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幫工膽子大,要求下窯徹查,陸五太叔公多少年沒經過這樣的事情了,自然是下意識就想使狠手壓下來,先是利誘再是威逼,最終沒用,那幫工一家鬧得沸沸揚揚,又正巧那幫工的大伯是在光德堂管花草的採辦,一氣兒捅到了光德堂來。
長亭想留時間來整理自個兒那紛亂無章的小心思,可她來不及多想,事兒便一樁接着一樁地發。
請晨好的時候,長亭牽着小長寧,一道與蛾眉說着話,一道過花間,剛過了穿堂,便聽見裡頭有聲兒。
“....三太叔公掌着瓷窯也有幾十年了,如今認真深究下去纔看見近三年出了就有十條人命,往日呢?當真是不敢再查下去了呀,若再查下去,我們陸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呀?哪個正正經經的士族擔得起一個草菅人命的罪名?”
長亭步子一停,駐足未前,笑着同蛾眉道,“三夫人近日總是來得這樣勤?”
“請晨安來一回,午安來一回,晚上也過來伺候大長公主用膳。”蛾眉小小聲兒,“是極殷勤,三夫人來兩回總能碰見二夫人一次,兩位夫人倒是不太說話,互相碰見了面色倒是沒變,可奴卻曉得心裡頭都在埋怨。”
世間萬物皆爲利生,世間萬事皆爲利往。
追名逐利乃人之天性。
二房和三房誰都想分得一杯羹,三房手裡握着陸繽,二房...大抵是希望真定顧念血脈親緣的吧。
裡間真定開了口,“查下去。無論是傷筋動骨,還是自扇巴掌,都要查下去。陸家久了沒有動過筋骨了,如今是興是衰便在此一舉。五太叔公便是安逸慣了。如今由不得他騎在我光德堂頭上作威作福。”
老人語氣淡淡的,長亭踏開步子,系在腰間的環佩鐺鐺作響。
真定仰頭看向珠玉門簾外。口吻溫和,“可是阿嬌帶着阿寧來了?”
蛾眉脆生生地應了個是,“大姑娘與二姑娘來了!”
話兒說着,長寧笑嘻嘻地掀簾進屋,長亭跟在阿寧身後,一進去卻見三夫人崔氏與二夫人陳氏都在。崔氏先朝長亭笑着頷首道了聲好。長亭作揖回之,再向二夫人陳氏做了個萬福,便拉着長寧落了座。“大母今兒個看起來氣色倒好呢。”
真定啜了口茶,“...旁人越氣你,咱們自己就越要氣定神閒。”話到此處,擡眸看長亭,“十七他媳婦兒機靈,阿嬌沒看錯人。”
“所以聰明人一個廣德堂可不夠他們擔着,如今平成既要大換血。便更要把新人小輩提起來。那起子蝸居平成一輩子的老一輩實在太固步自封了”,長亭手擺在膝上,說了一番長話,“五太叔公着實欺人太甚,手裡握着瓷窯這樣賺錢的路子,卻只見銀錢往荷包裡入。不見銀錢從荷包裡出。每年修繕器械窯井有多難?咱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我與阿寧在外頭的時候。看見太多餓殍難民,就是因爲主家不慈不仁不義。五太叔公既已老得沒精力看顧鋪子和家業,那便不要讓他管了吧。自己的鋪子沒管好,反倒把眼光放到城門上,他們家想做什麼?”
長亭如今的依仗是什麼?
真定大長公主,尊貴的身份,和讓她說話辦事無需顧忌的年齡。
旁人不敢說的話,她說。
旁人不敢得罪的人,她得罪。
也不知道是誰將誰當了槍使。
二夫人陳氏看向長亭,嘴脣囁嚅到底沒說話。
真定點點頭,“瓷窯這事兒派下去,就叫陸十七查罷,查得好這瓷窯的生意就讓他們順下去,兩個年輕夫婦立身不容易,這也算是他們依仗。”
重大奶奶聶氏既然已經露了臉,長亭沒有不捧她的道理。
長亭都話趕話說到那古城門上來了,真定沉吟一聲後便接了下去,“平成的城防和佈局如今得慢慢改了,鳩佔鵲巢久了,難保不出別的心思——她陸五家怎麼就知道小秦將軍出過城門?”
鎮守城門是大事,也是佈防的重中之重。
這點,真定自然知道,甚至陸五一家知道小秦將軍出入過平成,長亭相信陸五的知情也在真定的籌謀和掌握之中。
真定願意順着長亭的話講,長亭心頭感激。
崔氏屏氣凝神,看向真定。
“如今光德堂盡是女眷,除卻三叔。”長亭看了一眼崔氏,這算是做餌嗎?不算吧,她沒有見過如此甘願和興奮的餌料,她不過是水波,無意中推了一把舟,“阿嬌年紀小,想事情或許不周到,平成內外的設防佈局叫三叔管着自然是最好的,否則交給誰都難逃一家獨大的局面。”
崔氏兀然一愣,緊跟着反應過來後頓時狂喜,雙眸放光炯炯有神地瞅着真定大長公主。
真定看了長亭一眼,“往前長房未曾回來的時候,是宗親尋家挨個在管,近些時日都是小秦將軍握在手裡頭的,如今小秦將軍去了幽州善後,是該移交了。”
崔氏當下如坐鍼氈!
她當然明白城中設防的要緊!
只有家主...只有家主啊!只有家主纔有這個資格啊!
二夫人手蜷在袖中緊緊握成了一個拳,陸長亭究竟要做什麼,她...究竟知道了些什麼?論血脈至親,難道不是長興與她更近嗎!
長亭偏過頭看向真定,神容淺淡,“大母,也該預備起來了,若咱們不抓緊拿起來,旁人便伸手了。靠着輿論和道義,將一個陸五摁下去了,陸七陸八又該起來了,無非是欺我光德堂沒男兒...”
陳氏越發握緊,崔氏眼神卻越來越亮。
真定大長公主手裡轉着佛珠,一顆一顆地往下落,噠噠的聲音鈍厚沉重,一串佛珠,一百零八顆,一顆一顆地數,真定腦子裡都想了些什麼,長亭並不知道,可長亭知道如今的她說話分量足極了,真定信任着她就如同她信賴着真定一般。
“就交給老三吧。”
一錘定音。
真定手腕一收,一百零八顆佛珠全數落下,崔氏雙眼如明珠熠目,陳氏面無表情卻陡然脣角一緊。
“讓白參將搭把手吧,如今陸家既要大換血,就必定會傷到某些人物的筋骨,莫怕硬氣些。”真定又交待了幾句,崔氏自然趕忙起身連連稱好,真定再看了眼陳氏,眸光愈深,“阿陳,你看還有什麼要交待出去的?”
陳氏垂眸斂目,悄聲一句,“沒有...”話音將落,陳氏飛快擡起頭來,極爲認真地看向真定,“母親的決定自都是好的,合理的,兒媳不似母親,也不似母親那般思量周全。如今阿嬌也長起來了,您身邊的聰明人也夠多了。”
這還是長亭頭一次聽見陳氏說出如此刺耳的言語。
長亭仰頭默不作聲地深吸一口氣,真定看向陳氏,嘴角朝下抿了抿,隔了許久方轉過頭再向崔氏手把手地交待,“...先將城門佈防打理好,做事一手一腳地來,什麼都莫慌...”
長亭眼看着陳氏目光一點一點地黯下去。
崔氏領了命,當下歡天喜地告辭往外走,陳氏也沒坐多久跟着起身告了安,堂內又只剩長亭與真定二人了,長亭小口小口地抿着熱茶湯,真定手往椅背上一搭,佛珠“啪”一聲搭在木頭上,真定口吻未曾起伏,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
“外扶陸十七,內扶老三?阿嬌,你想做什麼?”
不是興師問罪的語氣。
更像是商討和指導。
長亭將茶盅蓋碗一個輕擱,手腕一擡,攬了攬懵懂無知的小阿寧的肩頭,吩咐白春,“把阿寧帶到偏廂去吧,今兒早上她便未用多少膳,大母這裡蒸了白玉糕,再叫她吃半塊。”
白春恭謹應了個是。
待阿寧拐出偏廂後,真定卻笑起來,“你便學你爹罷,凡事先把你支開,只同阿英講,明說是女兒家要嬌養別太懂這起子魑魅魍魎的勾當。”
長亭抿嘴一笑,“世事難料,我到底是懂了,故而我更要將阿寧護得周全。我既當不成一朵白蓮花了,阿寧總要康康健健走下去。”那夜之後,長亭和真定無端拉近了很多,長亭話鋒一轉,應道前話,“阿嬌只是想肅清平成罷了,三叔既趁亂起了這個心,我推波助瀾一把,看看誰會跳出來罷了。”
“如果是陳氏呢?”
真定嘆了一聲,“如果是二房呢?阿嬌,大母已經老了,該當決斷的時候也會猶豫,長平與陳氏...到底無辜...”
“如果他們不跳出來,他們自然無辜。”長亭看向真定,“餌甩了出去,誰會咬住,我們誰也不知道。阿嬌只希望哥哥回來的時候,阿嬌能還他一個乾乾淨淨的平成,安安穩穩的陸家。餌料拋出去,阿嬌也想讓大母看見人性究竟能有多惡,若仍舊當斷不斷,大母,長房與阿嬌必定當受其亂。”
“阿嬌,人性之惡,你不會想看見的。”
真定明白長亭的意思,大嘆一聲。
“我看見過的。”
長亭闔眸輕語,“阿嬌,看見過的。”
當天夜裡,崔氏便着人送了一尊金佛來,說是聽過建康城裡五位大師的經的。
ps:明天再檢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