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留了他們用晚膳,陸長興與符瞿入席,小阿寧與玉娘也被請了過來,三房陸繽與崔氏也應邀而至,正巧白山出臘制板鴨,謝家送了幾版來,如今不年不節,可真定大長公主興致上來了,吩咐暖房拌了醬菜,再做了幾碟水蘿蔔、幾碟茼蒿菜,擺了兩桌席面燙板鴨火鍋吃,甚至真定還開了兩壺玉泉酒,說的祝酒詞頗有些除舊迎新的意味。
“前些時日,陸家不太平,連辦了幾樁喪事。如今陸家平順了,長英落定了親事,長亭也奉父命要過庚帖了,是好事。陸家的黴運也該走了,往前的過錯與恩怨且既往不咎罷,算計歸算計,千算萬算也改不了骨子裡同樣的血脈。”
三夫人崔氏悶了口玉泉酒,臉上一下子浮了酡紅。
不算了還能怎麼着?
陸長英不過幾個動作就歸整了平成,三房明明白白沒念想了啊。崔氏一擡頭看了眼埋頭吃喝的長亭,心頭哂笑,再尊貴,被捧得再高不也要嫁給那賤種嗎?什麼陸家嫡長女呀,都是屁。這世道,女人只配給男人的豐功偉績讓道!爲了這天下,陸長英連幼妹都舍了,他不成事誰成事?
“老三幫長英打理一下宗族庶務吧。”真定再做聲,“如今世道亂,陸家更要擰成一股繩。大亂中失了體面的世家也不是沒有,亂兵一來,誰還顧你士家的體面呀?宗族內裡若要是一盤散沙,平成就像個沙做的堡壘,還沒等別人撞,就算散了。”
崔氏頓時大喜過望。暗自踹了踹陸繽,語無倫次地謝恩,“是是是!做叔父的,總要幫襯起來!權謀不敢說,論起庶務,三爺倒是一把好手——母親別忘了,在建康時便是三爺打理着回事處與賦稅覈審!”
這樣的真心雀躍。總算是表裡如一了。
大戰在即。豫州,哦不,至少光德堂內要做到同心協力。
長亭能理解真定大長公主突如其來的寬容。
陸長英心胸不可能放在守業上。他要做的是開疆闢土,在新格局下爲陸家搶佔到最有利的位置,那麼自然,豫州這樣大一座城池。賦稅、收租、商鋪盈缺,誰來打理?長亭深諳其道。但出嫁在即。一家人都將阿寧保護得極好,小阿寧是真真正正養尊處優的貴女。陸十七短處在太年輕,仍需歷練。陸家的老疙瘩們,在陸長英的手段下或安安靜靜不出言。或認認真真當名士學究,或在之前的內部傾軋中元氣大傷,仔細想一想。陸繽竟然成了最合適的人選。
陸繽有野心,但是他的能力與膽量不足以支撐他的野心。陸長英壓制他不費吹灰之力。
三房夫婦喜不自勝——他們可是見過當日陳氏是怎麼被逼上絕路的!
暖閣香噴噴的,長亭一擡頭卻見阿寧極爲和婉地照顧着一向有些食慾不振的符瞿,只見阿寧一道夾了兩筷子板鴨胸脯肉,一道埋下頭悄聲勸慰,“你吃一吃,不吃,病哪裡好得了啊?我看你便是沒餓好,當日我們餓狠了,還挖了松鼠藏着的榛子烤着吃呢...”
阿寧一慣很照顧符瞿,不過比他年長三歲,卻也像個大姐姐似的。
陸家人總有一股扶弱鋤強的本能,哦,不對,陸綽的三個兒女都長了一顆操不完的老媽子心。
長亭笑起來,微微掩眸。
席上熱熱鬧鬧的,陸長英說了幾個笑話,玉娘十分捧場哈哈大笑,長寧也笑,小符瞿一笑便咳嗽,他一咳嗽,阿寧就給他捧水喝,酒食過半,白總管叩了外間門板,陸長英就白帕拭了嘴角讓他進來說話,白總管附耳輕言了兩三句,陸長英神容雲淡風輕,奈何抿得越來越緊的嘴角卻叫人無法忽視。
出了什麼事?
長亭眼神一眯,心中猜想不斷,這個時候會出的全都是大事。
白總管言罷便垂首靜立其間,整個席面的氣氛都靜了下來,陸長英將白絹帕子輕擱在桌上,眼神微垂,隔了一會方道,“阿嬌。”
長亭微含下頜,應了聲是。
“你去無字齋把放在書桌右側第一摞書上的那封信拿過來,是封了火漆還沒開過的。”陸長英語氣落得很沉,讓人心裡有點慌,陸長英一擡頭卻見整個席面的人都看着自己,便溫笑安撫,“小事一樁,不用太過掛心。”單掌向內,姿容極爲風雅,“三叔何不與我說一說,當日在建康時整個豫州大致能交上多少稅收與盈利呢?”
陸繽看了眼起身作揖的陸長亭,輕咳一聲,“...也未曾仔細算過,豫州有大概百名孝廉,他們是免了苛稅的,商鋪做胡羯生意的可能多一點,他們的稅要重幾分,算個總賬大致有個三百萬兩的銀子走流水...”
“三叔,我不要大概、可能、大致這些詞。”
這是長亭起身聽見的陸長英說的最後幾句話...
關了大堂的門,裡間說了什麼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遊廊仍舊掛着大紅燈籠,點點光連成線,筆直的向後延,長亭腦子裡一直在過東西,是,無字齋閒人勿入,但是白總管、秦堵、小秦將軍...陸長英身邊的這些人都是可以進的,爲什麼一定要她去?是藏了什麼秘密嗎?又有什麼秘密,連小秦將軍和白總管都不可以知道?事關謝家,還是石家?
或者...
事關陸綽與陸紛?
長亭不由自主地加快步調,大紅燈籠照下綽綽光亮,長亭將一拐過廊口,卻被人一拉一拽,在險些被拽到牆上時,那人拿手背與胳膊一擋,“咚”的一聲,長亭後背安然無恙,那人手臂卻剛好與她的耳朵高度平行。
“阿拓!”
長亭一聲驚呼,一擡頭卻見蒙拓的臉離她十分近,蒙拓單手撐在牆上,她便好像被他錮在手臂中了似的,長亭眨了眨眼,一怔之後便笑起來,“大母不是讓你回冀州準備提親和媒人嗎?你怎麼還沒走?”
燈籠昏黃而迷濛的光照不到牆角,長亭這個距離好像能看見蒙拓長長的睫毛投射在臉頰上的暗影,蒙拓眼神深沉,嘴角抿得死死的,一開口,聲音喑啞,“我就想見一見你,今日我在花廳聽見了你的聲音,可又離得遠聽不清。研光樓加派了人手,大郎君...”蒙拓微頓,“大郎君明令禁止我翻牆再去。”
說得很委屈。
長亭背靠在牆上望着他,笑得很歡欣。
一時間兩人都沒在說話,蒙拓便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隔了許久,蒙拓才又道,好似琢磨了許久,卻如何也遮掩不住語氣裡的雀躍,“當日我一仰頭就看見在城牆上的你。”
長亭咬咬脣,笑着重重點頭,“我也瞧見你的。風塵僕僕的,身上盔甲都還沒脫,罩件黑斗篷披肩就闖了城門,拿着扳指大吼...”心裡像吃了蜜,長亭目光亮晶晶的,難得一次羞赧,堪堪別過眼去不與蒙拓直視,“那日,是才平完邕州的亂嗎?”
“嗯,大郎君叫我一刻都不要緩,什麼參將僕從也不要帶,孤身從戰場上退下到豫州來。我便照着做了。”蒙拓點點頭,“邕州那場仗不好打,就算符稽不在,城中仍有他的死忠和擁泵,打了三天兩夜才把城門給破了,這個時間超出了我的預算,我原本以爲我至少準備得應當從容一點,誰知那日險些就沒趕上。”
蒙拓說什麼都是一個調子——就是沒有調子。
哪怕就是在這樣美好的月光和大紅燈籠下,他說話都像在彙報戰事一樣。
長亭卻覺得動聽悅耳。
“邕州一役可曾負傷?”長亭當然明白戰場上刀劍無眼的道理。
蒙拓不是很在意,“大郎君夜裡就送了兩瓶金創藥來,在平成沒事做,也不用活動筋骨,一早便好了。”
ps:喏,你們要的壁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