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城,長亭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趕路狂潮中。
歇?
沒可能。
飯?
幹饢餅。
覺?
顛兒着睡。
話?
最好別說。
從幽州到冀州,山路綿延又遇暴雪堅冰,路比來時更難走,可他們卻只用了短短十天的時間便趕了一大半的路程,長亭從不知道人可以將自己壓榨到這樣的地步,每日只歇兩個時辰,緊接着就是無邊無際的趕路,上山下坡,男人就從馬上下來,牽着馬兒一步一步朝前走,很少有人說話,如急行軍沉默而鐵血。一路過來也有驛館客棧,可都是讓姑娘們歇一歇,好換身衣裳泡個澡,也讓長亭能有時間熬藥敷藥,長亭每每看見幾個大老爺們趁她靜坐敷藥的時候,趕緊靠在暖榻上伸直身子好歇一歇時,心裡頭就說不出冒了什麼滋味來。
他們是有目的也看中利益,可他們是真對她們好。
並非是客套的、敷衍的、以交差爲首要目的的好,而是一種“我不說,我做”的,很真誠的好,一種男人就該吃苦的根深蒂固的自覺。
爲了逗小長寧,嶽番甚至還強撐起身子來教導長寧騎馬,長亭和玉娘攔都攔不住,騎馬就得後背發力吧。後背受力被一拉扯,嶽番就哼唧,嶽番一哼唧,長寧趕忙要下馬,抱着嶽番的腰桿癟嘴要哭。
人與人的感情,都是相處出來的。
一見就投緣的,有。
但是少。
更多的緣分與感情都是在一起同過甘,共過苦的漫漫長路上修出來的。
這一點,長亭感受頗深。
嶽老三有腿疾,正燒着火的木柴棍子落在腿上都沒太大感覺;嶽番是個人來瘋,嘴裡頭得嚼着狗尾巴草,就算玉娘告訴他長在荒郊野外的野草矮叢是獸羣三急的好地方也沒用,人大不了昂起頭回你一句。“咋的,我就愛吃屎”;守貨的趙兵頭是個百戶,世襲的軍戶,非常喜歡吃糖。隨身備着麥芽飴,趁長亭不注意就塞進小長寧的嘴裡;正兒八經趕車的馬伕其實耍劍耍得特好,家裡有個四五歲的閨女,還會熬薑湯,平時深藏不露,關鍵時刻卻是個能揮火把趕羣狼的主兒...
哦,還有個少年,蒙拓。
長亭與每個人都熟稔了,除了蒙拓,他們素日只有三個回合的對話。來來回回都是這六句話,且都是長亭溫聲問詢,蒙拓冷麪回答。
“...咱們快到了吧?”,“嗯。”
“蒙大人可累?”,“還好。”
“若受不住。咱們歇一歇也無妨。”,“不用。”
然後,蒙拓就跑了。
嶽番叫都叫不住。
“阿拓就這樣,悶。”嶽番壞笑着提了提小長寧的小鬏鬏,總結陳詞,“且壞氣氛。”長寧偏過頭去,嘟嘟囔囔抗議。嶽番便搓着爪子停了手,想了想才道,“也就和爺能多說話,爺問一句,他答三句...哦...跟你也算能說的了。”
長亭嗓子眼一梗,反手指了指。不可置信,“我?”
嶽番手像是生了瘡似的,不鼓搗別人就沒完,長寧抗了議,便轉手去扣索胡玉孃的包裹布兜。一邊摳一邊點頭,“沒錯兒,就你。上回過城門,我還是頭一回見着他主動來敲小姑娘的馬車廂板。”
長亭拿手捂着嘴笑起來,“就這!?來告知細況,蒙大人都惜字如金呢!”
“您可知足吧!能說話兒就算不錯了!”
“嶽番!你再摳唆我的布兜,信不信我打你!”
幾個年紀相當的,每天就只有半刻鐘的時候能好好坐下來說說話,明明也沒說啥話,偏偏也能笑得猶如破冰回暖。
嶽老三牽着馬隔得遠遠地看,看幾個小姑娘在這冰天雪地中都能暢懷笑開,嘴角跟着一挑,偏過頭去和蒙拓笑着輕聲說話,“差不多的年歲,你幹嘛和我一個老疙瘩站一塊。”
蒙拓負手在背,目光放暖,也看着被火光照樣得很熠目的那人,脣角向上一勾,“我也是老疙瘩。”
和他們相比,我也是老疙瘩。
嶽老三笑着嘆了口氣兒,伸手拍了拍蒙拓的胳膊,下頜一擡,“你看看陸家那兩個姑娘。”
長亭的面容在昏黃火光的照耀下,眼眸亮亮的,一笑帶出兩隻淺淡的梨渦,很嬌俏。
蒙拓眸色一閃,緊緊抿住嘴角,他明白嶽老三的意思,親眼目睹親眷全部死亡,歷經千辛萬苦逃亡,甚至還帶着一個懵懵懂懂並不知事的幼妹...可她還是可以笑。
這世上不是誰更悲慘,誰就贏了。
嶽老三上下打量蒙拓,再嘆一口氣兒,語氣警醒,“不過也別靠太近,咱們不是水,沒那包容庇護的能耐,靠太近了被火星燎到了,燒疼的是自己個兒。”
北風一吹,蒙拓猛然轉醒。
到了十三天,嶽老三破天荒地地天還未黑完時,就選在了一片空地上安營紮寨,篝火點得老大一堆,衆人拾柴火焰高,一個接一個的人從山林裡灰頭土臉地鑽了出來手裡頭要不捧了還沒枯的菇菌,要不拿着柴禾。
嶽老三從推車裡提了兩大罐粗瓷出來,一把將塞在壺口的布塞子揭開,瞬時濃烈甘醇的酒香四處飄散。
“明兒就進冀州了!準你們今兒個晚上一人一海碗,就當開胃!”
“喔喔喔——”
“老子憋這麼幾十天,憋得腸子都青了,他孃的就一碗!?”
嶽老三哈哈大笑,眼風一橫,“多喝一滴,軍法處置!今日本就是法外開恩,這一路走得不容易,我都知道!兄弟們忍一忍,喝一碗就當暖個身子,助個興!大頭在明兒晚上!爺會虧待咱們嗎!”
“不會!”
“爺會不許你們喝酒吃肉嗎!”
“不會!”
“爺會看不到弟兄們的辛勤嗎!”
“不會!”
嶽老三站在大石頭塊兒上,揚起碗高喝一句,下頭的人瞬時就被點燃了,一聲兒比一聲兒高亢,一聲比一聲來得痛快。
場面一開,燒在火上的熱湯“咕嚕嚕”地冒着泡,一大海碗的烈酒喝完,胡玉娘端着大勺給男人們舀湯分食,長亭便摟着長寧笑吟吟地坐在火堆旁幫兵士們撕幹饢餅好泡在湯裡。
胡玉娘手擡得軟了,嶽番便毛遂自薦過來幫忙。
“他們口裡頭的爺是誰呢?”
胡玉娘拍拍手上的灰,一屁股坐在長亭身邊,撕了塊兒饢餅泡在湯裡頭,吸吸呼呼喝下肚,再長呼一口白氣,語氣含糊不清,“咋一提那位爺,上上下下都跟打了雞血似的,往前有位道長到村裡頭來,就跟這陣勢差不多。”
天兒漸漸沉了下來,泛白的薄霧如四開四合般聚在山林坳間。
長亭眼神落在了火光裡,抿嘴笑一笑,其實並不難猜,口中那位爺既然不是石猛,照石閔與蒙拓水火不容的樣子,更不可能是石猛長子石閔,石宣口中有三位哥哥,可來拜見陸綽的,卻只有一個。
石猛其人看不起士族道德卻沒有辦法拋開根深蒂固的觀念,爲了鞏固嫡長子勢力與地位,不讓次子、三子與陸綽有所接觸自然也能夠想到,蒙拓那日口中的二哥,可是石家次子?
而嶽老三口中的爺,應該也是石猛次子,嶽老三遞出去的消息應當也只是給的那位,而並非石猛。
可石猛會不知道?
如果石猛連發生在冀州界內的幾百人的兵力調動都無從察覺,他就不是石猛了。
所以...
“明天就能見到那位爺了,見到了自然就知道他是誰了。”長亭將柴禾小心翼翼地放進越燒越旺的火堆裡,話頭頓了頓,再道,“不僅能見到那位爺,咱們還能見到那位老爺和夫人。”
嗨,石猛大人,咱們又要見面了。
胡玉娘撇撇嘴,沒再說話了,埋着頭專心致志地刨飯吃。
長亭也不太明白,既無酒菜亦無歌舞,這羣沉默寡言了一路的男人們怎麼今兒個就像炮竹遇了火似的,“砰”的一下全燃起來了,有叫嚷着在雪地比武了,也有抓了把雪就往懷裡揣的,有對着月亮開始邊嚎邊唱歌兒的,也有悶聲抱着頭哭個沒完的。
滿秀抱着小阿寧進帳子裡去睡覺,長亭與胡玉娘各自手裡捧了熱茶,細細碎碎地說着話。
長亭目光一掃,便兀地看見了盤腿坐在地上,手裡捧了盞粗瓷碗,仰着臉抿脣笑看衆人失態的蒙拓,恰當其時,蒙拓不經意地垂了眸,兩人出乎意料之外地對視了。
這是第二次對視了。
第一次,長亭不服輸,死都不把眼神移開。
長亭展脣笑了笑,這一次極爲自然地擡了擡眼,將目光移到竄上頭的火苗子上。
蒙拓怔愣片刻,想了想,將瓷碗往地上一放,一把撐了起來,步履很穩健地穿過正撒着歡兒的人羣,走到長亭的身邊來再很自然地盤腿坐下,從懷裡抽了張糙紙出來,探身輕擱在長亭跟前,緩聲緩氣道,“滿秀,賣身契,收着。到了石家,你好用。”
吐字很清晰,可卻已經明顯不成句了。
長亭有些訝異,這不過才喝一碗酒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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