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珣的奶孃忽然得了急症,於是嗣澤王府上的晚宴就不歡而散。李義珣丟下賓客跑回內府去看病人了,賓客們便知趣地向負責接待的王府官吏告辭,陸續歸去。
那老奶媽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雖然住在王府內宅,判官周顯去給她急救倒無需過多避諱。李義珣在奶孃的臥室外頭焦急地等了沒一會,就見周顯從裡面走了出來,李義珣忙上前問道:“孤的奶孃情況如何?”
周顯的表情不甚緊張,好言道:“王爺請放心,不過是風火痰淤之症,若陽氣虧虛、陰寒內盛則血脈凝聚;陰血虧少,日久脈道枯澀,或陰虛火旺,煎熬血液,亦致血脈瘀滯……”
李義珣茫然道:“嚴重嗎?”
“不嚴重,下官都能瞧出的病理自然不嚴重。”周顯頗有些自嘲地說道,“下官已略施急症緩住病情,只待御醫前來開方抓藥善加調養便可痊癒。”
李義珣一聽送了一口氣,十分感激地說道:“周判官這邊請,今日多虧了你,孤略備薄禮。”
“不敢不敢!”周顯忙雙手一起擺,“不足掛齒的小事耳,怎麼使得。”
李義珣一臉感激的樣子:“那咱們去客廳喝口茶。”
“王爺您先請。”周顯受寵若驚,幾乎有些手足無措了。
兩人來到待客廳中,奴僕上了兩杯好茶,嗣澤王親自作陪,周顯臉上榮光閃耀,心道會不會因爲和嗣澤王的私交自己要升官了?有這個可能,畢竟朔方總管張仁願也和李義珣有些來往,交情與關係不就是這樣經營起來的麼?就算不能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處,和宗室有來往也不是什麼壞事。
過得一會李義珣又讓奴僕拿來了一幅畫要送給周顯,他自然盡力推辭了一番,實在無法拒絕只得收了。
茶間有點冷場,這種狀況也可以理解,畢竟周顯這樣級別的人和李義珣這樣的王爺都不是一個階層,本就沒有多少話題。周顯也不好剛收了東西就要走,怎麼也要多磨蹭一會纔好告辭。他有種感覺,嗣澤王好像沒有什麼心思和自己說話,他就只能絞盡腦汁地找話題……唉,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沒話談的人在一起確實又痛苦又尷尬。
過得一會,李義珣又用那種沒話找話的感覺問道:“周判官剛從長安回來?”
周顯雖然覺得這種問題很沒意思,但還是一本正經煞有其事地說道:“上月張總管派我去朝裡稟奏突厥人借糧的事,並先寫了奏章。我到得長安,卻被告知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暫時無法答覆,讓我等一段時間;想見政事堂的相公也沒見着。我就想不能那麼在長安呆得太久啊,就催了兩次,得到答覆是讓我去華清宮直接求見太平公主殿下……”
“你果真去過華清宮?”李義珣的眼睛裡意外地表現出了一絲閃亮,但轉瞬就漫不經心地問道,“見着太平公主了麼?”
周顯有些尷尬地說道:“沒見着,在華清宮呆了兩日就回來了……接待我的同僚姓黃,倒是個不錯的人,待人很周到。”
李義珣道:“太平公主和晉王都在華清宮吧?他們很忙麼,怎麼沒見你?”
“在倒是在……”周顯點點頭,也不好說那有傷臉面的事,難道要說因爲自己品級太低是無關緊要的人所以見不着?他便左顧右盼將問題糊弄了過去,並不正面回答。
李義珣會意地點頭道:“聽說晉王剛從西北打了打勝仗回來,華清宮應該很多駐軍衛隊以顯聲威吧?”
周顯想了想皺眉道:“這倒沒覺得。我在長安的時候見到從西北歸來的神策軍駐紮在長安南城,晉王去華清宮好像沒有大張旗鼓。在華清宮也沒見着很大的儀仗聲勢,也就見到羽林軍的幾個營,也就不出千把人的樣子。”
就在這樣的閒談中,李義珣就不動聲色把華清宮的情況探聽了個十之七八,反正是周顯看到的信息全部被套出來了。雖然李義珣最關注的是華清宮,但也不能把話題一直侷限在華清宮上,中途扯了其他的毫不相干的東西來稀釋,就很難讓人有所察覺。
不知不覺中李顯充當了李義珣集團的一個細作或是一枚棋子,但他自己還不自知。
用這種方法探聽華清宮的虛實比派自己的人去專程打探要好得多,如果是派過去充當諜線的人,一則操作困難,很難避過華清宮的耳目,更難混進去就近觀察,你一個不知道幹什麼的人靠近當權者的駐地不引人懷疑都難;二則風險太大,萬一被抓住了嚴刑拷問就容易把後面的人給供出來,而周顯這種人自己都不覺得在幫別人幹什麼事,能招供什麼呢?
一場比較成熟的陰謀政變,最開始重要的就是策劃,策劃參與的人如果不嚴密一旦泄漏就等同於失敗,所以才稱爲陰謀。陰謀和陽謀比最大的弱點和難以避免的就在這裡,不能提前泄漏;而陽謀則是不怕別人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沒辦法……跟偷竊和搶劫的關係類似。
如今以李義珣和張仁願爲核心的集團搞的這事兒就是一場大陰謀,他們一開始就慎重規定了參與的人員,只有必要知道的人才能進入他們的圈子。從這點上的安排,他們乾的事還是比較有水準的。
李義珣獲悉了華清宮的情況之後,馬上就派人去了西受降城與張仁願聯絡,互通有無,交流彼此的信息和進展。
……這時張仁願那邊也有了新的進展,突厥人派來第二批使節商談借糧的事兒了。不過這回事幌子,主要的目的是向張仁願回覆合謀的結果。
直到現在他們的事都進展得相當順利,關中方面簡直毫無所知,連一絲沒根據的風聲都沒有聽到,甚至想都想不到。張仁願正大光明地接見突厥來使也不會引入懷疑,因爲突厥借糧這事兒本就不是什麼秘密,甚至安北方面還專程派過官吏向長安稟報。
突厥使者中的一人就是默啜的親信,他的任務就是專程派來和張仁願聯絡的。而其他使者還傻兮兮地想着辦法怎麼讓唐朝同意借糧,並認爲這是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
張仁願自然趁和談期間秘密召見了默啜的親信,當他見到這個突厥人時還吃了一驚,因爲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完全就像一個漢人。
那“漢人”見到張仁願的神色,馬上就會意了他的心情,忙抱拳道:“在下是楊我支,可汗就是我的父王。數年前可汗曾派我入朝,在大唐長安住過好一段日子,學習了很多大唐的服飾、禮儀、典章等學問。但我卻是突厥人、阿史那氏的血統。”
張仁願知道楊我支這個人,曾經作爲“質子”在長安呆過,只是第一回親眼看見罷了,不聽楊我支自己承認,還真從他身上看不出紕漏,口音舉止也漢化了。比如剛纔張仁願就注意到,楊我支見禮的方式是很自然地抱拳,連細節都沒有披露,是以左手抱右手,自然抱合鬆緊適度……有些外夷初學漢人禮節就不注意細節,只學到了形似,經常不留神把手給弄反了,他們有的不清楚反了用右手抱左手是不吉利的動作。其實楊我支做所謂的質子也沒什麼危險,長安方面從來沒有因爲戰爭就拿外族汗王派到長安的質子動干戈的習慣。
“哈哈,幸會幸會。”張仁願笑道,“不想王子的儀態如此神似漢家的兒郎,初見之間卻略略有些意外。”
楊我支彷彿對自己這方面的修爲而感到洋洋自得,面帶微笑,做出一副神情自若的表情……大約是有意識地跟朝裡的老油條們學的,不然以他的年齡不可能自然露出這樣的風範。這會兒唐帝國作爲東方世界的中心,周邊各族以學習漢人的文化爲榮,在華夷雜居的地方,如果少民貴族不會漢人的禮儀是會遭受上層社會的鄙視的,那些士族對他們的眼光就跟貴族看暴發戶的眼光一樣。
等張仁願入座了,楊我支才坐下,畢竟他理解的漢人文化精神是一種謙讓。他坐定之後說道:“張總管的親使說有一批唐軍衣甲兵器要交付給我們,我此行主要就是想知道交接裝備的地點時間和數量。另外父王已授權讓我負責與張總管見面商議大事,我們想知道張總管這邊是如何安排我們的騎兵能順利通過陰山、安北、上郡(榆林附近)等地的,這些地方有唐軍的關卡,特別是從草原到關內高原、關內平原,大唐在地形變化的險要之地駐軍守備,如果不能順利通過一旦受阻發生戰事,整個大局就瞞不住了。”
楊我支說罷又正色道:“不得不事先慎重考慮清楚,因爲這次帶兵的人是我的兄長,他立功心切堅持要來,我們都不願意看到他有什麼閃失。”
張仁願冷冷道:“我們的慎重你儘管放心,如有閃失不是突厥人一面承擔,我等從上到下凡是參與其中的人包括宗室皇親定然死無葬身之地!我們都是豁出性命在做這件事,也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爲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百年基業,張某死而無憾,就算到地下見到列祖列宗也沒有什麼好羞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