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章血

張先生拎着藥箱來得快,進內廂一看,老人家養了一輩子的涵養破了功,“庸醫庸醫!箭頭插在肉裡這麼多天,怕是裡頭的肉早就爛了!一直髮高熱已屬萬幸,人還活着便已是天大的運氣了!大郎君關心則亂,隨軍的郎中不敢擔事,當真誤人生死!誤人生死啊!”

老頭兒說話,雙眼瞪似銅鈴,鬍子一上一下翹起來。

長亭心頭一緊,確實是這個理,陸長英看得太重,連帶着隨軍的郎中不敢擔責——若郎中們一意拔箭,蒙拓卻因失血過多身亡,那這個罪責,他們便擔定了。蒙拓身強體壯若能捱到回平成救治,那他們雖無功可也無過,安安穩穩的,若他傷勢一下子猛起來,捱不到回平成,死在了路上,那也同他們無甚干係了。如意算盤都打得忒好了!奈何陸長英太重視反倒被一葉障目!長亭心上怒起,親斟了杯茶湯遞到張先生跟前,溫聲問詢,“張先生您看,還救...”長亭聲音悶了悶,放得逾低,“還救得過來嗎?”

小姑娘後面這話兒在發顫。

張先生接了茶湯抿了口,“若救不過來,老夫便也不來了。”一挽袖,屏退旁人,連陸十七與白總管都被請了出去,張先生唰唰開了張方子遞給藥童兒,再給蒙拓號了脈,臉色越來越不妙,撒手埋頭想了想斟酌着和長亭開了口,“大姑娘可知人的心在哪邊?”未待長亭說話,張先生再道,“是在左邊的。”張先生起身將蒙拓的被角向裡捲了卷,神情沉凝。“而不妙的是,蒙將軍受的傷也在左邊。”

長亭靜靜聽他說。

張先生看長亭神容平靜,不由嘆了一嘆,“老夫不知道這箭離蒙將軍的心有多近,也不知道這箭插得有多深。或許離得遠,把箭一拔,止了血。蒙將軍慢慢養就能活過來。又或許離得近。箭一拔,心裡頭的血就噴射出來,到時候再包紮上藥都是無用。隨軍的郎中雖說是在推脫。可他們確實不敢下手拔,一拔可能會救活一條命也有可能這一條命就沒了。”

長亭喉頭一動,口中發澀,她不照鏡子都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非常非常難看。

若是這世上的命都是上天在安排。那麼她只想仰天問一句,憑什麼?憑什麼死的是她的父親。是她的夫君,是她的親人?世上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惡人,憑什麼他們能活到壽終正寢,作惡的人才是最該死的人。憑什麼,憑什麼啊!

長亭直勾勾看向張先生,輕聲問。“那張先生,那您說怎麼辦?”

“是大姑娘你說怎麼辦。”張先生嘆口氣。老人經的事、看的人多了,當然對生死也看淡了,更何況醫者...醫者看生死實在是見得太多太多了...張先生再嘆一聲,“大姑娘,您說怎麼辦,老夫便怎麼辦。老夫行醫三十載,同您只有一個忠告,不拔尖必死無疑,拖的只有時間,或許還能這樣苟延殘喘幾個月,也或許今夜便因高熱斃命。而拔劍...或許生或許死,皆看老天爺怎麼安排罷。”

內廂一瞬間靜謐得不像話,蒙拓還躺在暖榻上急促地喘着粗氣,長亭的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緊緊攥到指甲發白,頭腦發暈。

長亭一闔眼,腦子裡都過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拔吧。”

長亭輕輕發聲,像是在哀求,“您輕點兒拔...”

只是別讓他受太大罪,可好?

長亭微微偏過頭,眼風瞥向別處,喉嚨乾澀,仰了仰頭把眼淚憋回去,世間因果輪迴本是一道循環,她沒作惡,蒙拓沒作惡,他們雖算不上好人,可絕稱不上壞人,她不信老天爺這麼不長眼,她更不信她這麼倒黴,若她實在倒黴,她都不會託生到陸家的門楣裡頭來!

賭一把罷了!

賭輸了,大不了兩條命!

“張先生,您請拔吧。”長亭再言,語聲堅定,“他是死是活都不賴您,誰要藉機拿您開刀,我陸長亭第一個要他腦袋!”

張先生得了此言,未曾遲疑,當即喚來童兒,燒開水取烈酒燙骨刀再扯了白紗備用,箭頭已經長在肉裡了,需要將箭頭旁邊的肉都挖掉才能輕易拿出來,張先生年歲大可下手力度極穩,刀往下一插再一提,蒙拓臉色煞白,緊咬牙關悶聲一哼,長亭趕忙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蒙拓衣衫大開,左胸露了個泰半,血肉模糊,張先生力道再一使,手上動作極快地拿白紗包住,似一瞬間,白紗被血燃得通紅,童兒連忙伸手再遞了一疊兒白紗來,張先生拿一張扔一張,扔了半盆,銅盆中的水全都變成了紅色。約是太疼太疼了,蒙拓口中溢出哀呼,長亭心尖尖上都漲得生疼,張先生手腳沒停,手上一使勁便將拿箭一把拔出!

箭頭上有四個倒鐵鉤,張先生手法極妙,拿出這支箭頭卻沒叫這箭頭剜下一點點多餘的肉,流出一點點多餘的血。

長亭當即屏息靜氣地等待着!

沒有很多血!

並沒有很多血噴涌而出!

是不是就意味着這支箭並沒有傷害到蒙拓的內裡!?

長亭淚光盈盈地仰頭看向張先生,猛然發覺張先生亦喜不自勝,連聲唱道阿彌陀佛,“快包紮!快!不,不!先拿烈酒來!”童兒遞了過來,張先生浸潤了白紗再輕手輕腳地擦拭了傷口四周,白紗一挨上去,蒙拓整個人的身體都在不由自主地發顫,長亭握得更緊了,眼淚一下砸了下來,喉頭翻滾着不知是什麼情緒,鼻尖滿是血腥氣,既笑自己傻,又憐他人癡,長亭身上一軟便腳下沒蹲住便直直往後倒去。

張先生嫌長亭礙事,便叫童兒扶她出去,心不在焉地抽空安撫,“無事無事了,蒙將軍命大沒中到要害,待他鍼灸喝藥之後,便又還了大姑娘一個生龍活虎的姑爺。”

長亭咧嘴一笑,又哭又笑,竟不知如何是好。

甫一出廂門,便見謝之容扶着真定大長公主站在抱廈裡頭,見長亭一出來,真定身形朝前一傾,急聲問道,“張先生怎麼說?可是還有救?庫裡頭有隻成了形的人蔘,我讓娥眉去拿了,待會兒叫蒙拓含在舌下...”真定聲音急慌,見長亭滿臉淚痕,不由悲從中來,“阿嬌,你千萬莫慌,大母還在這處...只要他不死,他便是缺手斷腳,我們陸家也養得起你們兩個啊...凡事都有商量的...”

長亭反手抱住真定,頭埋在她衣襟裡嚶嚶哭得如釋然,又如釋重負。

“他活過來了。”長亭哭着道,“因果輪迴,上天報應。老天到底給我和蒙拓留了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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