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桑田是扁是圓,味道是苦是甜?
我裝模作樣的從書山中擡起頭來問應龍,他先是皺了皺眉頭,然後很是認真的答道:“這是伏羲新造的詞,我也不甚清楚呢!”
“那伏羲是扁是圓,味道是苦是甜?”
“呃……”應龍哭笑不得,半天鬱悶的開口:“紅蓮,我前幾天才同你說過伏羲。”
“呃……”我也挺尷尬的:“……忘了……”
應龍伸手拍拍我的頭:“是啊,光顧着吃草糰子了吧?”
“草糰子真好吃……”我回味着那帶着一絲清涼的糰子,張開嘴:“呀,應龍,我的牙有些痛。”
應龍湊過頭來,有些緊張的輕輕搬過我的頭,一邊往裡看,一邊皺眉說:“怎麼了?長蟲牙了?”
“蟲牙?”我含混不清道:“是扁是圓,是苦是甜?”
應龍無語,輕舒一口氣:“還好,這些日子少吃甜的。”
“不要!”
“乖……”勸解的口氣。
“不要!”
“不聽話。”還是勸解的口氣,一些慍怒也無。
“……好麼……少吃就少吃。”
“乖!”應龍彎起眼睛一笑,女媧夏天避暑用的冰山都化了。
“應龍,帶我看看伏羲嘛!”
“不去。”
“去嘛~~”
“你去……不大好……”稍微有些動搖。
“去~~”
“好吧……”應龍妥協,“不過,你要聽話,喊你走的時候,就要走,知道嗎?”
“那是必然的!”
現在想來,如果那日我妹去見伏羲,給他察覺了我的氣息,後來的事情會不會有些不一樣呢?
但是時間是不相信如果的,它只是嘩嘩流過,不留一些痕跡。
某日清晨,我睜開眼睛,一雙狹長的眼睛撞入我的眼簾。
“丫頭,你醒了?”
那人身着一身象牙白袍,笑起來的樣子甚是俊朗。
我拍拍額角無意識的跟着重複:“丫頭?”
“對的。”那人點點頭:“你就是丫頭。”
“我還豬頭呢。”我脫口而出。
他似乎汗顏了一會,擦擦汗開口:“你願叫自己豬頭也無所謂。”
我亦認真想了一會,終於還是拋開矜持放下架子,湊過去問他:“你是誰?”
他露齒一笑,很是風流:“北方玄武蕭墨夜。”
“哦,”我不知道這名號有甚含義,只好含糊點頭,沉默一下,我更不好意思的開口:“那……我是誰?”
“你歡喜是誰,便是誰。”蕭墨夜燦爛的笑道。
蕭墨夜不守信用,話說了還沒有半年,一日進屋一手拿掉我右手握着的筆往地上一扔,一手塞給我一套衣物:“我在元始天尊那兒給你報了名,你將衣服換上,明日便去那裡附學。”
我抓着衣物悶聲道:“不就是半年,我能學成這樣已算不錯了,你的耐心便不能好些麼?”
蕭墨夜咧嘴一笑,說不出的和藹。
“不能。”
他一邊將我往裡屋推,一邊說:“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青夜甚好。”
後來我才知道,青夜是他寵物天狗的名號,而且名兒還是玄武君的夫人,也就是蕭墨夜他娘起的。他想個屁,這個名號盜得是一個光天化日。
次日我吃了他帶來的兩個饅頭,便被扯着進了仙塾大門。
不過這些都是後事。
從前我不大明白爲何天要造成九重,以我一千歲的稚齡想要一個人從第一重爬上第九重,難度據應龍說不啻於讓女媧分清楚帝俊同伏羲。不過聽應龍說,這都是因爲伏羲那個不負責任的所謂大神,心血來潮,興趣來了便大手一揮造它一重天,等過了幾天忽然發現這裡不好了,又是那裡不合心意了,也懶得去改;大手再一揮,又造一重……造到第九重的時候帝俊受不了了,伏羲造天的速度比他吃飯還快,經常是帝俊蹲在地上吃完了飯還沒聊幾句,一擡頭髮現天又厚了一層。
帝俊生平最厭惡的事情就是被壓在下面,伏羲在天上幾天一層的往上蓋,一層一層把帝俊的男性自尊壓成碎碎的粉末,是可忍孰不可忍,帝俊一陣風捲上第九重天,得,伏羲大爺正託着下巴思考要不要造第十重……
據說那日應龍和女媧兩個人才勉強拖住帝俊沒有打起來,帝俊氣急敗壞:“爲何只拖我一人?”
應龍攤手:“因爲伏羲不會動手,是以……”
女媧難得靦腆,神色有些羞赧:“反正我分不清你倆,是以應龍拖你,我也就……”
三人累得氣喘吁吁,伏羲才從幻夢中醒過來,對着衣冠不整的三人瞠目結舌:“……你們在運動?”
應龍說的時候嘴角帶笑,近似十分懷念;把我聽得一個無語默默又昏昏。想我不過晚生了那麼一小會,天地已而風雲變幻。
人世誕,帝俊叛;應龍夾在第二天,不上不下,連帶我的存在也不尷不尬的。
那大約是人界創世不滿一百個年頭,我和應龍尚住在應龍的宮殿裡;應龍喜靜,宮殿便遠遠的矗立於另外三人處所之外。而我好動,又因爲太小,應龍便在約莫着第八、九重天之間給我造了個別院,這樣便方便我同其他族人玩鬧,不受規矩拘着;應龍每日除開回宮處理些事情,基本都在我這裡呆着,或者逗弄其他的小孩,或者讓一些已成年的仙獸仙禽們變了人形,一起下下棋,喝喝茶,聊聊天,日子過得十分愜意。我常常想應龍這別院,美其名是怕我被拘着,實則是給自己找了個不受拘束的地方自在。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那段時日裡除開與一幫同族瞎混,就是聽女侍和其他人談論伏羲;聽得多了,有日我一個人玩得悶,忽然便想着見一見伏羲。待得應龍回來後,我便撒嬌撒癡的纏着他帶我去見伏羲。
開始應龍有些猶豫,拗不過我百般耍賴,終究還是點了頭,約好過幾日便帶我去。
到了那日,我還睡着,應龍一早上了九重天伏羲那兒,待我醒來後,一邊等候的女侍才上前來與我洗漱更衣。以往我不過是一塊布片子裹着,頭髮用手指扒拉兩下也就罷了;誰知那日反反覆覆折騰來折騰去,待得我好容易從女侍手中解脫出來跑到溪邊一照,差點沒被自己給嚇死。一屁股坐到石頭上,熟料那石頭竟是個不穩的,我一屁股坐下去,那石頭一歪,我便直直的坐在石頭上掉到第一天。
所以說伏羲確是個很不負責任的大神,創世創得如此應付了事,隨便摔一跤就可以摔下一重天;這九重天造得真是一些些技術含量也沒有。
所幸我摔得不重,女侍們反應也算快,眼前四處亂迸的星星還沒過,一個虺女便找到了我。奈何我有翼無力,虺女有力無翼;倆人都鬱悶了一下,虺女忠心,變回原形吭哧吭哧的馱着我硬是一重一重爬回去。
那虺女一邊爬一邊說:“蓮姬天生麗質,稍微收拾一下,便是豔絕天下之姿了!”
我默了一會,誠懇的問:“豔絕天下是啥?能吃麼?”
虺女明顯一僵,好半天才說:“回蓮姬,豔絕天下是用來形容貌美的詞兒,不能吃的。”
我哦了一聲,既然不能吃,我的興趣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虺女默默的爬了一段,又拾起話頭:“蓮姬可知今日應龍去哪了?”
我說:“知,去九重天見伏羲。”
虺女咯吱一笑:“蓮姬待會也要見伏羲,應龍今日特地命人打扮蓮姬,爲的就是待會見伏羲時討他喜歡。”
我翻個白眼:“爲何要討伏羲喜歡?”
虺女搖頭:“待會蓮姬見了伏羲可千萬別說這話,伏羲是……”
說話間我倆已爬得差不多了,誰知剛在雲海冒頭,一個巨大的火球忽然夾着千鈞之勢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還沒反應過來,又一個火球砸過來,險險擦過虺女,砸下去了……一時間天上下火球雨一般,上頭烏雲攪動,隱隱可聞兵刃之聲。
我擡頭驚訝道:“這又是怎麼回事?烤肉宴會?”
虺女驟然變色,隨即變回人身,抱起我便往應龍的宮殿飛奔,剛跑進去,迎面已經呼啦啦圍上了一羣女侍,表情俱是又驚又疑,圍着虺女一片詢問:“外邊何事?”
“蓮姬可有受傷?”
“怎麼了怎麼了?”
我牽着虺女的手還在翻白眼:“不帶這樣的,應龍早早一人去了烤肉宴,竟然也不喚我!”
話一出口全體女侍齊默,一名虎蛟女侍抱起我向榻邊走邊道:“蓮姬受驚了,早些休息罷。”
……我剛剛纔從榻上爬起來……
一個烤肉宴,至於麼?真傷感情……
外面兵刃交接之聲,雙方喊殺聲越見厲害,空氣中隱隱聞得一絲血腥。應龍佈下的結界由透明轉爲淡淡的藍色,籠罩在宮殿上方。
應龍的處所防範甚是嚴密,因爲他實在是太美又太溫柔,如果不好生看着,老是會有不知他身份的人跑來斷袖情深。
比如有個叫欽錇的,傳聞那時我還未降世,有一日應龍在溪邊小憩,恰恰碰上剛晉升天將的欽錇,那欽錇才入天界中心,不識得應龍身份,遠遠的看着還當是個嬌滴滴的人類小娘子,遂跑上前去說什麼:“姑娘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雖神仙也難以媲美姑娘之風韻。”說得應龍目瞪口呆了一陣子,回來就把住所周圍密密麻麻布滿結界。
不過也有人說應龍布結界是爲了保護我,因爲在那不久後,我便降世,應龍之女降世,當然要好好保護。
看來似乎不是烤肉宴……虎蛟的手臂緊了緊,我似乎也染上了她的緊張,吞了口口水:“外面似是在打仗呢!”
“蓮姬莫怕,應龍馬上回來了!”一衆女侍圍過來輕聲安慰,其實一個比一個緊張,聲音都在顫抖。
我從小便甚體貼,聞言也便咬緊嘴脣,不再吭聲。
反正吭聲也沒用,我現在其實比較擔心應龍的安危。
看樣子其他的女侍們也是這樣想。
我們在緊張焦慮中度過三天三夜,不停的着人出去打探情況,看看應龍是否安好,老早把要見伏羲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第四日,我終於熬不過,纔在榻上閉了一回眼,忽然一雙手將我抱起來,接着,一個冰涼的東西貼上我的臉。我動了動,摸上應龍的臉納悶道:“應龍去了哪裡?怎地渾身冰涼?”
一地的女侍不知何時已經散去,應龍抱着我,臉緊緊的貼着我的臉過了好一會,慢慢的扯出一個笑容:“沒事,讓紅蓮擔心了。”
我側耳細聽聽,廝殺聲不知何時已止,取而代之以夜一般的死寂。
“前兩日似乎有爭吵呢,應龍可知所爲何事?”
應龍放開我,深深的看了兩眼,眼神甚是淒涼。
“……無事,帝俊反了。”
帝俊?那個長得同伏羲一個模子鑄就般的人?敢是伏羲又要造天,應龍女媧終沒扯住他,到底還是跟伏羲打了一架?
前次伏羲要造第十重天帝俊便已忍不住想打架了,這次竟至於真的打起來,莫非伏羲終於大手一揮一口氣要造他十重天?!
應龍呼吸不穩,睫毛輕顫,眼角一滴水珠落下。
“應龍?”我扯回思緒詫異道:“你的眼角在滴水呢!”
“這不是水,這叫淚。”
我搖頭:“又是伏羲造的怪詞。”想了一忽兒,又問:“我可也有淚?”
應龍微微一笑,轉身喚過一名女侍,吩咐過:“傳令下去,三日後我們搬離這裡。”方回過頭對我說:“有罷!不過我不希望有見着的那日。”
我覺着從眼角滾出一滴水珠子甚好玩,聽見應龍前口說我也有,後口卻又說不希望見着,當下便被他的小氣慪得板起了臉,哼一聲道:“應龍小氣!既是我有,爲何不能也流出來?”
應龍剛下了令,周圍女侍便開始忙乎起來,衣料摩擦聲,輕微的低語聲,在空曠的大殿中漾起迴音重重,聽來也還熱鬧。他便抱着我身處這熱鬧之中,越發冷清。
“應龍不是小氣,只是這東西,沒有比有好。”
他的口氣清冷得近乎哀婉,我縱然有肚子不滿,聽了他的話,也就不再提。
我把臉貼上應龍絹子般柔滑冰涼的發,想起應龍提過他與帝俊、女媧,伏羲本是一體的,現下發生了這等事情,不見伏羲,也好,也好。
後來我們搬到了第二天,日子似乎依然平靜,只是應龍再沒提過見伏羲之事;二重天離人世很近,規矩基本上是全廢了,我愛怎麼着變怎麼着,只是應龍不常來看我了,我便常常趴着看那些剛誕生的人類,一羣羣幾乎光身子的小人在下面跑來跑去,也挺好玩。
彼時人類活動的範圍甚是狹小,有時我跑得遠了,就看不到那些小人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霧氣蒸騰,暗沉不可接近的地方;聽說那是人世的另一面,反叛的帝俊在那裡自稱妖王,帶了一衆叛將以鐘山爲據,休養生息,恢復發展得也甚快。那濃濃的霧便是妖魔們的屏障,裡面藏着一整個世界。
帝俊成了妖王,應龍越來越多的留在人世,伏羲女媧一直留居九重天,相距越遠,音訊越少。聽聞伏羲終於在帝俊反叛以後悟了,亡羊補牢設立了一套嚴密而完整的禁令;從二重天到九重天,原本是他大神好玩造出來的圈圈套圈圈,這回全派了重兵把守,如無要是,下層天的人決不可上去;九重天,慢慢的成爲了名副其實的神族禁地。我和應龍便一晃成爲第二重天的百姓,永無翻身之日。
不過那時我的興趣還在看看小人打打小架寫寫小字讀讀閒書上,對於現下的生活,僅有一點不滿。
那時人世剛剛創立幾百年,別說閒書了,穿的都是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