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的窗櫺垂下帷幕青竹竹簾,白光曜雪便只好從青竹縫隙中躍然而出,整個書齋暗極了,幾縷光亮映在鋪陳棕絨氈毯上,除此之外,再無亮光。窗櫺之下襬置三尺長,一尺寬的一方沉木書桌,書桌旁擺高几,几上擱寬口粉彩繪芙蓉白瓷,幾枝綠萼錯落其中,正值將開未開之時,頗有幾分清雅之意。
除卻清雅,在懂行人眼裡頭,這一室之居,已逾千金。
那張半舊不新的沉木書桌是陰沉木雕的,桌案扣鎖上雕刻的竹節花開紋路是前朝大家顧開即的得意之作,書案之上凌亂擺放的硯臺是宋硯,毛筆是紫狼毫,筆洗是前朝舊物,鎮紙是雕三羊開泰和田玉,隨意攤開的竹簡是漢末古籍...
世家清雅?
嗬,那都是富貴堆出來的。
說話之人背對正堂,雙手交疊於膝上,肩寬腰窄,全部臉都隱沒在暗黑之中。
堂下有人正忐忑跪坐於蒲團之上——他跪得久了腿腳早就麻了,可他卻不敢動彈,只因爲上頭的那位主兒沒發話。跪坐之人已逾不惑,面寬臉短,留八字須撇開在嘴上,兩腮下頜有冒起來青茬兒似的鬍鬚,着丁香色湖綢長襟,頭戴青紗高帷,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他沉下心來,認真分別尊上一語之意,想了想,規規矩矩地埋下頭,答道。
“符氏剛烈以身殉火,洞口被火堵住了近半個時辰,林子裡頭沒水河也沒趁手的撲火器具。等火一滅,進去一看,符氏燒得渾身焦爛,已看不清人形兒了,兩個姑娘卻不在身邊,又往裡頭走,哪曉得那深谷裡頭別有洞天,九曲連環的,哪兒是哪兒也摸不清,好容易挨個兒找着了三條暗河,可全都又結了冰,冰又結得不深,人沒法兒在上頭走,只好兵分三路,先除冰再游出去...”
“然後到現在都還沒見着兩個小丫頭片兒的影兒!”
安坐那人桀桀輕笑,“原本以爲周刺史有多能耐,如今看來不過如此——早知周通令空有其表,我還不如買通珏山上落草爲寇的馬幫,至少他們要的只有銀子,不像你們,還妄圖名利雙收。”
聲音溫雅,落氣如微塵墜地,極爲舒展。
跪坐那人登時坐立不安起來,身子向前一傾,下意識地張口辯駁,“刺史大人親帶兵出城圍剿,已是十成十的誠意在了!”
“無用便是無用,不能因爲他認真,就忽略了他的蠢,這筆賬不是這麼算的。”上頭之人毫不留情地截過話頭,手換了個姿勢,大拇指上帶着的瑪瑙鑲玳瑁扳指一把扣在椅背之上,再風輕雲淡開口,“我的戴總兵,誠意可當不了飯吃呢,你回去讓周通令接着找——幽州能有多大?兩個養尊處優的小姑娘能跑得了多遠?驛站、客館、典當鋪、租賃牛車的地方都佈置下人手。兩個容貌俊俏的小娘子還不夠打眼?”
有的人風輕雲淡地說着話,聽在旁人耳朵裡卻是陰陽怪氣。
陸家長房已經被滿門滅口了,草莽江湖有三不碰,不碰方外人,不碰婦人,不碰孩童。將陸家僅剩的兩個姑娘放了生又能怎樣?且不說冰天雪地逃落荒年,兩個身嬌肉貴又養在深閨不知苦的士族女,能獨個兒地在外頭活下來?
縱算是上天垂憐,她們能順順當當地找着飯吃,找着衣穿...她們能威脅到他什麼?
心頭這樣想,下頭的中年漢子仍舊躬身應了是,“...刺史大人在城門口和各處能進幽州城的關卡都設了兵將,寧可錯抓也不漏過...兩個小姑娘沒這個膽子走外城——亂民四起,又逢荒年,流民們能把她們給吞了。您就放心吧,肯定能捉到。只是捉到之後...您的意思是...”
“就地格殺。”
湮沒在暗黑之中的那人,眼眸朝下一斂,眸光一黯,猛地一下提起語調,“若我曉得你們幽州的兵手腳不乾淨,侮了小姑娘的名節,我定叫你們一座城池的人陪葬。”
他信這人有這個實力。
下令格殺,卻不許那兩個小姑娘苟活...
這位姓戴的總兵也沒想透,卻連忙又應了聲是,與那人相談不過半柱香的時候,已是手腳冰涼渾身是汗了,他輕仰了仰頭,張嘴想告退,可想了又想,上頭那位主兒沒開腔,他也沒這個膽量先開口說話。
氣氛詭異地沉了下來,無故的沉默卻讓人抓心撓肝的慌張。
戴總兵眼風掃到從夾縫之中突兀溜進內堂的光亮,再順眼瞄到那人如羊脂白玉般白皙的下頜與高挺的鼻樑,心頭一驚,明知那人瞧不見他,卻也趕忙埋下頭來,不敢再瞅。
“你說是在車廂裡尋到的陸綽長子?”
“回大人,是沒錯。尋到之後,刺史大人便當場斬於車內。”
“且給我說上一說他的形容。”上頭那人沉聲問道。
戴總兵猝不及防,趕忙偏過頭去皺眉細想,當時暮色已褪,夜色黑沉,縱有松油火把照明,生死廝殺之時刀起刀落,誰又會認真記得註定會亡的可憐人的相貌,戴總兵認真回想之後,斷斷續續地說道,“身形頎長,着青衫長衣,容貌白淨,風格秀雅,我們挑開車窗幔帳之時,他正在不慌不忙地沏茶溫水...”再一頓,加重了語調,極專注地添了一句佐證,“我們刺史大人晨間拜訪齊國公之時,正好碰見了陸大郎君——陸綽身邊陪着的應當是陸大郎君,沒有錯處吧?”
上頭那人並未立即回答,內室之中又陷入了難耐的靜謐,約隔了大半晌,戴總兵才聽見那人聲音清雅韻致的回答。
“沒錯,形容沒錯,陸綽喜歡將長英帶在身邊也沒錯。”
“那不就得了!斬殺齊國公與陸大郎君,都是我們刺史大人親自下的手,保管錯不了!”戴總兵如釋重負。
那人“騰”地一下子站起身來,聲音刻意壓得極低,似有一團闇火燒在胸腔與嗓子眼裡。
“不要再叫他齊國公了!”那人一手死摁在椅背上,聲音愈發低沉,火衝上腦,語氣卻如同陰冷之中有大蟒嘶嘶吐信,“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你們不要再叫他齊國公了!”
戴總兵當即嚇得身形向後一靠,連連點頭稱是。
上頭之人情緒高昂之後,陡然沉默下來,片刻之後緩慢轉身,男人的面容終於出現在了明光之中——印堂飽滿,膚容白皙,眼角向上輕揚起,薄脣緊抿,青絲拿君子木高高束起,是個極俊美的男子。他撐在木案之上,頭被佝得下頜緊緊挨上了衣襟口,再隔片刻,男人從古籍之中翻找出了一封加印火漆的牛皮紙信,信口被裁刀整齊截開,他翻手將信封向下一抖,裡頭摺疊得好好的澄心信箋便如折翼之蝶緩慢地飄落至木案上。
男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戴總兵便忙不迭地起身向後退,再將門一掩,內屋瞬時光亮之後,緊跟着又黑了下來。
“白喜。”男人輕聲一喚。
窗櫺之外登時有人躬身應是。
“派人去查陸長茂跟着陸綽北遷沒有,家書裡陸綽並未提及陸長茂一言半句,可我總覺事有蹊蹺。”
男人一壁說,一壁緩緩落座。
窗外之人高聲應和而退。
堂屋內外便再無聲響了,男人仰靠在太師椅上,手上緊緊攥住那張牛皮信封,將頭仰起,與頂棚平行,一邊極緩極慢地抿起嘴角笑,一邊輕輕闔眸,內屋再無二人,男人的聲音放得很低,卻極爲動人纏-綿。
“哥哥,你在下頭過得可好?”
他不知說與誰聽,卻越說越笑,從抿嘴淺笑,再到露齒笑開,最後終究放聲大笑起來。
笑着笑着,陡然睜眼,滿面淚花。
【阿淵這次打死不劇透了,其實認真看文的同學是可以找到蛛絲馬跡的,究竟哥哥死沒死,究竟事情是怎麼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