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撩開幔帳,外間已人潮熙攘。
東方泛起的魚肚白亮光像掛在灰雲高牆上的一盞燈籠,破天之後,才能立足於世。
光從遮罩幔帳的縫隙裡透進來,打在胡玉娘與小長寧睡意惺忪的面頰上,小長寧哼唧一聲,長亭便輕手輕腳地將阿寧往裡攬了攬,胡玉娘邊揉搓雙眼,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坐正起來,問長亭,“進幽州城了?”
長亭搖搖頭,“還早着呢,上面排着一長列的人,都等着進城。”
她再偏頭朝外看,候在外頭等城門大開的,全是拖家帶口的,一水的馬車、牛車還有蒙着清油布的大推車,他們一行人混雜在中間,很平常非常不打眼。
“估摸着能進城吃早粥。”
長亭笑了一笑,“我們恐怕不住驛館,到時候我借了小廚房告訴廚娘做紅玉粥給你吃。”
胡玉娘一陣雀躍,隨即猛地一滯,“我們爲啥不住驛館了?那我們在哪兒落腳?幽州內城大着呢,不是一天兩天趕路就能出城的...”說着哀呼一聲,“老孃只是想睡在牀上而已,不用睡草甸子,不用睡馬車,不用睡山洞...這個期許很過分嗎,阿嬌,你說這個要求過分嗎!?老孃又不是天天要睡在牀上!就拿一兩天安安逸逸地睡...這他媽的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正常的需求嗎!”
胡玉娘看了眼睡得正熟的阿寧,將惡狠狠的一句罵娘憋在喉嚨裡,打了幾個轉兒,絕望臉得憋紅了。
長亭憋聲悶笑,難得見胡玉娘抓狂一次,趕緊順毛捋,伸手摟了摟胡玉娘,笑眯眯道,“鐵定比住驛館好!蒙拓心思縝密。心思縝密的人通常都喜歡留個後手。我們一行人出身都很複雜,規矩習慣改不了,住在驛站容易露餡兒。這一點,蒙拓沒可能想不到。他既然敢走內城,就鐵定做好了佈置...”
長亭話音還沒落,便聽車窗板有人連敲三聲。
長亭應聲將幔帳輕撩起,便看見了嶽番那張吊兒郎當的臉,嘴角照舊咬了根狗尾巴草,長草頂尖都枯黃了,也難爲他咬得下口。
“嶽小爺晨好。”
長亭率先展眉啓笑,很規整地頷首致禮,“是要進城了嗎?”
嶽番笑嘻嘻地把狗尾巴草換個邊兒嚼,伸手朝前擺了擺。“還沒,還得多等一會兒,前頭有家商號掌櫃的運金器,遭城門口的兵士給扣了,那掌櫃的正在那兒撒潑呢...”
再咧嘴一笑。“陸姑娘可別叫我嶽小爺了,叫阿番就行了。要是有心,叫個阿番哥來聽聽也不是不行...”
一臉輕佻樣兒,同那夜裡怒喝着劈刀騰空的少年,判若兩人。
長亭心裡暖乎乎的,笑起來,“行。等我在三爺跟前叫,三爺一定給你好果子吃。”
好果子吃...好果子個屁!
嶽番“嘿嘿”地笑,提了馬繮,想起正經事來,把狗尾巴草向地上一吐,仍舊嬉皮笑臉的。“等會進城,或許有人要來掀車簾幔帳,都別慌。讓他翻,前頭都打點好了的,問起來就說你是福順號三掌櫃的大閨女。阿寧是小閨女,阿玉是大少奶奶...”再想了想,“別叫阿玉說話,她穿上女裝不說話的樣子還繃得住,一說上話,鬼都不信她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閨女。”
“我他媽還坐在這兒呢!”
玉娘悶聲悶氣地靠在長亭身上抗議。
她都不在乎遭人說壞話了,可是能不能揹着她說...別讓她聽見啊...
嶽番隔着幔帳聽見了,下意識地張口辯駁。
長亭趕忙止住這兩插科打諢,一個反問,“福順號?”
福順號是大晉的大商號,二十三州的城鎮裡好像都有福順號的名頭,是做瓷器生意的,粗瓷糙碗也做,精細上釉的擺件瓷器也做,生意做得蠻大的,往前符氏放裡頭就擺了一對繪芙蓉花開的青釉雙耳瓶...
能進陸家的門,算得上屈指可數的商賈通號了。
長亭蹙了眉頭,“福順號名頭有些大了,就算只是個三掌櫃,真要論起來,容易穿幫。”
嶽番手上腳上停不住,動作多得很,一邊把馬繮往自個兒手臂上繞,一邊沾沾自喜地答話,“誰說會穿幫啦?他們要查就查唄,無論是要順藤摸瓜地查,還是翻天倒海地查,我們又不怵!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再怎麼着燒啊磨啊打砂石啊,它還是贗品次貨,真不了。”
長亭瞬間明白過來。
福順號,壓根就是石家的產業!
石猛到底都佈置了些什麼!
隱姓埋名開商號聚財,不對,應該不只是爲了聚財,冀州復員遼闊且沃土安民,石猛就像個土財主似的,他會缺錢?狗都不信!沒必要隱在暗處開這麼個商號來...等等,福順號是大晉二十三州都開有分號,是正好爲了接應今日之情形的!?
長亭越想越覺得福順號恐怕是石猛留的後手,狡兔三窟,您瞧,如今不久用上趟兒了嗎?
嶽番暗覷着長亭的神色,曉得小姑娘明白過來了,手臂一擡,馬繮便直溜溜地墜了下來,少年咧嘴一笑,再瞧聲警鐘,“咱就姓岳,若有人喚您聲嶽姑娘,勞煩您應個是,事急從權,是有些委屈您了。另,且記着,我是大哥,阿拓哥是表哥,也就裝過城門的這麼一小會兒,等咱們在內城落了腳,就該咋叫咋叫了,您委屈委屈。”
連說三個委屈。
長亭接不住,接住了就該折壽了。
人在幫她,她哪能跌顏面嫌棄人呢?陸家的家教是教導士族子女自尊,可沒教過自傲。
長亭將幔帳更打開了些,眼神朝後一瞥,輕聲問道,“那青梢怎麼辦?三姑娘?還是表嫂嫂?”嶽番正要答話,長亭卻搖着頭笑起來,“你們啊你們,既然是拖家帶口,女兒與兒媳都帶了,三掌櫃的媳婦兒呢?福順號三掌櫃能是個鰥夫嗎?”
男人想事情真是...
長亭相信蒙拓行軍佈陣時能夠算無遺漏,可事涉這種內宅夫人的時候,便開始想當然了。
嶽番嘴角一滯,偏頭想了一想,倒吸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卻再吸一口氣,“誒喲”一聲,拍了拍大腿那料到正好牽動了後背的傷,又輕嘶了一長聲——跟演啞劇似的。
長亭笑起來,“行咧,你別想了,只好委屈青梢姑娘了。若問起來,說是續絃填房也好,說是受寵的...”長亭臉上紅了紅,輕咳一聲恢復冷靜,“若城門的官兵問起來,就照這樣說,若沒問起來,就萬事阿彌陀佛...否則一個大商號的三掌櫃是個可憐巴巴的鰥夫也太不着人信了點兒...”
是想說受寵的偏房吧?
嶽番連連點頭,正要策馬朝前去通稟,卻聽長亭在身後一喚,又提了馬繮回了頭。
“記得叫青梢姑娘將髮髻挽上去。”
長亭怕幾個大老爺們不知道這細枝末節的講究,輕聲提醒,“婦人要挽婦人髻,姑娘家纔將頭髮放下來。”
嶽番嚷嚷着明白了,又提馬繮抽身走,長亭再一把喚住,“...等安定下來了,叫阿寧給您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行一份兒大禮,謝過您救命的恩情!”
平成陸家的姑娘對他用了敬稱...
嶽番難得臉上一片酡紅,沒回頭,手胡亂在身後揮了一揮,先是極自矜地提了馬繮走兩步,之後便雀躍地一夾馬腹,策馬前奔。
長亭抿嘴笑着看少年策馬前行的背影,漸消弭在人潮裡,再將幔帳一把放了下來,一轉首,胡玉娘扭曲得嘴巴都歪了的臉龐當即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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