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手上一抖,書“噗通”一聲砸在地上。
她在心慌個什麼勁兒!
長亭側身看向外廂,隔着雕花木板欄間看不到外頭人的情形,再擡頭看了眼敏碧,她也很慌張,這也就是說石猛派出去接真定大長公主的人馬都被刻意錯開了——她的祖母在倔強些什麼...
石府一直在準備着,可明明送的信兒也是臘月初十纔到,石猛暗自算下的時間也在臘月初十,可如今才臘八。
無論是石府,還是她,都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她還有事情沒有安排下,還有好多內情沒有查出來,甚至...長英的蹤跡還沒有着落...
而這些事情,都不適合在真定大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進行。
長亭深吸一口氣兒,一壁彎腰將書拾起,一壁沉聲叫敏碧莫慌,“...到哪裡了?進城了嗎?是直接往石府來還是去了驛館?”
敏碧微怔,“陸姑娘,您且等等,奴再去問得細點兒...”說完便潦草福了福,擡腳朝外走。
這還是庾氏院子裡的人啊!
“敏碧!”
長亭張口喚住她,連聲吩咐,“把長寧帶過來,再讓人打盆溫水,拿塊香胰子來,請庾郡君撥三兩個會梳頭敷面的婆子過來,另請郡君莫慌張,真定大長公主已禮佛經年,素日不食葷腥也不沾味重辛辣之物,還煩郡君勞心了。”
敏碧緊蹙眉頭,嘴裡頭默聲一句一句地跟着念。
長亭好耐心地再緩聲重複一遍,敏碧點了點頭,折身朝外走。
敏碧一走,內廂就涌了幾個戰戰兢兢的小丫頭來,重新換了山茶,換下氈毯,還多置放了一對福壽喜祿多寶瑪瑙擺件兒。
氣氛一下就變了。石宛坐立難安地踟躕半天,既想先回房換衣裳又怕錯過好時候,憋了半天才悄悄給貼身丫頭耳語,沒隔一會兒丫頭捧着香粉、香膏、脣脂、眉黛一小包袱的物件兒就回了。石宛邁着小碎步避到偏廂去整理容妝。
石宛將起身,長亭眼一擡,輕喚住她,“石姑娘。”
石宛背影一滯。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這麼算了的。
長亭不喜歡口舌之爭,是因爲很明白嘴巴打了勝仗一點用都沒有,並沒有因爲嘴巴厲害,那個琢磨着偷她們錢的農家婦人就能老老實實地送她們幾捆柴禾,更不會因爲會打嘴仗,那些打她們主意的流民就停滯不前。
可有些話卻不能不說。
而有些話是不能說。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跑到她面前來意味不明地說嘴她的至親被截殺的事,不是討打是什麼?
長亭穩坐如山,對着石宛的背影開了口,“你沒有資格和我說話,在外人看來是因爲家世背景。可我卻很明白。是因爲你小家子氣的心眼和待人落井下石的個性。你且記着若下次再拿那件事說嘴,就不是受我排頭這麼簡單了。”
那件事,哪件事?
陸家長房被人狙殺得屍首都找不到那件事?
石宛有些忿忿地想,她捏造了嗎?她說謊了嗎?還是這件事是她做的?
她明明什麼也沒說錯啊!
心裡頭這樣想,面上卻愕然轉身,沒一會兒眼睛裡包了一汪淚,手足無措地解釋。“...陸姑娘莫多想,小女並沒有那個意思...小女..小女只是不會說話罷了...”
如果石宛梨花帶雨的對象不是她,長亭一定很樂意看這麼一出美人落淚景。
長亭別過臉去朝她擺擺手,“別說了,再說下去就不僅是品性有問題,更是智力有問題了。”
胡玉娘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石宛目瞪口呆地看着長亭——閨閣之話,縱算有挑釁之意,也會在範疇內粉飾太平...
她...她爲什麼不按常理出牌!
長亭手一擡,吩咐石宛的貼身丫頭,“把你家姑娘帶到偏廂去。哭得眼圈都紅了,過會子拜見大長公主時,別人還以爲是患了眼疾,立馬拉到隔大長公主三五米遠的地兒去冷着。”
話將一道完,長亭便偏過頭去再不看石宛。
石宛將避到側廂,長寧被敏碧牽着手蹦躂着進來,一張臉全是笑,連婆子輕手輕腳幫忙梳頭的時候,嘴角都高高揚起來,看着長寧笑,長亭也莫名覺着欣慰,
敏碧語氣篤定,“...要進城的時候來通稟的,如今約莫要到府上了,大長公主身邊兒的人問了臨時派遣過去接應的人幾句後,便決定來石府,連行李車馬都沒有先行分流至驛館,夫人也大鬆了一口氣兒。”
長亭點了點頭,便沒開口了,吩咐婆子手腳再輕一點,“梳雙團髻,拿小銀簪束住,下面留兩撮頭髮,顯得人精神。”
敏碧有些遲疑,“...時候還來得及,要不姑娘也重新換身衣裳,抹點香膏?顯得人氣色好點兒...”
她後腦的傷還沒痊癒,一直都在喝藥,人吧,一喝藥氣色就不好,這個她知道。
可長亭還是搖搖頭。
她就是要可憐一點,看上去再可憐一點,她只恨大長公主沒看見她們泡在冰水中,滾在雪裡,和流民搶食吃,被農婦偷錢,以天爲被以地爲牀的困窘模樣。
越覺得她們可憐,便越憐惜,越憐惜她那瘦弱的小孫女兒和慘死的長子,便會將恨與怨埋在心中。
長亭攏了攏鬢角,再看向對着銅鏡白白淨淨笑着的小長寧時,脣角輕展。
小阿寧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有她就夠了。
天色漸漸暗下去,暮光沉到窗階前,像有昏鴉停佇撲扇着翅膀,投下明暗斑駁的光影。
外廂又派了婆子來請,恭恭敬敬垂着頭,“...老爺與夫人請姑娘們一同前去二門靜候,大長公主快到了。”
長寧一下子就彈起身來。
長亭趕緊上前牽住長寧,溫聲應了好。
人都齊了,石猛和庾氏站最前面 ,長亭、長寧兩姐妹站在庾氏身後,緊跟着便是蒙拓與玉娘,石闊疏朗氣輕地攜領弟妹站在最後。數十個小丫頭垂眉斂目地靠在牆角根兒提燈籠,每五步就是一團全新的澄光。
蒙拓正好站在長亭身後,明明極其安靜,練武之人連呼吸聲都可以控制得很好,可長亭始終覺得有股氣兒噴在她後背上,讓人渾身不自在。
長亭步子向前微微挪了兩步。
可熱氣兒還是沒消退啊!
這天寒地凍的,得是身子多強健的人才會渾身發着熱氣兒啊!她就從來沒遇見過,她的父親和長兄都沒這個特性...不對,她遇見過,秦領將就是,跑了操來接她時,三九的天兒隔得老遠都能看見頭上冒着的熱白氣兒...
長亭思緒越飄越遠,暗自埋怨,明明該是渾身上下都發緊的狀態,做什麼鬆懈下來!
昏黃的天際如光影交錯,如羣魔亂舞。
氣氛漸沉下來,胡玉娘這才覺出點慌來,偷偷擡手順了順頭髮,朝前挪了幾步腳尖,湊到長亭耳朵邊去小聲道,“...阿嬌阿嬌,你瞅一瞅,我這個模樣不算沒規矩吧?”
這下熱氣兒纔是突如其來地噴到了長亭的頸脖上。
長亭渾身一抖,一聽是玉孃的聲音,這才緩過來,輕輕扭過頭來往細裡瞅,壓下聲線溫聲安撫,“不算...很規矩很樸素...你也莫慌..”
“我哪兒能不慌啊!上半輩子見過最大的人物就是村裡頭的王鄉紳,現在我要見公主了!”
胡玉娘杏眼圓瞪,一句話低吼完,警覺地朝四周望了望,佝下頭繼續和長亭抓着狂說悄悄話,“...皇帝的女兒啊!皇帝的女兒啊!我要見皇帝的女兒了!我晚上回去要給爺爺說...爺爺肯定會興奮得抱着我親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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