壼門案、腰圓凳,衆賓客分兩邊而座,一面觀賞歌舞表演,一面宴飲。菜有有生結脯、魚子、炙鶉子;酒是蘭陵美酒,用青瓷酒盞盛裝,青色的酒盞與金黃的酒漿相配,溫潤而清冽,光是看着也爽心悅目。
而暖閣裡用的酒盞是銀上鎏金爲飾,金光銀色交相輝映,精美富麗,華彩輝煌。就算是偏遠的鄯州,宴會也辦得富麗堂皇。此情此景,程婷漫束羅裙半露胸的宮廷衣裙就更有感覺了。
天氣很冷,雖然堂中有取暖的炭火,但程婷穿着那樣的羅裙恐怕也無法禦寒,相比美麗,女人更願意犧牲舒適。
薛崇訓便吩咐旁邊斟酒的奴婢:“把那盆火移近一些。”
程婷聽罷輕咬了一下朱脣,垂下羞澀的美目,手在案下摸到薛崇訓的大手,手指在他的手心輕輕按了按。薛崇訓微微地會心一笑,心道:這丫頭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小動作,讓人心裡一陣溫暖,雖然很淡,卻很有意思。
他們的小動作沒逃過坐在一張桌案旁的慕容嫣的眼睛,包括起先薛崇訓爲程婷彈髮鬢上雪花的動作。女人總是細心一些。慕容嫣無比羨慕,又不好在別人表現,便用吐谷渾語和伏呂低聲說:“你看看人家唐朝男子,對自己的女人多細心。”
伏呂搖着腦袋回道:“陰盛陽衰!起先有武天后當皇帝,現在太平公主又大權在握,這麼下去得男人服侍女人了!你瞧瞧那衛國公對一個小妾低聲下氣的樣子,要是在他夫人面前,那還不得下跪了?聽說他的夫人可是李唐宗室。”
慕容嫣沒好氣地說:“那不是低聲下氣!”
“那是什麼?”伏呂將一條小辮子甩到腦後,瞪眼疑惑地問道。
慕容嫣的臉色一灰:“不說了,咱們用別人聽不懂的語言說話有些失禮。”
果然這時薛崇訓問道:“大相和公主在說什麼?”慕容嫣露出一個迷人大方的微笑,立時讓人不想多做計較了。
薛崇訓端起酒杯道:“諸位共飲一杯,祝賀大唐與吐谷渾化干戈爲玉帛。”臺階下的官吏鄉紳紛紛端起酒盞,凌亂地各自說了些祝福的話,鬧哄哄一陣,然後都把杯子裡的酒飲盡。
“公主隨意,女子酒量有限,不用喝完。”薛崇訓笑着對倆女人說道。
慕容嫣輕輕擱下酒杯,注視着薛崇訓道:“謝謝。”
就在這時,薛崇訓手背上一痛,原來被程婷悄悄擰了一把,他急忙忍住,但一不留神之下表情仍然露出了異樣,慕容嫣差異地問道:“怎麼了?”
薛崇訓忙搖頭微笑道:“沒事。”
堂中的舞姬跳完一排舞蹈,魚貫從出門,衆人趁換舞的當口,紛紛站起來敬酒。薛崇訓和伏呂端起酒杯應酬,伏呂的漢語很生硬來回就那麼兩句話,薛崇訓的官腔倒是張口就來,很多官腔的套話還很新鮮,因爲是套用現代場面話修飾一下來的,唐人自然聞所未聞。
在歡樂的氣氛中,薛崇訓說些不用腦子的話,卻感到有些恍惚。他的腦海中閃過剛纔手背上的疼痛,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平時爲什麼要對程婷那麼好,這是在害她嗎?或許因爲身邊只有她一個女人,薛崇訓只是受記憶的影響,習慣性地在細節上對女人比較溫和罷了。要說愛,那麼多女人,他真不知道愛誰……不過他確實喜歡她們。
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身份的人,完全可以爲了得到一個喜歡的女人而全心全意對她一個人好;可是身份一變,不需要花太多力氣就能獲得各種讓人喜歡的美女,難免就貪心起來……他反思自己,男人確實可以同時喜歡多個女子,關鍵是有沒有資本。
薛崇訓輕輕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慕容嫣把玩着酒杯裡的半杯酒道:“蘭陵美酒,看着漂亮,聞着也香。”
薛崇訓笑道:“清香遠達,色復金黃,飲之至醉不頭痛,不口乾,不作瀉,其水稱之,重於他水,臨邑所造俱不然,皆水土之美也。此乃咱們漢家的好東西,淵源直至戰國,相傳是賢士荀子所造,並非浪得虛名。”
“是嗎?”慕容嫣依然把玩着酒杯,卻偶爾看薛崇訓一眼,那眼神彷彿有點醉了,看來這女人不勝酒量,半杯就臉紅。
旁邊倆人,程婷的臉陰晴不定,有時頹喪、有時又彷彿鬆口氣,她的眼睛變化不定,就彷彿那五月的雲彩,在光陸流離的色彩雲腹裡該有多少變化萬千的雨點;而伏呂則是一臉懵懂,根本不知道目前的狀況,他注意最多的還是大堂中的舞姬,面有喜悅之色。
薛崇訓用從容緩慢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吟道:“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慕容嫣淺淺地沉吟片刻,高興地說道:“這詩好,衛國公熱情款待,正合我們此刻的心境。”
“原來公主不僅漢語說得好,還懂詩。”
“去年我們和鄯州來往的書信,便是我寫的,衛國公可曾親眼過目?”慕容嫣笑眯眯地注視着他。
薛崇訓恍然道:“怪不得字體如此清秀雋永,疑是出自女子手筆,原來果真是公主所書。”
慕容嫣攏了一下散到額前的秀髮拂到耳後,用削蔥一般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自己的嬌嫩下巴,低低地問:“好看嗎?”
“公主是指……”
慕容嫣笑而不語。
薛崇訓卻未回答,忽然轉頭看着程婷溫和地問道:“婷兒,你怎麼了?”
程婷強笑了一下,神情十分奇怪,搖搖頭道:“可能在外面吹了風,有點不太舒服。”
薛崇訓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嬌美的花瓣揉碎在手心裡的一瞬間……多傷感的場景,他卻分明感到一絲異樣的快感,彷彿聞到了濃郁的芬芳。
他偏過頭,輕輕靠到程婷的耳邊說道:“如果一片花瓣不受傷,那骨朵上的所有花瓣都得碎成香塵。明白嗎?”
程婷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麼,有些傷感地輕聲說:“郎君總是常常讓我忘記自己的身份……”
薛崇訓淡定地說道:“可是我知道你受傷了,並沒有忽視你的感受,不是麼?”
程婷的嘴角露出一絲甜甜的笑容。
薛崇訓心道:這丫頭的優點就是好侍候。他想罷也笑了。慕容嫣剛纔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饒有興致地看着對面的男女。
無人知道薛崇訓的內心,他突然有種想法:在這淺紅的曖昧下,卻掩藏着一個簡單的公式。當人窮困時,付出所有的東西也許能俘獲一個女人,愛心、精力、錢財等等;而發達時,因爲擁有的東西變多,便可以分給更多的女人。
付出與索取,愛與佔有。多麼簡單的遊戲……一切披着美好衣服的東西,就經不起推敲,就像美女的皮膚下是狼狽的血肉與經脈。
可是薛崇訓照樣經不起這些虛假的誘惑,這讓他的頭腦有點混亂。
因爲他分明感受到了此刻的憂傷、美好、心動,這些捉摸不定的東西,卻不是假的。
酒過三巡,衆客也放得開了,杯盞交錯歡笑一場。伏呂一面觀賞地那些歌女的半露酥胸、水蛇一般的腰身、白花花繚亂的半透明輕紗下的肌膚,一面不知不覺就喝多了。人說胖子酒量好,但伏呂的酒量確實不敢恭維,竟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他醉了便不講究,不知做夢到了何處,腳竟慢慢伸直了,對面是薛崇訓,正好碰到薛崇訓的小腿。
薛崇訓被這麼一碰,微微有些驚訝,擡頭看時,只見伏呂正在呼呼大睡;而慕容嫣發現他的目光也帶着微笑看過來,目光交錯之際……薛崇訓心道:是她用腳碰我?伏呂都睡得跟死豬似的,不是她是誰?
當然他不好意思埋頭撩開案幕去檢查的,只能憑猜。
這事兒倒讓薛崇訓有些迷惑猶豫,這鮮卑公主勾引老子?可她已經是有夫之婦,按薛崇訓的習慣,並不太願意對少婦有何企圖……可一看慕容嫣身邊的伏呂,薛崇訓的道德底線就開始動搖了,這廝不僅是陀牛糞,真算起來還是戰犯,手上沾了不少漢人的血,之所以不清算他,是因爲薛崇訓還需要這廝維持吐谷渾國內的局面,完全是一種利用關係。
正如當初那被薛崇訓利用的蕭衡,不是三娘勸阻,薛崇訓動他的老婆會毫無心理壓力。
那麼這個吐谷渾慕容氏,能動麼?薛崇訓想起當初流亡在吐谷渾境內時,之所以能活命,主要幫忙的人就是這個慕容嫣……就算她當時也是從利益考慮,想在唐朝內部牽上線,但總歸是活了自己的命不是。
所以薛崇訓並不想傷害這個女人,他也不是白眼狼,雖然不一定任何事都恩怨分明,但誰對自己好還是明白的。
可是慕容嫣主動這樣,他心想自己就算有什麼心思也沒什麼不對吧?她那迷人的善解人意的眼神、熱情的朱脣、美麗的帶着異國風情的臉龐,無一不在撩撥着薛崇訓那根脆弱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