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拓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蒙拓一時失笑,一個側身將好把身形隱沒在朱漆高柱之後。
“你別總跟我擡槓。”
蒙拓聲音本就低沉,如今刻意壓低,嗓音低得像古琴上最輕最重的那一聲兒,“你聽我的,不要自己亂拿主意。”
堂中裡裡外外進出不絕,熙熙攘攘,哭聲喧囂聲不絕於耳。
長亭腳步向前一邁,正好也湮沒在了暗影中來,恰好擋住了她臉上的神情。
煩得要命!
長亭聲音也漸低了下去,“那你說呀。”
蒙拓餘光向四周一瞥,滿秀立在旁邊守着的,來來往往的人都沒注意到靈堂後頭,二夫人陳氏與兩個兒子跪在棺槨旁邊抹淚謝人前來悼念,真定大長公主不在此處,三夫人崔氏在外堂長袖善舞地待客...很好,這是最清淨最好的時機了。
“你想要看清楚誰是平成裡的牆頭草,這個時機很好。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憑什麼以爲平成這麼點兵將抵得過豫州十餘個縣鎮的兵馬?”
蒙拓埋首,輕輕擡眼,目光極亮。
長亭猛然大愕,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爲了將石家從陸家內部傾軋中隔離出來,她一個字都沒有同蒙拓說,一是害怕將石家拉進這淌渾水裡脫不開干係,二是也有點害怕石家會趁機摻合進陸家的內部勢力中來。
更何況長亭如今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外院的人,甚至在遞話傳話中都要顧忌三夫人崔氏。
雖說有些過河拆橋的意味,可長亭到底姓陸。
長亭自是不會防備蒙拓,可她更不願叫蒙拓去摻合他力所不能及的事兒裡去。
長亭一臉愕然的神色似乎逗樂了蒙拓,蒙拓難得勾脣笑了笑了笑。“你要用陸五、二房、三房來回借力打力,又把陸十七隔絕在外,不叫他攪合進來,目的似乎很明確了。”
蒙拓擡眼一看,語氣難得輕快,“你身邊的丫頭都忠心得很,沒誰會往外傳話。”
長亭抿抿嘴。她簡直不曉得爲啥今兒個蒙拓心情這麼好。
心思千迴百轉。話歸原點。
長亭按捺心緒,話頭一沉,“照你預估。豫州上下能有多少兵士可供人機動調離?又有多少兵士能聽得進一個婦道人家的話?”
這些長亭當真不太懂,真定大長公主倒是懂,可她有心叫長亭獨個兒歷練,也不明說。只是略略透了一個底兒來。
“三萬。”
蒙拓沉聲緩言,天知道他爲了得出這個結論來來回回在豫州里跑了多少圈?整整十圈啊!平成既是豫州的首府。陸紛糾集兵馬帶出城去的對外宣稱有萬餘人,可戰場上的事兒得打個對摺來聽,也就是說平成裡隨時待命靈活機動的人馬只有五千至七千餘人,首府的知道了。豫州十餘縣鎮有的大點,有的小點,雜七雜八算下來。三萬人人馬城防都大體差不多了。
至於能聽一個婦道人家調動的人馬...
“不多,單靠個人聲勢。調動的人馬最多不到萬人。””
蒙拓這是在回答後一個問題,“論聲勢,陸紛的名聲決計不可能有盧公大,單憑一個女人就想掀起波濤來,幾乎不可能,沒那麼容易成事。可你需警惕,二房拿你父親做文章再兼之手裡握着嫡系的兩個血脈,萬一有忠心耿耿的將士受了蠱惑,你豈非並未將魚目珍珠區分開,錯冤好人錯怪壞人了嗎?”
長亭一個恍神。
“且看二夫人怎麼說吧。”
蒙拓便知道長亭大概沒有想到這件,一個十四五的小姑娘哪裡會想得如此周全?是,是磨練了許多,可人的心性會一夜長大,可心智與謀慮卻要慢慢磨。
她已經很聰明瞭。
聰明得叫人心疼。
“若二夫人足夠聰明大約也不會走這步棋,就是因爲她如今急進了才走了一着臭棋。所以,以她的心智,大概想不到拉開大旗做耙子。”蒙拓說得雲淡風輕。
長亭看了他一眼。
對呀,就你聰明呀。
“阿嬌——”
有人在輕聲喚她。
長亭看向滿秀滿秀眉頭一蹙,身形前傾朝前一探,提了口氣仔朝長亭擺擺手,做了個口型,“三夫人...”
長汀飛快看了眼蒙拓,決定長話短說,“這件事,你叫我別管,我反倒叫你別管。我要算計人,怎麼樣都好。畢竟我是陸家人,我陸。我再算計,都是家族內部的矛盾,旁人中了算計是學藝不精,活該。你不一樣,你若摻和進來,恐怕就那麼容易脫身了。大長公主頭一個要拿石家開刀。”
外人在陸家的地盤處心積慮指手畫腳。
照真定大長公主的個性,士族爲大,你若要僭越,之前的恩德與交好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長亭眼看着蒙拓點了點頭,才提起裙裾預備出去。
哪知剛踏出一步,卻被身後人喚住。
“陸姑娘,別理他。”
蒙拓陡然輕聲突兀出言,“你很好,不用太在意他的話。”
他...
長亭一愣,他是誰?再看滿秀如她所想地垂頭做鵪鶉狀。頓時明白過來,滿秀不僅大嘴巴地在胡玉娘跟前罵了娘抱了不平,還手眼通天地把事兒捅到了蒙拓那裡去啊...
她很好嗎...
長亭臉色陡然緋紅一片。
幹嘛呀!幹嘛呀!
長亭手裡頭捏着裙裾,窗櫺外還有素絹麻布帶子在隨風飄動,忽而飄到窗戶裡面,忽兒飄遠掛在枝椏上頭。
怎麼辦呀。
長亭埋下頭快步走出那片暗影中,堂內的人,她都認識,個個從她身邊過的時候都要衝她頷首示好一聲“亭大姑娘”,若有關係親近些的便喚她一聲“阿嬌”。
可長亭滿心滿眼全是蒙拓那聲“陸姑娘”。沒有加次序也沒有故作熟稔的親暱,就是陸姑娘而已。
這可怎麼辦呀。
長亭站在原處呆呆愣愣地看着那方合得死死的棺槨,突然陡升起一陣惶恐,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越陷越深,而蒙拓卻無動於衷。
三夫人喚長亭只是叫她出來迎一下各家適齡的小姑娘,帶着各家各戶前來悼念的姑娘吃吃茶,擺擺茶話。
這點長亭一向得心應手。
待衆人都走了。靈堂空落落地靜了下來之後。二夫人才扶着丫鬟的手從蒲團墊子上起來。
長亭看着二夫人走路一瘸一拐的,許是蹲跪久了,足麻了。
陸家人正在收拾靈堂。二夫人就走在長亭前面,並不想與她有過多交談,便不急不緩地跟在後面。
從靈堂到正堂有一長段路,剛在遊廊上。二夫人的背影便立住了。
長亭也跟着停住了腳步。
“阿嬌...”
哭了一整天,二夫人有氣無力地喚道。
長亭雙手交疊在腹上。應了一聲“是”。
二夫人整個身子都靠在丫鬟身上,也未曾轉過頭來,也未曾叫長亭走上去,只這般自顧自地說着話。
“今日。你看見你叔父的棺槨了?”
長亭默然點頭,點完頭才發覺在前面背對着她的二夫人恐怕是看不見,復而又開了口。“是,阿嬌今日就站在大母身側。親眼看着棺槨進城入府再進靈堂的,這樣大一個,阿嬌想裝看不見也很難吧。”
二夫人半晌沒說話,身形瘦削如浮萍飄葉。
“我可以理解,你與阿寧當時當日的痛苦了。”
二夫人語氣悽苦,“若不是親眼看見這麼大一個棺槨,我恐怕永遠也不會相信二爺就這麼走了吧。當時他戎裝出行,我滿心以爲他能凱旋而歸。結果呢?等來的只有一個這樣大..”她語氣陡然提高,聲音尖得好像要劃破陸宅的上方,“這樣大,這樣大的一個棺材罷了!”
陳氏極少失態。
就算是得知陸紛死時,她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哀哀地哭,明明是想質問真定大長公主的,可問出來的話卻無端端地缺了很大的氣勢。
長亭側過腦袋,不知該如何迴應,或許她應當不迴應。
二夫人仍在說話。
“二爺一直是個好人的,他重情重義,也體恤弱者,憐憫老幼。他一身菜花去,卻一直安安分分地做陸家府邸裡的那個陸二爺...往前在建康城,旁人怎麼稱呼他?稱呼他爲陸公的弟弟啊...”二夫人好像沉湎在了舊事裡,“我心疼他,可又不能說什麼,如今也可算作是造化弄人罷了!”
府邸裡的白燈籠好像一直在劇烈地晃動!
二夫人揹着身,半個身子都扶在丫鬟身上,突然止住了話頭,側身看向東南方,神容變幻莫測卻不知在看什麼。
長亭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什麼看不到,除了低低的屋檐角和高高掛起的燈籠。
“長平與長興在哪裡!?”
二夫人聲音陡然變得極爲急慌。
身側的丫鬟卻態度穩沉,“兩位郎君都在陳家人下榻的宅邸中,一早便送出去了,夫人莫掛心。”
是了!
陸紛的葬儀,陳家人當然要來!
把兩個兒子放在陳家人下榻的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
長亭面色如常地看向二夫人去,二夫人漸漸似是放下心來漸漸轉過身,她滿面通紅,聲音低迷,像是承諾又像是哄騙。
“阿嬌,你是小叔母看着長大的,小叔母不可能虧待你的,今夜的事兒若能忘,便全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