大殿下也與他說過不少話,仔細想想,本性還是成功的憋住了沒有露出來,不然可能已經被大殿下殺了吧。
憋得好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像金璜那樣自由奔放的滿嘴胡說八道。
想來這輩子都不可能了,關林森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家族世代武勳,卻因爲曾祖父爲寒山鐵騎說了一句話,被德宗皇帝削去爵位,降爲庶民,直系不得參加科舉,那些正經的官職,關家上上下下都再也做不得了。
若不是關家子侄都長進,各有謀生門路,不然早就餓死了。
只是奇怪的是,雖然曾祖父被皇家如此對待,他卻對德宗皇帝一點怨恨都沒有,反倒時時勸慰家族中忿忿不平的人: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不要怨恨陛下,不要怨恨大恆。
當時家裡的人都認爲曾祖父是個老迂腐,只知盡忠報國,被皇帝折騰成這樣,竟然還在爲皇家說話,一定是讀書讀傻了。
本以爲曾祖父只是說說而已,老一代人安土重遷,不到迫不得已,也還得在大恆的國土上混飯吃。
沒想到,他竟然心裡也是這麼想,有一位旁系的伯伯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常年往來於各國,對道路與氣候瞭如指掌,有一天,有人找上門,想要請伯伯當顧問,說是請教關於道路、水文還有氣候等情況。
伯伯去了,卻發現那人竟然是北燕的左寧王,他知道關家被大恆皇家薄待,也知道關家這位伯伯掌握着重要的往來通路情報,因此有意收賣他。
關家全族也是精英倍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關家人這裡,就不只是一個大而化之的概述,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客觀評價。
因此左寧王開出的價碼也很是誘人,說如果伯伯想帶多少人去北燕都可以,如果需要,北燕也可以幫助關家集體去北燕落戶。
只要到了北燕,那是高官得做,駿馬得騎,保證關家所有族人都被奉爲上賓,絕對不會像德宗皇帝那樣爲了一句話就把多年功臣完全抹殺。
在大恆,地位排序是士農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賣絲綢的商人也不得穿絲綢,賣鞋的商人也必須兩腳穿不同色的鞋,雖然有錢,但是卻得不到社會的尊重,更何況,他家是個由世家破落下來的呢。
這麼多年,不知受了多少冷眼與嘲笑,甚至還有人故意爲難他們,拜高踩低,這麼多年的氣受下來,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氣,何況是世代以武勳晉身的關家。
但是當伯伯將左寧王的邀請提出時,卻被曾祖父一巴掌扇坐在地上,曾祖父指着伯伯的鼻子大罵:“這點小恩小惠,就想做賣國賊了?!”
伯伯捂着臉不服道:“北燕雖然給的是小恩小惠,但是恆國又給了我們什麼,就因爲皇帝一句話,我們關家數代人爲恆國賣命的功勞就這麼被抹得一乾二淨?您nb當初仗義執言,爲劉元帥說話,可是,關家被貶之時,又有誰替關家說話,您圖個什麼?就因爲生在恆國嗎?他鳳家也不是天生的貴胄,還不是從前朝手中奪來的皇位,若不去北燕,便反了這鳳家的昏君!”
“你!你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是想要關家被誅滅九族,滿門抄斬嗎!”曾祖父的手指顫抖的指着伯伯。
伯伯卻面無懼色:“如果去了北燕,還怕什麼滿門抄斬!若是那位坐在皇位上的人有點膽色,早就打到北燕去了,何至於縮在長城之內,北燕的人前來擾境,也只敢阻擊,不敢追,年年歲歲都被動挨打。”
“不,這不是因爲沒有膽色!而是沒有可以用的武將!呵呵,可以用的武將,早就被肅清一空,被繳了兵器,收了軍權,綁着鐐銬,誰還會替他們賣命,誰還會替他們打仗,沒把邊境拱手相讓,已經是武將最大的忠誠了!”
多年來的積怨一夕噴薄而出,伯伯說得暢快,卻根本不曾注意到曾祖父那青筋暴起的額頭和因滿是怒意而佈滿紅血絲的雙眼。
當時關林森只有兩歲,他很喜歡趴曾祖父的書架,在兩人發生激烈爭吵的時候,他就蹲在書架的頂上,他居高臨下,愣愣的看着這一切。
他看見曾祖父拔出一旁架子上的寶劍,向伯伯砍去,而伯伯機靈的讓開,曾祖父一劍落空,有一個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突然出現,他的彎刀出鞘,雪練似的刀光在空中劃出一條弧形,接着,到處都被噴上了紅色的液體,腥腥的,鹹鹹的……
那個人收刀,擡頭,看見了蹲在書架上的關林森,他向書架走過去,卻被伯伯阻止:“他是我弟弟的獨子,才兩歲。”
“可是,他看見我了!”
“不要緊,他腦子有點問題,到現在都不會說話,快走吧,願意與我一同離開的關家人都已經收拾好了,就在角門外等候。”
那個人最終還是收了刀,伯伯與他一同離開了,離開前,還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曾祖父。
關家的族長就這麼死了,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自家晚輩之手。
雖然爵位被削,但他畢竟也是多年老臣,皇家派人下來查問,關家人擔心皇家會以謀逆罪,再次將關家置於死地,捏造了一個小偷闖入,盜竊不成殺人逃亡的故事。
皇帝信了,賜給關家許多東西。
曾祖父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可是,到死,卻都沒有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