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刀刃步步緊逼,崔氏當下自亂陣腳,高聲喚禁衛,“都是死人嗎!一個女人都錮不住!快把匕首給本宮卸下來!”
禁衛進退兩難,他們越走近,長亭手中的匕首就越向前送,刃尖挑破皮肉,掌心被刀刃劃破而流出的血液順着手腕蜿蜒向下,匕首寒光凜冽叫禁衛與崔氏望而卻步!
誰他媽都知道,若沒有陸長亭當底牌,當真與蒙拓、陸長英針鋒相對時,他們必輸無疑!
長亭眼淚不停,簌簌向下落,心尖尖那個位置是算的,她當日親眼見陸綽身亡雪地,如今又親眼見石猛猶如困獸,當初篝火浮世中惺惺相惜的二人都被“背叛”二字傷得面目全非,豈不讓人嘆一句物是人非!長亭深吸一口氣,不欲與那崔氏再多言多語,匕首直衝衝地向前一送,頸脖當即見血。崔氏一聲驚呼,“放了君上!我們放了君上!”
禁衛如釋重負,手上勁道一鬆,石猛身形緊跟着一頹,埋頭讓人看不清神色,只聞氣喘吁吁中,他聲音沙啞低沉,“你們敢這麼辦事,看來老二真的死了。”
石猛不是疑問句,他不需要任何答案。
石猛積威猶在,再無人扣押住他後,石閔不由自主向後退半步,似是陡然想起什麼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作勢挺直腰桿。
石猛手撐在膝蓋上,手握成拳,手臂青筋暴起,再擡頭時已是老淚縱橫,石猛一邊哭一邊笑,似有無力之感盡顯頹唐,庾皇后神容恍惚,面頰有淚石宣見此形容靠在庾皇后身上哇哇大哭。長亭昂起頸脖,見石閔將石猛鬆開,手上的勁兒弱了弱,哪知身後那面露諂媚之意的將士身手敏捷,上前一把將長亭反扣住,整個人都將長亭的後背包住,徹底叫長亭動彈不得,他一把卸下匕首,似邀功般把長亭往前一推,“這下蒙夫人連動也不能動了!”
高臺上這一鉅變,讓愈發多的禁衛聞風而至。縱在座諸君中有忠義者忿忿不平,可眼見重盔加身的禁衛越聚越多,也不得不握緊拳頭垂眸不語。明哲保身有時並非貶義,縱然被長亭激出血性也須審時度勢,力求一擊即中。
石閔擡眼一掃,敷衍似擺擺手,眼神穿過高臺遠眺,憂心忡忡,“陸長英帶了三萬人來建康...“
崔氏橫過石閔一眼,挑脣一笑,語帶譏諷,“前怕狼後怕虎,就算是他有三萬人又怎樣?縱算過了城外那道檻,他又有多少人富餘着還能鬥?城外那三萬人我不要了,拖也要拖死陸長英和蒙拓。”
長亭頸脖上一直有血向外冒,疼倒不疼,或是已經疼麻木了,長亭一聲未吭。
那三萬人不要了...拖也要拖死蒙拓和陸長英...
而他們,石猛、庾皇后、她、王太夫人等等等等,這些聚集在王朝最中心的人就在這高臺之上等待着陸長英與蒙拓的到來,如果他們在到這兒之前,身首異處,那麼她便活不成。如果他們突破重圍帶着兵馬來了,那麼她尚能活着...不過活得苟延殘喘罷了。
她這條命是在八年前撿的,陸紛死了,小長寧也安頓妥當了,王家厚道必定會善待玉娘,她已經對得起當年死在雪地中的陸家那幾百條人命了,她對得起符氏了。長亭大舒一口氣,輕輕闔眼,心緒很平靜,非常平靜。
高臺之下的死傷似乎都與他們無關,嘶吼與垂死吶喊都與他們無關,天色漸暗,暗灰的雲和天際線一點一點向西推去,天越發涼了,伴隨着天涼,雪沒停更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鵝毛大雪唰唰落下,遙觀城南方向明火上竄,火勢頗大,從高臺看去能清晰看見那處如一團火球在雪中翻滾。崔氏神情涼薄地掃過一眼後,轉頭淺笑,“今兒就委屈大傢伙了,連着中飯和晚飯都沒吃成,大傢伙也別心慌,吃不了這兩頓飯,可若往後頓頓飯都能吃得着,也是大家的福氣呢。“
崔氏正說着話,陡然內宮外人聲喧譁,喊打喊殺聲音愈漸明晰,崔氏神色自若,她當然成竹在胸,她蟄伏近十年,在崔家時便處處步步爲營,到了石家更是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今日這一天,她揚眉吐氣,彷彿把胸口中憋了十幾年的悶氣全部一口氣吐了出來,她可以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崔氏看了眼因被禁衛緊緊箍住兩個時辰而無精打采的長亭,不由挺起胸膛,話語云淡風輕,其中歡快之意卻清晰可聞,”打仗原是這樣啊,這裡放火,那裡死人,我還是頭一回見呢。”
長亭被那禁衛反手箍住,擡眼斜睨崔氏一道,冷蔑挑脣一道,吞嚥下口腔中的血腥氣,嘲諷吐出兩個字,“蠢貨。”
崔氏想起將才長亭甩她的一巴掌,幾步上前去,揚起巴掌就要落下,哪知手擡到一半被人在空中攔住,崔氏扭頭看是石閔,大爲光火,石閔將她一把甩下,硬邦邦丟下一句話,“不要節外生枝!”
崔氏正欲開口,卻聽聞禁衛“噔噔噔”爬上高臺,語聲極爲慌張,“他們...他們來了!”
長亭目光一亮,猛然擡頭!
就算是速戰速決,蒙拓和陸長英攻入建康城也要臨近午夜了,而如今天尚未完全落下黑幕!怎會如此之快!
這顯然也出乎了崔氏的預估,石閔登時慌了,當下隨手抓起禁衛手中的大刀在欄杆前來回踱步,石閔高聲道,“怎麼可能!城外那三萬人不是一早便鋪圍好了的嗎!至少也還應當再拖一個時辰啊!”
比起石閔,崔氏更不懂行軍佈陣的效率與時間,可她也直覺他們來早了,來得太早了!這要麼是他們輕而易舉地攻下了那三萬兵士,要麼是他們在建康城中安插的有後招!前者不可能,行動之前崔家上上下下將陸長英和蒙拓手下的人馬都清理梳理了個遍,最後才確定下既能保證陸長英能活着進內城,又能保證他們麾下兵士所剩無幾的三萬兵馬的數量!後者更不可能!在一個月前,崔家放在建康的幕僚就將建康城內的勢力做了一個大換血,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就外調冀州,建康城內剩下來的要不是跟了石閔很久的禁衛,要不就是絕對臣服的兵馬司,就算張黎手下握着巡城營衛司,那又怎麼樣?
血洗了便是!
不可能,不可能!
怎麼可能出現變化!
石閔再愚鈍,在沙場上浸染這麼多年,當下就問到了點子上,“蒙拓帶了多少人!”
“報!”
石閔話剛落地,另有兵士上氣不接下氣地撲到高臺階梯上,來不及起身,神色驚惶,”他們...他們攻到內城了!烏壓壓的一片人!烏壓壓的!“
兵士說話語無倫次,可在座衆人仍舊聽出了峰迴路轉,石閔提高聲量,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到底有多少人!五千人?一萬人!?“
兵士臉都嚇白了,哆哆嗦嗦地抖,聲音發顫,“數不清!沒數清!烏壓壓的一片!”兵士皺眉,面露惶恐,“而且那些人身上一點打鬥的痕跡都沒有,身上連一點兒血都沒有,乾乾淨淨的...好像...”兵士在尋找準確的措辭,“就好像是從天上飛過來的一樣!”
“夠了!”崔氏怒不可遏,“妖言惑衆!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當即有兩個禁衛將那兵士拖了下去,外面戰鼓聲喧雜起來,天色暗沉從之前的深灰色逐漸變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長亭被身後那禁衛箍得更緊了,分毫動彈不得,長亭尚且對此一頭霧水,更別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崔氏與石閔了。
好戲,馬上要到她出場了。
長亭直覺閉上了眼睛,果不其然,崔氏慌不擇路高聲發出指令,“把蒙夫人押到欄杆那去!”長亭身後那個禁衛下重手,朗聲應了個是,押着長亭便向那處走,這是將才石猛企圖將石閔拋下去的地方,宮中爲方便權貴看戲,臺子修得很高,七八米的樣子,下頭就是硬邦邦的地面,人若是一頭栽下去,死也容易,半死不活更容易。
長亭低頭向下看,地面的人變得很小了,密密麻麻的鋪在地上,讓人瘮得慌,戲臺子上死的那幾個戲子早就被前赴後繼的兵士的屍體擋住,屍體在臺上重了幾層,血被天氣凍結成了冰,每個死人的臉都蒼白極了,有的死不瞑目,有的血肉模糊,長亭眼神淡漠,轉過頭去,極爲冷靜地向崔氏說,“你能讓我先洗個臉嗎?這個樣子太難看了,哥哥和蒙拓看了會受不了。“
長亭臉上、脖子上、手上全是血,血水被風吹乾了變成了血痕,頭髮被血痕黏在面頰上,身形狼狽。
崔氏挑眉看長亭,長亭抿脣一笑,“乾乾淨淨地見人,是我從小受的教導。我相信,就算崔家再不重視你,這個道理你也應該是學過的。”
崔氏怒上眉梢,卻輕頷首算是準了,崔氏身後的丫鬟手腳利索,打了盆熱水來,三下兩下幫長亭臉擦乾淨了,長亭昂起脖子迎北風小心翼翼地踩在欄杆前,那禁衛怕她逃脫時時刻刻就守在她身後,她在等他們來,她不知道城外發生了什麼。
她只知道,如今最大的變數,是她。
蒙拓和陸長英的個性,她瞭解。
她站在高臺上,若有不慎,墜落下去便是頭破血流,萬劫不復。
他們不會讓她冒這個險,所以崔氏提出的所有要求,他們都會竭力滿足以求保住她的性命。
她固然想活下去,可是如果崔氏狠一點,讓陸長英令他麾下的兵士全部自決於此呢?如果讓蒙拓自刎呢?如果讓陸長英孤身留下來換她平安呢?他們是照做還是不照做?用幾萬人的命換她一個人的命,用蒙拓的命換她的命,用陸長英的命換她的命!她都做不到!
長亭含笑閉眼,未等多久,便聽下方傳來馬蹄踢踏之聲,長亭輕輕睜眼,當即紅了眼眶。
風雪之中,蒙拓與陸長英一左一右立於馬上,皆重盔加身,蒙拓身背紅纓長槍,隔得太遠,長亭看不見他的神色,下方傳音筒傳來聲響,“把蒙夫人放下,便饒你崔氏一家不死!”
崔氏手持傳音筒,聲音尖利,“如今應當先談蒙夫人的生死,再談崔家下場吧!蒙拓,只要禁衛手一鬆,你夫人便會直接從你眼皮子底下掉下去,掉得個頭破血流!你若不信,儘可以看一看!”
“你有什麼條件?”
這是蒙拓的聲音,長亭眼中含淚,笑着看着下方,北風狂妄將她裙裾高高吹起,風像刀子一般在臉上使勁拉扯,叫人生疼。
崔氏高聲,“我沒什麼條件!你和陸長英身後的人馬全部以叛國罪扣押,將武器與馬屁留下自斷右手!若是不從便自刎謝罪!這建康城本就是人命堆砌起來的!也不差這幾萬人了!我給你半株香的時間考慮!時間一到,香灰一掉,你夫人也會跟着掉下去!若運氣好,摔斷一條腿罷!若運氣不好,便是一條命!”
果不其然!
這是最穩妥的做法,崔氏當然會選!蒙拓只要答應,身後的兵士便有反的可能。若是蒙拓不應,長亭在高臺上搖搖欲墜,風雨飄搖。蒙拓瞳仁緊縮,右手緊攥紅纓槍,面露殺機。陸長英將蒙拓一把按下,輕聲道,“你的槍,不會有阿嬌落下來的速度快。”
崔氏話音剛落,便有人奉上香盞,風疾香燃得飛快,長亭站在欄杆外,腳下只有三寸空地,一腳踏空便是死生未卜,長亭的長裾在風雪中高高吹起又低低落下,長亭餘光瞟向香盞,香還剩手指節長短,崔氏高聲叫嚷,“馬上要到了!蒙大人快做決定吧!”
長亭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輩子,她一直在努力地活下去,爲了不辜負當初爲了救她死的那些人。她可以拍着胸脯說她沒有辜負過,她努力地活了下來。尚且未曾國泰民安,國不國矣,家不家也,難民從北邊遷徙到南邊,再從南邊遷徙到北邊,他們路上求食,夜裡求宿,橫屍遍野,易子爲食,這是她親眼所見。她出身陸家,而她的父親最大的願望便是國泰民安!
她姓陸啊!
活下去很重要,可死也很重要!
如今這片疆土上並不缺她一個嬌養的士族小姐,可這片疆土缺守護者,真正的守護者,缺真正做事的人們,缺改變如今僵局的人們,她不可能成爲這些人,那麼爲什麼要選擇這些人來爲她陪葬?
她姓陸啊!
這個姓氏賦予她無盡尊榮的同時,也帶給她了一生都逃不掉的使命感!她姓陸啊!
她的父親叫,陸綽!
風過,香滅。
崔氏滿眼赤紅,蒙拓下方還未曾答話,可誰也不敢冒這個險!誰又敢先動!長亭緊握雙拳,腳踩在邊檐上,縱身閉眼向下一躍!臺下有一聲驚呼,“阿嬌!”許是蒙拓的聲音,又或是陸長英的聲音,長亭眼淚終於落下。說時遲那時快,長亭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緊跟着那人死命將長亭向上一拉,那人卻因力度過大而被拋下欄杆!
長亭趕緊睜眼,卻見那人原是她身後那名形容諂媚的禁衛!
電光火石間,蒙拓紅纓長槍猛然向上一甩,緊跟着便聽人一劑悶哼。長亭與那禁衛在生死之間錯肩而過,長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聽那禁衛在她耳旁輕輕地說了一句話,“我是平成人,我生是陸家的人,死是陸家的鬼。”
長亭當即淚流滿面!
是當初陸長英送給石猛那五千陸家軍!那個禁衛是當初陸長英送出去的陸家軍!八年了!這個人在石家的禁衛軍裡呆了八年了!他仍然記得他是平成人!臺下兵士趁勢一哄而上,庾皇后趕緊伸手將長亭拉了上來,長亭抱着庾皇后嚎啕大哭。
爲什麼陸家是陸家?
爲什麼平成是平成?
不是因爲他們這羣姓陸的人啊!
是因爲有他們啊!因爲有他們這羣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