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臺之上,慧中法師講了好一陣的《百論》,已然露出了獠牙,爲正佛法,休怪他嘴下無情。
其實這也只是走走形式而已,金陵百姓們早就瞭解棲霞寺的作風,最近一年來還不是因爲許祖飛昇,道門聲勢太大,才消停了一些;以前一個月裡準鬧幾次。
接下來,就是由謝靈運來講經,這是第一關的挑戰,以顯示他真的有佛家學識,如果連這一關都過不了,實在會笑大別人的嘴巴。
但是講什麼經書?這實在又是牽涉重大,不得不慎之又慎的,因爲這會直接拍板定下朝天宮三家合參裡的佛家參的是哪一宗,首先,是空宗,還是有宗
佛家都在說空,有時候世人會把整個佛門稱爲“空宗”,事實上究竟怎麼空,佛門裡是分爲兩種學說的,畢竟空、勝義有。
兩者裡面又細分很多流派,人空、人法皆空、空有皆無……人肯定是空的,俱舍宗這麼認爲;一切的有爲法與無爲法,萬法也都是空的,成實宗說;錯了,有是無,空也是無,一切皆無,三論宗如此說。
說白了,就是一空到底,萬物無自性,修煉到了最後,就算成了佛,佛也是空,空就是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得不到,畢竟爲空。
而勝義有,有不是有什麼實質,是有那一個最高的空,成佛雖空,但就是有一個東西存在在那裡,修行證道可以證得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姑且叫做勝義:一切事物當體即空的第一義諦。所以空就是有,有個東西成了佛。
空宗和有宗的爭鬥,連綿至今,也形成了現在佛門的顯密十宗,那麼朝天宮是空還是有?
謝靈運早有答案,師傅、師姑和大家一致同意的:禪宗。
不但是因爲朝天宮的確參禪,也是因爲禪宗的高明和狡猾禪宗是空宗,又不是空宗,尤其漢傳禪宗,受到中原文化的融合和影響,無論是思維邏輯,還是佛法都有了很大不同,棄乞食開叢林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中原禪宗,早已是自成一派之空宗:空心宗。
六祖慧能推崇《金剛經》是一個重大轉變,“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傳說之中,六祖第一次聽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頓悟了,“應無所住”是不有,“而生其心”又是不無,正如“本來無一物”是不有,“是心動”是不無。
不有也不無,實相無相,真性是性,真空不空,空寂靈知。
禪宗,已經超脫了空宗和有宗的爭鬥範圍,如果整天想着是有還是無,豈可以明心見性呢?
所以打從六祖的理解之後,《金剛經》這部空宗經典又很受像法相宗這樣的有宗的推崇。
現在朝天宮打出了禪宗的招牌,簡直是無懈可擊,因爲道門的“無中生有”、“道生萬物”等宗旨,與禪宗並不矛盾,什麼是道?也可以是禪,也可以是“那個東西”啊
於是,謝靈運拿着雷鳴筒,不徐不疾的給衆人講起了《金剛經》,講得頭頭是道,而又淺顯易明,又穿插着幽默的禪話,百姓們聽得十分開心,城內的鬨堂笑聲不斷。
修士們面面相覷,知道這第一關算是過了,朝天宮已然印上了參修禪宗之
多聞道長亦是聽得點頭不已,謝客兒的佛家學識十分深厚,而他知道南陽的造詣更加了得,如無意外,冶城山是可以經受時間的考驗的。
好一陣子後,謝靈運才停下話語,全場頓時爆起了一片片激烈的喝彩聲和掌聲,“好”、“小謝道長說得好”
唯一得以存活的謝客少女慕徒們更是眼冒星星,說得太好了,讓她們真想以身相許一起修證佛法
“聽了小謝覺友的一席經,貧僧心中有一個疑問。”慧中法師仍然一臉沉着,早就料到對方是有備而來的了,羣英會冠軍不會那麼好收拾,禪宗麼?他問道:“什麼是禪?”
他還正是用提婆的論辯方式,先設下一個命題,只待謝靈運說得哪裡不好,他就抓住來瘋狂的批駁,讓對方啞口無言、顏面掃地,那麼自然就分出了勝負。
什麼是禪?這個問題好大修士們都這麼想;朝天宮座席,響起了嗡嗡的怨恨話聲,阿蠻氣道:“死和尚專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這確實是莫名其妙的,禪是什麼,道是什麼,它的奧妙又怎麼說得出來呢?不管是有宗空宗,都說不出來,說句“般若”也差不多了。
不過讓衆人沒有想到的是,謝靈運並沒有回答,不打算說什麼似的,他四顧着壇臺,目光最後停在一物之上,他走了過去,用力一扳,就把壇臺邊緣的一塊磚頭拿到了手中。
他拿着板頭,走到了一臉平靜的慧中法師的旁邊,突然把磚頭高高舉起,用了些力氣,猛地一下砸向那顆光頭,嘭砰
磚頭立時斷成了兩截,落到壇臺上……
“唔……”慧中法師一聲叫痛,腳下搖搖欲墜起來,幾乎就跌坐檯上。他的命功只有結丹境前期,基本上不修的,打起來斷然不是謝靈運的對手,所以這一下躲都躲不了,當頭吃了這一記磚頭,真是受嗆,他一陣頭暈目眩,頭頂都流血開花……
“哇啊”、“打起來了”全場觀衆們一片震驚,無數人瞪大眼睛朝天宮這邊,除了頑空師叔興奮叫好,其他人都有點蒙,之前可沒有商量過這
棲霞寺這邊,和尚們紛紛站了起來,慧超法師沒有前來,來的這些一大半是年輕僧人,他們一個個的漲紅了臉,無法抑制那顆嗔怒之心
說好的動口不動手,謝靈運當着官府、當着大庭廣衆,竟然都敢這樣,這還得了
然而謝靈運沒有繼續,只是一副微笑的樣子,在他臉上絕對見不到有任何的得意之色,甚有禪師的風采。
“這是禪語麼?”多聞道長適時的出言,阿客這一手說是棒喝的話,沒人敢說不是,因爲使用板頭的早有人在,昔日的懷讓禪師,要用一塊板頭磨成鏡子,而教出了馬祖。
所以在座的僧人們,除去三論宗的人,禪宗、淨宗等不能說些什麼,這裡面的確有“禪”……
禪無所不在,禪由心而生。
過了一小會,慧中法師才定下神來,運功止住了鮮血,但頭頂依然在痛,他沉聲問道:“你敲我是什麼意思?”
他只能這麼反擊,其實誰都知道這一下哪是禪,根本就是謝靈運的“禪報私仇”;而且真是禪,他都不能有所得,否則豈不是直接在說謝靈運比他高明?所以只能反問對方,看看對方有什麼詭辯的,再進行批駁。
謝靈運正想說些禪話,忽然就生起了一個主意,雙目一轉,微笑地問道:“敲的是誰?”
慧中法師心頭一驚,由對方來發問等於失了主動,模棱兩可的禪話絕對不好應對,如果回答“慧中”更會成爲世人的笑柄,不過……
是因爲謝小子不通三論宗經典?還是無意而爲?不管如何,換個角度去看,這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天。”慧中法師也是微笑。
一聽到這個字,三論宗和尚們頓時好像吃了春藥一般,皆是精神大振,“天我你狗”哈哈,這回還不將軍
百姓們極大多數猶不覺得發生了什麼,就連大部分修士也不清楚,卻還是有一些僧人、一些通佛經的道人變了神色,如果謝靈運繼續問下去,那就有麻煩了
“天?敢說自己是天,我呸,你算老幾”壇臺邊,阿蠻罵着,而南陽子、頑空師叔、玉芝師姑幾人都是大急,慧中設下陷阱了,阿客小心
“天是誰?”謝靈運問道。
隨着他的話聲,東市生起一小片驚呼,怎麼回事,謝客兒不知道“天我你狗”?爲什麼繼續問下去
多聞道長也是疑惑,這真不是引爲禪話的好話題……
提婆和婆羅門外道曾經有過一場經典辯論,婆羅門外道問他是誰,他說是天;又問天是誰,他說是我;再問我是誰,他說是你;再問你是誰,他說是狗;然後又問狗是誰,他說是你。
天是我,我是你,你是狗,狗是你。
在這個論題,發問的那個人最後會得到一個答案,狗是你
這不是胡攪蠻纏,而是三論宗的基礎宗旨,什麼是實?不可能得到實,因爲根本沒有實,空的。另一方面,當時提婆也大大打擊了天竺婆羅門教的氣焰,嘲笑其教的種姓制度,提倡衆生平等的佛門正道。據記載,當時的婆羅門外道被說得羞憤欲絕。
其實狗是你,你是我,那我也是狗的,道理上是正法,說法上讓對手難堪
“我。”當謝靈運再問天是誰,慧中法師連忙說道,唯恐謝靈運醒悟過來
“我是誰?”謝靈運又問。
“你。”慧中法師不假思索。
知情觀衆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朝天宮衆人有意提醒卻不好大叫,不然直接就輸了,阿客究竟是在賣什麼葫蘆藥……
“那你是誰?”謝靈運一點沒有感到危險似的,繼續微笑地問。
“狗。”慧中法師再次不假思索,以顯示自己的高僧風範。
“原來大師是狗。”謝靈運保持着微笑,轉身走開了。
衆場爲之一怔,旋即爆起了一陣觀衆們的哈哈大樂,反而是那些知情人愣愣的,不是還有一環嗎?突然不問了,謝客兒這是……
天我你還都是狗,但難堪的人是……回答的那個。
慧中法師的嘴巴一抽,氣得幾乎暴跳了起來,這種感覺就像吃着一樣好吃的東西,吃得很高興,還有一口,卻發現那東西原來是狗屎。雖然都是空的,但、但……擺了一道,竟然如此耍無賴,被這小子擺了一道啊
問題是,誰規定一定要問到底呢?正所謂“應無所住”,世人的固有想法乃是一種虛妄執念,“大師是狗”即是放下了拘執,這何嘗不是一種禪
如此一來,僧人們又不好說謝靈運的不是,反而有禪宗和尚們細細品味…
慧中認爲是狗屎,他們認爲是甘泉,這就是“心動”,而非這一系列的問答有什麼法相識性。
“狗是你”慧中法師臉有漲紅,顯然已經動了嗔戒。
謝靈運回頭望向他,問道:“那是誰?”慧中法師心頭一沉,話聲輕了:“是天。”謝靈運點點頭:“大師是天、天是你、你是狗,這麼說的話,狗是你也沒錯。”
不帶這麼玩的慧中法師怒了……
“哈哈哈”百姓們又爆起了一陣轟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