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有人口數萬,如今又正置派系混亂的時候,自然人多眼雜,薛崇訓和高皇后前後去了承香殿的事兒很快就被蓬萊宮的王貴妃知道了。王貴妃就是準太子李承宏的生母,在李守禮登基之後一年才封的貴妃。
她四十來歲了,比李守禮沒小几歲,是他早期娶的女人。李守禮早年很不得志,以前娶的那些人質量自然也不行,王貴妃除了出身低賤是一個宮女,人還很潑辣粗鄙,什麼知書達禮和她壓根就沒關係。不過她厲害的地方是爲李守禮生了第一個活下來的兒子。如今李承宏是他的長子,母以子貴,地位自然是今非昔比。
這婦人口無遮攔,一聽說高皇后去承香殿見薛崇訓,立刻就說是“私會”,當着兒子李承宏的面罵了幾句,自然沒好話,什麼“不要臉的蕩婦,偷養漢子”云云,她還顧得上自己說的話難聽不難聽?好在旁邊沒外人,倒是由着她咒罵。
李承宏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勸他母親道:“大白天的,別人一塊兒去看太平公主,母親就說是養漢子,這話如果傳了出去,少不得又是是非。”
王貴妃怒道:“我還冤枉她了不成,大白天怎麼了?小狐狸精不是女鬼,白天就不能幹壞事?關起門來,旁邊都是他們自己的人,做了什麼髒事只有她自己肚子裡明白。”
李承宏嘆了一口氣:“母親大人光是罵皇后有什麼用?”
“我罵錯人了?”王貴妃不解地看着兒子。
李承宏道:“如今我要封太子了,母親又總是和皇后過不去,人家不找幫手難道坐以待斃?”他說了一句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如果我要罵,就罵父皇!”
“翅膀硬了不是,爹媽都敢罵?”王貴妃沒好氣地說。
李承宏扼腕嘆息道:“兒臣真是很服父皇,手裡一張好牌打成這個樣子……唉,天要給我家重振旗鼓的機會,只可惜擺在面前他老人家都不要!如今太平公主不省人事,大明宮內外羣龍無首,父皇可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他如有心執掌大權,誰能阻擋?”
王貴妃做出皺眉苦思的樣子,搖頭道:“你還年輕不懂事,不知道你父皇的難處。”
“難處?”李承宏愕然,他可知道自己的爹成天不是玩女人就是玩馬玩蟲子,這又什麼難的。
“太平公主雖然不中用了,他們那家子不還有人?薛大郎去年先取石堡城,又搞掉了李三郎,那些大臣可是很怕他;武家二郎也在北衙禁軍裡當差,還有宮裡的這些宦官奴婢,不知有多少人和他們那家子有關係。哪有你說的那般容易?”
李承宏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就問您一句,沒了太平公主,母親說的那些人敢謀反,還是敢擅行廢立?”
王貴妃愕然不語,不知如何作答,有關權力大局的東西實在脫離了她的認知。
李承宏抱拳拜了拜:“我先走了,母親好自爲之,別老是和別人爲了些小事鬧彆扭,沒什麼用。”
“去哪裡?”
李承宏道:“去宣政殿那邊看看潘好禮他們,父皇不願做的事,只有我來做!”
王貴妃聽話裡有話,有點不放心地囑咐道:“你就要做太子了,好好做人,可別闖禍。”
李承宏笑了笑,轉身便走。他出了蓬萊宮,徑直就往南走,宣政殿外面有些官署,現在潘好禮和袁嘉祚兩個幽州故吏就在弘文館裡做官。李守禮在幽州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潘大鬍子他們自然也認得李守禮的那些兒子,和長子李承宏還特別熟。
現在李承宏去找潘好禮他們說話,自然是找對人了的,現在還就只有他們那幾個幽州故吏最靠得住。
弘文館藏書二十餘萬冊,是國家藏典的最重要部門,同時也是皇室招賢納士的地方。這裡理應是很重要的官署,但在混亂時期顯然就算不得要害部門了。非常時候的要害之地無非軍政,這種圖書館自然屬於冷門。潘大鬍子等人被安排在這裡,也是李守禮不掌權的緣故,讓手下也寂寞了。
不過李承宏見了潘大鬍子他們之後,發現二人神情自若,並無怨言,更沒有見面就向皇子訴苦,到底是官場老油條,老成持重。
潘好禮依然是一臉的大鬍子,活脫脫一個莽漢,可他卻是如假包換的文官,肚子裡墨水不少,於刀槍棍棒卻一竅不通。
二人見面便向李承宏道賀,恭喜他即將正式冊立太子。正月十六日那天皇帝在紫宸殿召集大臣廷議,到場的人不少,這種事兒在朝廷內部自然也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李承宏做出一臉的憂慮搖頭嘆息,潘好禮忙問何故,他便趁機說道:“聽說左相有意讓我監國,可是內外派系林立,最終未能如願。”
潘好禮忙勸道:“殿下少安毋急,此事需從長計議。”
李承宏忙問:“計將安出?”
潘好禮和袁嘉祚對視一眼,說道:“這幾天我和袁兄也在談殿下的事,袁兄來說罷。”
其實潘好禮的性子本來比較急,而袁嘉祚要更沉穩淡然,他聽了潘好禮的話,便抱拳道:“正好我們有話要對殿下說,如此便由我來進言吧。說來其實簡單,就兩個字:妥協。”
“妥協?”李承宏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句。
袁嘉祚點點頭道:“對,相互妥協,和則互利,散則兩虧。當今時局,看起來紛紛擾擾猶如一張破網,關係複雜,不過說穿了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殿下您和晉王薛大郎。其他的利害干係都是這一點衍生而來的事兒……
皇后和王貴妃的芥蒂、皇后和薛大郎的互通、政事堂諸相公的站位等等,全都以殿下和薛大郎之間的利害爲中軸,核心關係衍生外部關係,外部又影響核心,相輔相成。”
這時潘好禮觀察了一下李承宏皺眉的表情,便提醒道:“袁兄撿緊要的說,你說得如此複雜繞來繞去的把咱們都搞暈了。”
袁嘉祚有些歉意地抱拳一禮,繼續道:“朝中大臣多出於太平公主門下,故與晉王關係匪淺,晉王本身又在京師、隴右、東都、河東遍置黨羽,造成了朝廷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殿下做了太子之後,監國不監國都是那麼回事,憑您那點根基實在無法動搖盤根錯節的大尾巴。您能做什麼?想執掌大權,非得徹底除掉太平舊黨不可,但是殿下做得到麼?連以前更加厲害的李隆基都沒做到的事,殿下須得三思後行……話說得有些重了,忠言逆耳,望殿下思量思量。”
李承宏搖頭道:“李三郎是敗在太平公主手裡。”
袁嘉祚急忙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手足並用地想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太平公主不是一個人,是這麼大的一個圈,有很多人,明白麼?”
“袁公的意思是讓我……”李承宏沉吟。
袁嘉祚點頭道:“對了,我想讓殿下明白的就是您有妥協的必要。其次咱們再想想薛大郎那邊的態度,事兒明擺着,他們那幫子人爲了怕被清算肯定不願放權,殿下要做太子註定就是他們的敵人;可話又說回來,他們能除掉殿下,今上還有很多兒子,能一個個全都除掉麼,如真那樣,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天下盡知?所以如果殿下願意共存互讓,薛大郎肯定也願意抓住機會穩定時局的。”
潘好禮好不容易等袁嘉祚說完了,便接過話來說道:“咱們給殿下的諫言就如袁兄所言,世上沒有天生的敵人,與太平舊黨妥協共存,從長打算方是安穩之道。”
李承宏良久無語,想了許久後冷冷道:“咱們想委曲求全,別人還真不一定願意。上了太子位就是在火上烤,不被人防得死死的,生殺全|操|他人之手?”
潘好禮沒好氣地說道:“那您把太子位讓出去得了,當初李大郎(李成器)身爲長子不也讓了?”
李承宏道:“有什麼分別?李三郎一完,李大郎不也跟着身首異處?一開始便退讓,定然會讓對方步步緊逼,最後淪爲提線木偶!”
潘好禮正要直言,袁嘉祚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對李承宏好言道:“殿下正當年少,大有可爲,不必急於一時,需量力而行。”
李承宏吸了一口氣,平息住自己的情緒,臉色很快恢復了正常,抱拳行禮道:“多謝二位先生獻策,我定當考慮周全。”
“殿下言重了,不敢當不敢當。”袁嘉祚忙回禮。而潘好禮見李承宏好像沒聽進去,遂面有不快,氣呼呼地直言道:“您好自爲之!咱們是從幽州進京來的,沒必要誆你害你。”
李承宏本來長得也是眉清目秀身材頎長,激動情緒平復之後倒真像個彬彬有禮的佳公子,一副虛心的態度,對潘好禮的歹話也沒計較。
說了會兒話,他正要走時,袁嘉祚又提醒道:“殿下要規勸貴妃,休要和皇后把關係搞僵了,有害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