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女孩!
而且聽聲音,是個極年輕的小姑娘。
長亭莫名舒了口氣,將緊緊攥在手上的木棍往地上落了落,至少賊人沒可能遣一個姑娘家伏兵千里只爲了將她與長寧格殺在這深山老林中——放把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豈不更乾淨利落?
那姑娘氣力大,拿身子去撞門,使勁向裡一推,門後的木櫃與杌凳接連倒地,門栓生了銅鏽,咯吱咯吱地發響。
盤扣裡攙的細綵線、放在油燈下的針黹書、卷得很整齊的麻繩...
雖然一個姑娘家在深山老林裡做守林人有些奇怪,可木屋裡的陳設雖簡陋,但實實在在都在告訴長亭這個事實——這是長亭昨兒個晚上瞧了一圈得出的結論,亦是她敢換主人家的舊衣物,甚至一歇歇到早晨,沒有等長寧燒退了些便收拾行囊向裡走的原因...
一個活在樹叢裡,能在藏青粗布麻衣的盤扣裡小心翼翼地摻綵線的姑娘,心思細膩...有些扭捏...作風淳樸...這樣的姑娘心地能壞到哪兒去?
長亭先俯身幫小長寧掖了掖被角,摸摸索索下了炕,繡鞋晾了一晚上還有些潮氣,可將就還能穿。其實長亭沒什麼可穿戴的,卻仍舊認認真真地將鞋子趿好,再拿手緊抿鬢間的散發,又埋頭理了理昨兒換上的舊衣裳。
無論身處何時何地,君子當以端儀待人,方不墮聲威。
門被抵得很死,那姑娘罵罵咧咧撞了許久也沒撞開,索性找了根手臂粗細的木棍來撬門,邊撬邊罵,罵的都是土話,長亭聽得懵懵懂懂的。
長亭愣了愣,邊有些無奈,邊將裡頭抵着的東西移開——這姑娘怎麼做事一根筋?門被東西抵住,她頭一反應是死命向裡撞,撞不開也不細想想,反而擰勁兒倒像是一下子被逼了上來,拿出一把蠻氣力來拼。
萬一裡頭是幾個落了魄的眼冒綠光、飢腸轆轆的流民呢?
一個姑娘家再壯能壯得過男人?
長亭嘆口氣,也好,碰着個母夜叉總比落到個女比干的手裡強——前者吼兩句算了,後者直接要人命啊...彎腰挨個兒將東西順了順,正恰巧那姑娘胳膊一使勁,門“咣”地一下被猛撬開,那姑娘受了衝勁,踉蹌兩步身子朝前一俯,半晌沒站住。
“哎呀我的個親孃!”
姑娘高嚷一聲,被門大大撞開,泄了一地盛東朝陽。
長亭見她沒站穩,從旁邊兒伸手扶了一扶,那姑娘扭頭瞪眼,下意識向後一閃,緊跟着才瞧清楚來人的模樣,十二三的小姑娘,膚白脣紅,鼻樑高挺,鵝蛋臉很小巧,眉梢修得怪好看的,彎彎的細細的像初春時節林子外頭的柳樹葉兒,下頜也尖尖的,是個小美人兒,可眼神卻看起來很憔悴...等等,她身上的衣裳怎麼這麼像自個兒才漿洗好的那件!?
“你是誰?”
姑娘一個猛扎子跳起來,“你怎麼能穿我的衣服!”
聲音大咧咧的,那姑娘一擡頭,長亭被嚇了一大跳——來人比她高一個頭,身量纖長高挑,身披深棕大氅,腳踏牛皮長靴,身負長木棍,濃眉大眼,頭髮隨手拿皮筋紮在腦後,長眉入鬢,很英氣利落的樣子,怪不得能在這深山老林活下來...
長寧被一驚,躺在牀上“唔”了一聲,長亭趕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朝牀上一掃,又拿手指了指那處,看着來人壓低聲道,“舍妹病疾...昨兒路走急了,舍妹突發高熱,眼見這處有一幢小木屋,我只好破窗而入,又因渾身沾了水都溼漉漉的,便借了您的衣裳穿一穿,還望您不要怪罪。”
兩個白白嫩嫩的姑娘走在這深山老林裡頭?
家裡人放心?
那姑娘是缺根筋,又不是缺心眼,左看看長亭,右看看長寧,想了想,伸手去摸了摸小長寧的額頭,當即“哎呀”一聲,連珠炮似的怪責起長亭來,“...這小姑娘都發了一晚上熱了,還沒退!你也不曉得熬碗熱粥,燒壺熱水,熱炕就在你腳下邊,柴禾就在那頭,這麼涼的天兒,你就讓你妹妹又餓又渴又涼地睡了一宿!你這個姐姐當得,真是不着調!”
少女說話快得很,可聲音卻放得很低,約是怕吵醒邊說邊一把脫下大氅掛在門後,快步拾柴禾,拿銅壺從水缸裡舀水,再擦劃火石燒熱了炕,又拿青泥磚圍了一個四方,撕了條草紙燃火,再把柴禾擺了個空心,等火燒得旺了點,再將銅壺架在水上燒,沒一會兒水便滋滋地冒了熱氣兒,水泡兒一下一下向外衝,險些將銅蓋衝開。
一系列動作,利落極了。
少女眼見着趕緊拿手去擺正,卻遭熱水燙了手指,又是一聲“哎喲”,趕緊拿手指捏耳垂降溫。
一下子就把自個兒穿她衣裳的事兒給忘了,忙裡忙外地幫她照顧起妹妹來了...
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
長亭想笑,眼眶卻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你們路上遭了賊?”
少女一邊瞅水開了沒,一邊擡眼試探着問,“這一帶山賊不少,上頭也不管,往前爺爺在的時候,養了兩隻熊瞎子,尋常山賊不敢到這山頭來。爺爺過了身之後,留了遺言不許我在這處久住,我幾日前看見有人家在前頭的山路着了道兒,整箱整箱的貨全被劫了,死的死傷的傷,我才知道這一帶山大王有多猖狂...”
長亭輕頷首,是遭了賊,遭了逆賊,且劫的不是財,是命。
少女見長亭點了頭,神情蔫蔫的模樣,心知怕又是一樁血淚故事,忍了忍知道不應當繼續問下去了,可水還沒開,總得找話來說,一壁折身拿了一罐子幹枸杞,一壁想了想開口道,“你們在我這處歇腳,自然沒問題,這小木屋本就是爺爺給來不及出山的獵戶樵夫備下歇腳地兒,可長久在這處總還是不妥帖...”
話還沒道完,少女連忙擺手,“我不是在趕你們走的意思!你妹子身上還沒好,雪又落得這樣大,現在趕路遲早還得出問題,到時候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們遭了賊,那之後的去處想好了嗎?”
少女抓了一把幹枸杞灑在粗瓷杯盞裡,又抓了把粗砂黃糖和粗鹽,就着衣袖提起銅壺來,熱水一衝,殷紅的枸杞漸展開,那紅如同胭脂,飄在水裡頭打旋兒。
長亭別過眼去,忍下乾嘔,很認真地問她,“請問您,這裡是在幽州界內嗎?”
“是,也不是。這地兒在珏山上,可是在西北麓,處在幽州和歷城的邊界,離兩邊兒都遠,所以兩邊都不管。”
少女吹了吹粗瓷杯盞,再遞給長亭,“餵給你妹子喝,我去找找還有米糧沒,煮碗稀粥,你們兩姐妹都喝一喝,就當暖身子。”
說完便又風風火火地披上大氅,重重推開門往後廂去,將踏出步子去又折身回來,笑道,“別您呀您的叫了,都是差不離的年紀!我姓胡,叫得玉,爺爺叫我玉娘,你們隨意叫,阿胡,玉娘,都成!”
“我叫阿嬌,舍妹阿寧,在此謝過胡娘子大恩。”
長亭深鞠一揖,想了想並未道出姓氏來。
玉娘再一笑,麻利抽身而去。
長亭很感激胡玉孃的不深究不細問,手背試了試水溫,輕聲喚道,“阿寧起來喝水了。”長寧迷迷糊糊睜眼,朦朧間見是長姐,便又緩緩將眼皮子耷拉了下來,長亭一邊喂長寧喝水,一邊腦子動得飛快。
珏山東麓靠幽州,西南麓沿靠歷城古城牆,要過五村三鎮才能進歷城——這是事發之前,陳嫗唸的那本遊記上所載。
五村三鎮,至少要走七八日,過了歷城又往何處去?
繼續北上到平成去?事發的消息,真寧大長公主知道嗎?幽州刺史周通令知道嗎?
父親與符氏身亡,哥哥下落不明,賊人來勢洶洶既知陸綽膝下兩女,又如何不知陸綽還有個風姿綽約的嫡長子?對女人都要趕盡殺絕,賊人會放過陸長英?長亭死死闔眸,腦仁如被重拳揮擊,又亂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