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茂的八字庚帖究竟送出去了沒,其實長亭不太知道,哥哥的親事,她做妹妹的沒事兒瞎打聽,敗顏面。
她不去打聽,自然有人幫忙打聽。
擺宴的時候,陳嫗是在外間伺候的,捎帶着聽了兩耳朵,說是裡頭出了樁喜事,兩家人處得很和睦。老人家頓時便急慌得不得了,大郎君是沒可能娶石家姑娘的,這兩家男人女眷坐在一塊兒,能出什麼喜事?
還不得是連姻親!?
大郎君逃過一劫,那論序順下來,自家姑娘不就得頂上去了?
石家的小丫頭不會說話,迷迷糊糊捧着盞烏漆托盤,口齒含糊地邊翻眼想邊道,“國公爺送了大人一個扳指...大人很是歡喜...兩人碰了杯...接着就在聽戲了...”
陸綽庫裡是有一對古白玉扳指,是前樑傳下來的,是古物,上頭刻雙福雙喜紋,玉也好,型也好。往前陸二爺陸紛喜歡,陸綽沒給,說是正好一對,往後好送姻親,權當作信物給兒女親事添意頭。
大晉兩家說親,是時興先通信物的。
陳嫗胸口生疼,手一鬆,擺擺頭讓那小丫鬟趕緊走開,大抵年歲大了,險些萬念俱灰,腳下一個不穩便一下子砸在椅凳上,小丫鬟趕忙來扶,卻見陳嫗凝神擺手,只好將手往裡縮了縮,又見陳嫗靜默片刻之後,扶住椅背起身輕問,“周管事在哪處?”
“在外廂呢吧,奴婢也沒見着管事跟着老爺進去...”
陳嫗悶了口氣,揪出手帕擦了擦臉,便沉了心向外走,誰也沒這本事讓自家姑娘落到泥坑坑裡頭去!
“...老奴豬油蒙了心,嚇得心裡頭一跳一跳的,還以爲是您...”
馬車“軲轆軲轆”向前滾,外頭的天已經渾黑一片了,華燈高掛,從石家出來已經天黑,長亭軟在靠枕上,看陳嫗面色鐵青地如釋重負,不禁笑起來,挪了挪靠在她腰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長寧,悄聲安撫,“你想多了不是,白掛心了。”
陳嫗看了眼長寧,聲兒也跟着輕下來,“老奴是忘了還有個阿茂郎君。”
只是個庶子,又是次子,生母連姨娘都不是,跟在陸長英身邊長成,半主半僕,誰會記得他?
“阿茂郎君的生辰八字是昨兒晚上就備好的,不過那庚帖還在周管事袖口裡握着,老爺沒開口給。周管事說是如今什麼也沒備好,貿然給庚帖有些孟浪。巧的是,石家諸人也沒張嘴問...只是下了個扳指罷了,約是兩家都打着安定下來之後再議的打算。”陳嫗小聲道,“還好還好,畢竟也沒比口頭協定好多少...”
長亭沒搭話。
陳嫗還活在幾月前,一直不肯醒。
這可比口頭協定強上百倍了,陸綽的扳指,是這麼好拿的?否則石猛憑什麼這麼歡喜?陸綽如今沒給陸長茂的生辰庚帖,便證明石宣嫁給陸長茂並非鐵板釘釘,還有可回寰的餘地,這是陸綽留出的餘地,歡喜的自然是石家。
畢竟有個婚約在,究竟是誰嫁誰娶,這世道瞬息萬變,等過了幾月份,誰又能說得清楚?
陸長茂只是陸綽出的底價,只要能向上升,無論變成什麼樣兒,石家都會欣喜若狂。
長亭扭頭望向車窗外,幔帳遮天,有點光穿透紗帳,映在木案之上,如花鈿鋪陳,細寶珠翠。
三天而已,三天就可以讓兩家的關係親近如斯,竟讓陸綽給石家留出顏面,究竟是這世道在變,還是人在變?
長亭撐着下巴,長長地嘆了口氣。陳嫗可以活在過去,可她必須清醒。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陸家車隊已經休整妥當了,將領死士們再着青盔甲,冷麪靜待,長亭走出去時,石猛已攜闔府家眷來送了,長亭眼神尖,一眼就瞧見了石閔臉色不大好,看見石閔氣色不好,長亭沒由來地神清氣爽起來。
再一細瞅,那位表哥沒來,石閔身邊換了個人站。
長亭眉梢一蹙,別是昨兒個那少年郎替她擋人,惹了旁人嫌惡吧?
“長姐...”
長寧在喚,見長亭沒應,伸手揪了揪長姐的衣袖,再喚一聲,“長姐,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着他們了?”
長亭這纔回過神來,眉梢一挑,輕聲反問,“你很想再見到石家人?”
長寧下意識地點頭,緊接着就搖頭,往長亭身邊黏了黏,小聲說,“我想再見到阿宣,我不愛同謝家阿燕玩,她不喜歡我,阿宣喜歡我。”
謝之燕是謝家最小的姑娘,與長寧同歲,當真論起來,算長亭的表妹,可與小長寧沒有一點兒血脈關聯。謝家人不喜歡符氏,自然也連帶着不樂意搭理長寧。謝家如此,其他的士族世家也如此。
石宣算是長寧這麼些年,頭一回遇到的能說得上話的小姑娘。
長亭笑了笑,難得極溫和地揉了揉幼妹的臉,輕聲道,“還能再見到阿宣,放心吧。”
畢竟陸綽的扳指不是白給的。
“那別的人呢?”長寧巴在長姐身邊,仰頭低問,“那個長得很壯的石家大郎君,還有那個鬍子...”
“見不着了。”
長亭回答得異常篤定,話音將落,眼神從石閔身後一掃而過,輕聲再強調一遍,“再也見不着了。”
長寧偏頭想了想,隔了半天才應了聲“哦”,隨後便被鄭嫗牽上了馬車,長亭在下頭立了一會兒,既然再也見不到了,又何必過多擔憂?她並沒有求那人替她擋,那人已然可憐得寄人籬下了,又何必強出頭,去觸石閔的楣頭?
沉默、冷靜、自持。
還有倔強和看不清形勢。
長亭心裡再添一筆,隨後便扶在百雀的腕間上了馬車。
石猛與陸綽在前頭說些什麼,長亭歪過頭去聽,斷斷續續聽着幾句,無非是什麼,“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來日平成再見”...全是石猛的高調朗聲,冀州兵馬一路送到弈城邊界。
一過弈城邊界,再走半日,便出了冀州的地界兒。
將進幽州,天兒便落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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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長亭從幔帳中伸出手去接,雪粒兒觸到掌心,被暖度一溫,未隔多久便化成一小灘水。
長亭掌心被寒氣一激,渾身一顫,緊接着右眼皮便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