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呼嘯,窗框被風打得“噼裡哐啷”地響,砸在牆上、木框還有柵欄裡的草葉子上,雪水打斜飄進窗戶裡來,窗戶下的楠木小隔桌桌面上溼答答的,水順着桌沿兒向下滴,滴在毛氈毯上毛兒被拗得一縷一縷的,氤溼了一大片。這張毛氈毯子用的是整塊狐狸毛,鑲邊的是羚羊的絨,接縫的是兔毛,裹邊的是金絲蜀繡玉蘭花邊,毛皮的東西貴重,不僅僅貴重在難得,還貴重在已損——如今被雪水一浸,這整張毛氈毯子怕都不能用了。
只可惜裡屋無人,否則趕緊關上窗櫺,這匹毛氈毯或許還能救上一救。
裡屋的人都去哪兒了?
長亭雙手交疊,掌心下摁放在膝上,神容平靜,姿態挺拔,長亭微微擡起下頜,便見石闊神色安和,側眸看向石闊左手邊,石闖小兒坐立難安神容很有些無措,石闖下首便是石宣,小姑娘端着一盅茶,看不出在想些什麼可眉頭微顰,看得出來強忍平靜之下有焦灼的意味。
“阿嬌、阿宣你們回去睡。這裡有我和老二、老三。”
長亭偏過頭看向坐在上首太師椅的庾氏,如今縱然已更深露重,庾氏仍舊妝容齊整,一襲精緻常服再加一個挽得異常光生的髮髻,髮髻前墜了一支赤金鳳凰銜珠的步搖,金子被絞成細條兒低低搭在庾氏的額間,庾氏並非日常打扮都如此豪奢之人。只不過今日是場豪賭,贏了便佔盡起手,輸了折損慘重。這樣要緊的時候,總要打扮得好瞧些。
長亭微微頷首,神情順和,“我不礙的,叫阿宣趕緊回屋去,小姑娘是熬不了的,熬了對身子骨不好。阿闖也還在長身體。若餓了便吱一聲兒,我讓人去煮碗麪來。姨母也別跟這兒耗着了,您去偏廂歇一歇。若來了信兒,阿嬌去喚您。”
庾氏擺擺手,“這時候誰睡得着?讓小廚房煮幾碗雞湯麪來,今兒一晚上怕都得耗着了。”庾氏話剛一完。石宣又打了個呵欠。石闖一下子噗地笑了下,被兄長拿眼一掃,小郎君捂住嘴緋紅一張臉,庾氏語氣嚴肅,“扎馬步去!你妹妹,你嫂嫂都跟這兒等着!你父兄都在外頭搏命呢!牢牢記着,你是個男人,男人不可舉止輕浮!”
長亭嫁過來才發覺石家的家教當真很嚴。對小郎君嚴苛得很,只要腿還沒斷。只要胳膊還沒折,就得練早,一輩子就只有兩天能休息,一是娶媳婦兒,二是生兒子,除卻練早,石猛對三個兒子的教導可謂不近人情,待長子石閔稍稍鬆懈一些,待次子、三子和外甥毫無折轉之餘地。俗稱女人不教子,可在石家,庾氏在兒子面前有着和石猛一樣的威嚴。故而庾氏一發話,石闖臉色都不敢變,立馬起身在橫樑柱子後頭找了處空地扎馬步。
長亭應了聲是,斂裙出堂門交待白春,“煮五碗雞湯麪來,拿兩碗煮多點兒,拿兩碗麪下少點,菜多點兒”白春轉身吩咐珊瑚,又趁長亭出來的時候趕忙湊過來輕聲道,“大郎君將才來信了,不是信箋是口信,吩咐秦堵小郎君送過來的。”
長亭心下一緊,聽她說下去。
“秦小郎君說,存疑尚不確信,也有可能是以前的官吏或謀士”白春語氣擔憂,“秦小郎君說大郎君氣得不行,您當初怎麼能貿然讓蒙郎君去邕州呢?又怎麼能這節骨眼上出這樣的主意?秦小郎君說大郎君接着您信箋的時候,氣得把硯臺都給砸了,可奈何又不能輕舉妄動,讓您這件事兒過了之後給他再捎封信別叫大郎君掛心。”
陸長英震怒,這是長亭預料之內。
長亭嘆了口氣,聽白春的聲音好似快哭出來了,“不是奴說您您當時確實不該出這個主意,您是新嫁娘,若您猜錯了怎麼辦?怎麼辦?您還怎麼在這石家待下去啊?您確實太冒險了,也不怪大郎君發怒。”
白春眼眶發紅,今夜整個石府都處在極度亢奮或說是極度忐忑的氣氛中,大家都在等一個結果,符稽的軍隊是攻打冀州還是邕州,符稽大軍從中部穿行寧願繞路也絕不提前透露一點點關於軍隊走向的蛛絲馬跡,石闊派遣了近百名斥候前行打探卻徒勞無功,這絕了石家更改決定的路子——時間也容不得他們再做更正了!
買定離手,是輸是贏,全靠天意了!
長亭已經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情,石家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最終的結果如何,長亭看似言語篤定卻心頭卻無法完全放心,如果符稽麾下的幕僚並不瞭解她與陸長英該怎麼辦?或者就算他了解,但是他沒有機靈得看穿石家是在演戲,又怎麼辦?更或者他套中套全部看穿,直攻冀州,她、他們又該怎麼辦?要知道,冀州如今當真是一片空城了,城中只餘不到千人!庾氏今晨封了後城門,這意味着符稽如若攻打冀州,他不能選擇雙管齊下,這同樣意味着如若符稽一旦攻入冀州,他們連退路和生路都斷了。
與其說這是石家的一場豪賭,不如說,這是長亭的一場豪賭。
畢竟所有的主意都是長亭出的,而所有的調兵遣將都是石闊點的頭。
一旦城破,她、石闊、蒙拓與庾氏就是石家的罪人。
長亭深吸一口氣,扯開嘴角笑了笑,伸手抹了抹白春垂到眼底下的眼淚,溫聲安撫,“做什麼呢?怎麼現在倒好哭起來,不哭不哭啊,你一哭,滿秀和珊瑚、碧玉那三個姑娘更沒法兒過了日子,好好的,一切今日揭曉。”長亭想了想再問了句,“玉娘現在的情緒怎麼樣?”
“將用過宵夜。”白春一抽鼻子泡兒,“用了兩大碗元宵,我拿海碗給裝的,全吃完了。阿玉姑娘還把胡老太爺留給她的匕首,您屋子裡擺着做裝飾的寶刀都拿出來了,磨了刃兒,將才用晚膳的時候還讓奴來告訴您,您別怕,若真攻城了,她拿着刀仍舊護着您回平成去,大不了捲土重來。”
廊間風疾,長亭裹了裹披在肩頭的大氅笑着,“等會兒你帶着那三個姑娘都去和玉娘挨着,如若”長亭喉頭一哽,“一旦軍隊臨近冀州,就讓玉娘拿着我的令牌出府去,找城中多寶記避難,那是陸家的產業,非常安全。”
白春鼻頭紅得很,也不知是風吹的還是哭成這個樣子的。
長亭再看了白春,便折身頭也不回往裡走。
裡間氣氛一直很低,低極了,長亭回到左上首靜靜坐下,石闖還蹲着馬步,正月的天氣,他蹲得汗珠一顆接一顆往下砸,石闊閉目養神,雙手搭在木凳把手上,庾氏垂眸喝茶,石宣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大人們,懂得這件事有多要緊的人,皆提心吊膽。小姑娘小郎君們一顆心很寬,放得很寬,想得也很寬。
熱騰騰的雞湯麪端上桌,長亭用過兩口便放了箸,倒是庾氏吃完了,庾氏看着長亭展脣一笑,“你的小廚房做的吃食一貫都好,就是什麼都有些甜。往後叫廚子也學學冀州菜,以後你得在北邊兒待許久呢。”
長亭看了眼庾氏,說不清什麼情緒。
人吧,或許就是這樣慢慢磨合的,在苦難中磨合,在歲月中磨合,磨去你的棱角,磨去我的偏見,最後磨合得相處默契。
待等到後半夜,有急令來報,叩響了正堂的門框,長亭一下子站起身來,緊抿上脣目光灼灼地看向來人,來人一身泥濘,將踏進堂屋便高聲道,“攻的是邕州!符稽攻的是邕州!臣下出城之時,蒙將軍就已開了城門,率兵出城應戰了!”
話一說完,那人便頭一歪似是昏死過去!
長亭渾身顫慄,身形一軟,當即“砰”的一聲坐在了椅子上!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