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從未意識到冬天會這樣冷。
初霽未久的天氣夜來又另颳起了一番大雪,本就很涼的天兒越發地凍人了,風一吹,涼氣兒哆哆嗦嗦地透進了骨子裡,再一刮,臉上的皮肉都快被大塊大塊地剜出來了似的。
從燒得很暖和的廂房裡走到寒風凜冽的長廊裡,小長寧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仰起小臉來,低聲嘟囔,“建康的冬天可沒這麼磨人...”
滿秀笑起來,“二姑娘沒受過凍吧?這還有幾天纔到三九呢,三九四九凍死老狗,那纔是頂涼的時候。”
“沒錯兒!等真進了三九天兒,林子的小木屋都不敢住,就怕到了第二天,木門遭雪給封住了。”胡玉娘將手揣進袖兜裡,長舒一口氣兒,很有些喟嘆,“在林子只用兩餐飯,起個大早,幹完活兒纔有熱湯喝...人還是得吃早飯,吃食一下肚,好像整個人都暖起來了,走在外頭也不那麼容易冷,滿足!”
一大早,李家的婢子就送了早膳過來,熬得極濃的豆汁兒、皮薄餡沙的紅豆包,再有幾樣拼盤小菜,不算太豐盛,可大傢伙都吃得舒心極了,滿秀嘴上停不住,手頭捏着紅豆沙包兒險些哭出來,連聲讚頌嶽老三的大恩大德,再表揚了自個兒摁手印時的當機立斷。
“明兒,應當還有紅豆包兒吧?不能給咱撤了吧?”
滿秀試探着問,不無可惜地垂足頓胸,“早知道今兒早就偷偷揣幾個,明兒還能接着吃。”
胡玉娘大聲笑起來。
她們在屋裡規規矩矩做女紅待了整一天,臨到日暮出了廂房,都還死死記得早晨飯桌上熱騰騰的豆沙包...
長亭想起來便笑,笑着笑着心裡頭就有些五味雜陳,一擡眸,卻見廊間外的四下侵虐的鵝毛大雪。不過建康的冬天確實沒這樣冷過,淮河不受冰封,連雪從來都沒過腳踝,陸宅長廊間還會放上一列木石柵欄。裡面擱雨花石再種上幾叢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京都建康在南,大概是越往北走就越涼吧。
哦...
其實也有可能這麼涼,只是她們不知道罷了。天兒若不好,冷了熱了的,家裡頭的長輩都會交待下去,是不能讓姑娘們出門的。
長亭微斂眸,笑一笑,低頭幫小長寧的衣襟口向裡緊攏了攏。
“等到了平成,在更北邊兒,天兒會更涼。咱們得習慣。”
長亭話音剛落,卻見滿秀渾身一僵,很恭謹地朝前方拙手拙腳地福身,語氣一下子繃得緊緊的,“奴...奴家給蒙少爺行...行禮..”
長亭扭過頭去卻見蒙拓負手背身立於三丈之外。輕頷首致意,笑了一笑,“您也過來啊?”
話剛出口,就悔了,嶽老三差人來請說三掌櫃的閨女最好出個門子逛一逛,旁人才不好起疑心。可幾個姑娘都生得好,長亭有把握周通令與他的人馬都沒瞧見過她與阿寧的長相。可若是落在有心人眼裡,秉持着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心態,她們白天出去就有些太打眼了——更何況,福順號的三掌櫃操着一口北方腔調,要知道北地出身的姑娘家可沒出門帶帷帽的習慣。
幾廂思量,還是決定了等天入了暮。出去晃盪一圈兒,叫那些鬼鬼祟祟盯梢的有個交代。
更何況,嶽老三含糊其辭地說也要有要事兒需出門一趟。
要出門,蒙拓自然會跟着。
蒙拓目色沉默地往這處掃了掃,也沒回答長亭那句蠢話。也沒回禮致意,低了頭便徑直向正院走去。
光曉得留個背影,您老好歹也留句話啊,這怎麼也是禮數吧...
長亭愣了一愣,胡玉娘在旁邊撇撇嘴,“原以爲嶽番就夠討人厭了,哪曉得一山更比一山高,來了個個性更奇怪的。”
長亭笑起來,胡玉娘每次說話都能讓人心緒變得好轉。
“走吧,該等急了。”
長亭牽起長寧往正堂院落走,胡玉娘東走西顧地跟在後面,滿秀戰戰兢兢地斂了斂裙裾趕緊跟上去。
果不其然,就等她們了,牽了架馬車出來,嶽番背還沒好,如今也不需繃顏面了,就在馬車前頭的坐處放了個軟墊兒,就讓嶽番靠着車廂坐——這總比在馬上一顛兒一顛兒地來得舒服吧。
胡玉娘和嶽番是貓狗冤家,隔了塊兒簾布湊一起,那火硝味兒都擋不住。
一來一往,針尖對麥芒的誰都不認輸,從天上有幾顆星到地上的石獅子是公是母,犟嘴犟得個不可開交,可長亭明顯能覺出嶽番在讓着玉娘——就胡玉娘那口舌,往前就沒和嶽番打下過一個回合來。
“那你說爲啥宅邸前頭要拿一公一母的石獅子守着啊?”
胡玉娘氣沖沖,“分明是兩個公的力氣更大!你這樣想,兩個男人在一塊兒是不是比一男一女在一塊兒更容易打贏架?你就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嶽番一揚馬鞭,朗聲大笑起來,笑了過後湊到幔帳跟前去,映着布露了個深影子,“來來來,我只問你聽過這麼句話沒?”
胡玉娘怔愣之後,乖乖地依言湊了過去。
嶽番嘿嘿一笑,腦袋湊得更近了,咧開嘴笑,長亭都能透過幔帳,看見嶽番那一口泛着光的白牙。
“這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這男人啊,得旁邊杵着個婆娘,才渾身是勁兒。這要旁邊杵了個身強體壯的漢子,哪怕那漢子把衣裳都脫了,男人照樣渾身都沒氣力...公獅子母獅子放一塊兒,就是這個道理,隨你愛信不信。”
胡玉娘瞬時一張臉漲得通紅,一個巴掌糊了上去,大呸一聲,“你個二流氓子!”
嶽番趕緊“哎喲喲”起來,一聲兒一聲兒喚,“哎喲,我的背喲。疼死老爹了喲!”
胡玉娘趕緊住了手,左看看右看看,一下子就頹了氣。
長亭捂着嘴悶聲笑,長寧也笑得咯吱咯吱的。
馬車“蹬蹬”往出走。外間的聲兒漸亮了起來,臨到城中心,要叫人下馬下車,只能步行,長亭牽着長寧埋着頭走在嶽老三身後,胡玉娘原本是不情不願地跟在嶽番後頭走,漸入市集,物件兒擺設多了起來,胡玉娘便興致勃勃地招呼着小阿寧一道過來瞅,沿路逛過去。無非是些三兩枚銅錢價值的小物件兒,商販子在吆喝,看客們在應和,倒是蠻熱鬧的。
燈籠紅燭高懸,來往既有着錦繡綢緞的富人大戶。也有衣衫襤褸的沿街乞食的流民饑民。
這點和冀州不太像,逛冀州夜市的時候,好像來來往往的人穿戴形容都差不離,沒啥特富貴的人家,也沒啥特窮困的人,陸綽先頭以爲是石猛着意佈置下的,接連派人出門暗訪搜尋。整個冀州城似乎真的就是這般,每個人都有事兒做,朝出暮歸一派安詳,不算特別富,可每家每戶都吃得上飯,穿得暖衣——這在如今世道已屬不易了。
長亭思緒一飛。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嶽老三進了家綢緞莊子,裡間兒亮堂堂的,管事的將這麼一大串人領到了內廂去,嶽老三讓長亭坐到暖炕邊上去,長亭依言而行。那管事的從袖裡掏了一小隻蕎麥軟墊出來,躬了身請長亭將手腕放上去,再折身去喚更裡頭的人。
這架勢,長亭看明白了。
這是要幫她瞧病。
後腦一直髮疼,漸漸結了痂,可四周卻在發燙,不能摸也不能正着枕頭,否則就生疼。
長亭咬着牙一直沒開口,一路過來本就招眼了,若還請大夫郎中過來好生瞧,是怕別人看不出你內裡的蹊蹺對吧,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都忍下來了,多忍一天少忍一天其實沒啥區別。
裡頭出來人了,白鬍子飄飄,仙風道骨,診了脈再把長亭的頭髮撩起來細看了看後腦的傷口,老人家很有些脾氣,連開幾味好藥,指責嶽老三,“...疤都紅了,也就是這天寒地凍,這要放在三伏天,傷口一準爛了!小姑娘爛了頭,成了禿子,誰娶?你就虎吧你!”
嶽老三佝着背連連稱是。
那綢緞莊的管事拉開匣子的暗箱照着方子抓了藥,手腳麻利地捆成五摞,“一天一副藥先吃着,等到了冀州,再跟着吃。平時要能燉點天麻雞湯喝,就更好!”
“沒法子燉雞湯,換個別的成嗎?”
長亭轉過頭看,卻見蒙拓挽手靠在廂房門邊,耷下眼出聲問,“鴿子湯也不行,不能吃葷腥,能用什麼代替嗎?”
“豆腐也成...”管事的愣了愣,“蒙大爺,豆腐也成,不在那肉...在那天麻...”
蒙拓垂了眼,應了聲“哦”,緊跟着拍了拍嶽番的胳膊讓他過去給郎中瞧背,男人家要寬衣解帶了,幾個姑娘趕緊避到後廂去喝茶,外頭窸窸窣窣的,聽那老大夫一項接一項地交待下來,再聽那管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兒。
“今兒那守城門的兵頭遭人捅了,恰好避開了要害,人沒死,趕緊送到宋大夫那處就診,可把宋大夫累得慌...”
男人都沒接話,外廂又只能聽見衣料和筆尖掃在糙紙上沙沙的聲音了。
長亭靜了靜。
蒙拓夜歸,身上的血腥味,揩了她油的兵頭被人捅...
長亭抿了抿脣,眼眶頓時大熱。
馬車又“踏踏”地往回走,下馬車時,長亭與蒙拓錯身而過,長亭語氣落得很輕,兩個字說得很清晰。
“謝謝。”
謝謝你,爲我出頭。
ps:
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