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見石猛?
石猛大老粗一個,面黑鬚長,目光炯炯如炬,說話聲如驚雷,行止如耕犁拔數,連阿宣和阿闖都不太敢與這樣一個關公撒歡兒靜待,往前冀州的局勢還沒平定下來時,冀州城內的大戶嚇小孩就會說“再哭再哭,再哭石猛大人就來了!”之類的狗屁話...
不過也是,除卻她,也沒有人還能站出來與石猛斡旋了,難道將阿寧推出來不成?
庾氏微怔之後,神容藹和,再拍了拍長亭的手,言簡意賅地應了一個字,“好。”,想了想再道,“用過晚膳讓婢子來領你去正堂...自己個兒好好歇一歇。阿拓說你後腦受了傷,冀州頂好的大夫過了晌午就來瞧病。”
長亭又行了個禮。
庾氏又在小苑兒裡轉了幾圈,交待了下人幾句,無非是好生伺候一類的話頭,長亭打起精神來陪,臨到梳圓桃髻的小丫鬟怯生生地端了午膳過來的時候,庾氏才起意說走,臨走時扶着門框半側回頭來溫聲道,“...信已經給平成送過去了,今兒個一早讓人快馬加鞭送去,估摸着十天後能到,一來一往近一個月份,若事情順利,你與阿寧還能回平成過新年...阿嬌,你且記得凡事要忍得讓得,可也要懂得去爭去搶去算。從幽州外城摸爬滾打回來,你的敵人是嚴寒、流民和獸羣,這是擺在你面前的。可進了城,見了人,你的生活變得安逸起來,可你的敵人卻變成了人,城府心眼毒辣的人們。”
庾氏緩了緩,再道,“人比狼更危險。阿嬌,你一定要記住。”
長亭緊咬後槽牙。看向庾氏逾漸走遠變小的背影,突然心生感激。
一通收拾,所幸自幽州出城以來無性命之虞後,身心皆不算很疲憊。用過午膳,長亭拜託胡玉娘抱着阿寧午憩,自個兒盤腿坐在窗櫺前的暖炕上手執紫毫,屏氣凝神將心頭所想都一條一條的列出來。
她的心智,在石猛面前根本不夠看,所以更要做足準備。
天兒已臨近正月,天兒難得撒下暖洋洋的太陽光。
長亭感覺自己背上的襖子都被從窗櫺間透出的光照暖了。
滿秀一臉睡眼惺忪地捧着藥碗進來,將托盤往小案上一擱,一邊揉眼睛一邊將藥端到長亭跟前來,等長亭端了過去便靠在牆角悶聲打了個呵欠。
熬藥得兩個時辰。確也是累了。
長亭喝了口藥,藥味濃稠,這一路沒時間好好熬,這是頭一回把藥味兒給熬得濃濃的,一濃起來就苦。苦得直衝衝地頂到喉嚨眼裡,長亭咂了一大口之後仰頭一飲而盡,再看向滿秀,溫聲囑咐道,“往後我吃藥的時候,你記得再備一壺清水,喝完藥好壓味兒。”
滿秀臉上一紅。重重點了頭。
長亭便笑起來,一邊拿筆一邊讓滿秀下去,“...你也快去歇着,這一路你也累着了。”
滿秀應了一聲“唉”,正準備轉身而去,腳下一滯偏頭想了想。再回過身來,試探着細聲細氣地開了口,“姑娘...”
長亭手上動作沒停,輕擡了擡頭,示意她說下去。
滿秀佝了頭湊過身來。小聲再言,“將才俺熬藥的時候,有一個小丫鬟直扯着俺的衣袖說話,俺熬了兩個時辰,她就說了兩個時辰的話。”
內宅裡樹蔭灌叢密佈,熬藥的小屋一般都要過二門,是在外院。
長亭筆下一停,“她都說了什麼啊?”
“...說這處是石家二爺在冀南的私宅,後院沒主人就養了幾個姬妾,平時石二爺身邊的幕僚也會歇在後院...石家老爺是個順毛驢,吃軟不吃硬,石二爺若頂撞便常常受皮肉之苦,若服軟慢慢說,雖不至於心想事成可也不會白受一身淤青...齊國公突遭大難過身之後,石家老爺一連三日都只吃了白飯,不沾葷腥...哦,還說石家老爺是昨日纔到的冀南,親兵衛隊一早就全候在了城門裡,沒有任何一列人馬今早出過城...還有石家老爺是每家每戶收了三百兩官銀才許人今兒一早在城牆口觀禮的,冀州大大小小說得上名號的人家都來了...”滿秀憋得一張臉通紅,眼神朝上看想得很艱難,“反正拉拉雜雜說了許多,都是繞着石家後宅前院的勾當,我當時簡直想捂住耳朵不想聽,可那婢子跟連珠炮似的一下跟着一下還扯着我袖子!”
長亭漸漸把筆放下。
不會有哪家下人會以這樣的口氣說起主家的雜事,並且是在頭一回見面的外人跟前。
透出來的皆是有用的東西。
這是石家老二的私宅,甚至已置下家業、收攏了人心,那說明石闊已在冀南落地生根,攢下老底兒了。
石猛是頭順毛驢,這是在指導她今兒個晚上該如何說話,而透露出石猛在陸綽過身之後以戒葷食一舉來服喪的行爲,明擺着是在告訴她,她的倚仗與優勢是什麼。
而今早沒有石猛的親兵出城,那送來那件左襟花色外袍的人,又是誰?
沒有面對面,所以不好明說,只好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她...
長亭深吸一口氣。
如果是石家二爺起的意,他根本不需要選擇滿秀在外院熬藥的時候讓小丫鬟來扯家常——這既是他的私宅,隨意安插一個婢子進入內宅來面對面示好拉攏,效果更好。
更不可能是旁人,石猛庾氏沒必要做這種事,石閔沒這個腦子更不可能自揭短,石宣...她只是一個發着熱的小姑娘而已...
長亭微微埋了首,再提筆時,已然胸有成竹。
謝謝你啊。
長亭心裡輕聲道。
即夜幕四合,庾氏身邊的大丫鬟名喚敏碧過來請,長寧正端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喝湯,連忙放下筷子,急聲問,“...阿姐,你往哪裡去?幾時回來?”
長亭摸了摸幼妹的腦袋。卻輕聲叮囑玉娘,“叫阿寧早些睡,睡之前拿熱水泡泡腳,你也得泡。天兒涼可也不要將火直衝衝地燒阿寧的背。若是庾夫人送過來的兩個丫頭不知事,就狠狠責罵,別自個兒累得不行,兩個丫頭在旁邊甩着手閒嘮嗑...”
胡玉娘連使喚起滿秀來都不習慣,讓滿秀收個碗筷,都得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個“勞煩”。
她今兒個一進院子便有些束手束腳的樣子,長亭是看在眼裡的。
胡玉娘面色爲難地瞅了瞅恭恭謹謹立在高几旁的兩個丫頭,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眼神發亮地惡狠狠地點了點頭。
長亭又交代了滿秀幾句,便跟着敏碧出了內廂。庾氏身邊的姑娘一個賽一個的人精,脣紅齒白,眉黛如山,捂了帕子軟軟綿綿地笑,“...這連宅子都不出呢。陸小姑娘黏阿姐,陸大姑娘卻也放不下心,交待完這處交待那處...”
長亭佝頭撣了撣裙裾,不在意輕笑着回了一句,“沒法子,就沒離得遠過,自然黏糊糊的。”
一路左拐右拐的。出二門過長廊,正堂亮極了,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長亭手往袖口縮了一縮,蜷手一攥,整個掌心全是溼漉漉的汗。被冷風一吹,汗立馬就幹了。
敏碧躬身叩了叩門板,“陸姑娘來了。”
裡頭默了一默。
“讓她進來。”
石猛聲如洪鐘。
長亭挺了挺脊背,伸手推門,跨過門檻再反手將門扉合上。正堂屋裡只有兩個人,石猛與庾氏一左一右坐在最上首,長亭躬身掩眸福禮,石猛伸手指了指下首第一個位子,示意長亭坐下。
“許久不見陸姑娘,形容沒有大變,可看得出來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某當日以爲恐難再見,奈何造化弄人,這纔不過兩月。”
石猛眼皮向下耷拉,單刀直入,“某以爲小姑娘家家的更樂意和女人接觸,有什麼話和郡君講也是一樣的,所以當某聽見陸姑娘要到正堂來的時候,說沒吃驚是假的。”
長亭斂裙落座,安靜地聽石猛說完,擡起頭回道,“說起女紅胭脂,自然是和女人一起更自在。可若說起民生大計,當然是要同石大人一道。”
石猛“唉”了一聲,半身斜了姿勢,“你且說說要和某談起什麼大計民生。”
“家父平成陸氏家主,大晉當朝齊國公,託石大人的福,如今天下都知道家父是在幽州周通令轄區內遇害身亡,陸家長房上下近千口人皆葬身客地。這件事大不大?自然是大的。可週通令如今被御使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連推托之詞都尚未預備周全。幽州本是偏安一隅,卻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撞進了京都丞相秦相雍的眼睛裡,自然要做什麼都在無形中都會束上三分。可反觀您呢?您的冀州呢?離幽州如此之近,卻毫髮無損,甚至還高調迎接陸家僅剩的兩名姑娘。”
長亭沉下一口氣,擡眸看向石猛,不急不緩再道,“無論結局如何,如今的情勢如若落在有心人眼裡,都是您最後得了利。且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冀州與幽州邦鄰相連,若說您摘得乾淨,鬼都不信。”
這番說辭,出乎石猛預料。
他以爲小姑娘是來試探,或是戒備警告的。
深一想,小姑娘其實說得有道理。
石猛來了興致,悶聲問道,“你說的有心人若是指京都秦相雍,就不必再說下去了。周通令要顧忌,老子不用顧忌。老子得了利,摘不乾淨又怎麼樣?就沒想摘乾淨過!”
長亭輕搖頭,“不是,不是指秦相雍,是指周通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