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立在遊廊庭院中,靜靜地看着蒙拓,對着他婉和淺笑。
小姑娘着素絹麻衣,踩木屐,佩芝蘭,高襦入懷且有鑲邊絛子…哦,系在胸前的那兩條細帶子是叫絛子吧?他原不懂,以爲是系衣裳的帶子,可哪有將繫着的帶子擱在外頭飄的呀,顯得多不莊重,陸大姑娘驕矜是驕矜了些,可她若都不莊重了,這世上便沒莊重人了…
他總見長亭穿,終有一日沒忍住,私下裡問了嶽番,嶽番便取笑他“問女人家的物件兒做啥?你這死狗男人不是正人君子嗎?”,他憋了一臉紅,狠敲了嶽番一個爆慄後便去翻《物風民語》,上頭說這東西叫絛子,和絛子配套的是襦裙,和襦裙配套的是釵環、白高襪、束腰…
女人若佩了珍珠耳墜,頭上的釵環便不能用珊瑚。若選了湖色裹邊的外衫,身上便不能再出現絳色的東西,否則就衝了。若腕間戴着玉鐲子,那鬢間就不能簪絹花,也得用一水的玉來簪發,否則就俗了…
珊瑚、絳紅和絹花究竟做錯了什麼…
他越看下去越覺得,女人簡直太難懂。
風吹動絛子,恰好拂到長亭腕間,白玉一樣的手腕墜在青蔥顏色的寬袖中,再向上看,便是她圓潤的下巴,微微向上翹的嘴,像湖水一樣亮的眼眸。
陸大姑娘真美呀。
就算逃亡時候,她臉上沾着泥巴,穿着不合身的黑棕裋褐,頭髮蓬蓬地緊在大毛帽子裡,也是美得不得了。
蒙拓難得走神。
長亭再笑一笑,朗聲喚他。“蒙拓!我叫你先說呢!”
蒙拓一個激靈,當即別開眼去,輕咳一聲。腦子裡過得快,迅速抓到思路。也不猶豫也不推辭。
“就像對付陸五太叔公那樣。”蒙拓言簡意賅,先拋出一個總起句,再沉下心來條理清晰地分析,“借力打力,已渾治渾。訃告一拋出去,各家都得動,不動的要麼在靜觀其變已坐收漁利,要麼確實沒起爭鬥的心眼。前者是聰明人。聰明得不知何時會咬你一口,更需防備。”
“那後者呢?”長亭問。
蒙拓眼神看向前方,面無表情,“後者無用,終究會垮掉,暫且不論。”
長亭訝然。
她原以爲蒙拓會品評後者是如陶潛一般高風亮節的名士作風,哪知一個“無用”便給他們定了性。
也是,這符合蒙拓的個性。
蒙拓一條一條地拿到檯面上來說,“陸紛已死,如今各家爭的自然是光德堂的位置。只要尚在五服之列,有嫡子嫡孫都有資格當上齊國公,他們要走到這步。無非三個法子,要麼是哄好大長公主,過繼到長房再名正言順地坐上去,要麼是姿態強硬地掌權掌錢再回轉過來搶位子,要麼借外家勢力打壓陸家內部繼而得償所願。”
三條路,起碼有兩條是行不通的。
過繼?
長英還在,光德堂心知肚明,若照緩兵之計同意過繼,那長英回來了該怎麼處?
無論再討好哄好。在根上大長公主不可能應允。
借力打力?
也不可能。
平成陸家的家事,這天下誰人敢管?姓符的都管不了。旁人來管純屬吃飽了找氣受。
搶?
五太叔公一早便試了這法子,可惜當時不管用被長亭生生地打壓下了。在外人眼裡,如今的光德堂可是一早便沒了可擔當的男人,還有沒有人有這個膽子試一試,長亭還當真說不清楚。
畢竟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萬一人家腦子不清醒呢?
這也說不定呀。
比如陸五太叔公一家都秉承着不折不撓的古訓,人家韌勁十足,萬一人家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爬起來,豈不叫大傢伙都噁心?
蒙拓壓低聲音,循循善誘,“所以要先拋一個誘餌出來…”
長亭看了眼蒙拓,有點莫名其妙。
蒙拓的神色明明就是她教導長寧和玉孃的時候會出現的表情!
他這在把誰當小姑娘和笨蛋哄呀!
長亭又好氣又好笑,瞥了眼蒙拓,斂眸理了理四下飄飛的絛子,木屐向前小邁了兩步後纔好容易搭他的話。
“先拋個誘餌出來,再看這羣人撕扯,擡一邊壓一邊,就像苗疆娘子養蠱一樣,誰能先把所有人都咬死了,誰就贏了。哪個贏了也贏不過哥哥,對吧!”
蒙拓斂眸頷首,在長亭看不見的地方靜靜地笑。
長亭腳下微停。
不過,讓誰來做這個餌呢?
長亭陡然想到了旁人若想趁此上位,其實還有第四種方法。
“陸長興。”
長亭聲音放得極緩,面色漸漸沉下去,“陸紛長子,在外人看來陸家長房已經沒人了,二房長子陸長興便是頂好的替代者…年紀小,陳氏弱,無依無靠且身無長物…”
長亭一點一點地盤算,“這落在有心人眼裡,擺明了又是一個幼帝符瞿!陸長興還沒長成,等他慢慢長成了,旁人該攥的權、該掌的事全都鋪陳妥帖了,再隔一代,光德堂便要換一家子人來住了。如果陸家人足夠聰明,他們完全可以走陸長興這條道,如果再聰明一些,便可借陸長興年歲過十卻尚無名譽建樹爲由,提議六歲的陸長平來當這家的主。”
長亭慢慢轉過身來,“陸長興可以當餌。”
是的。
陸長興當餌萬無一失。
先由光德堂把他推出去,這樣一大塊嫩肉,誰不想吃?搶,有搶就會有矛盾,等各家的矛盾一點一點地大起來,便不會有人全身而退。毒蟲在蠱中互相撕咬,受益的只有養蠱的人。
誰是養蠱的人?
當然是陸長英。
“你忘了算真定大長公主的態度。”
蒙拓緩緩走上前來,截斷長亭的話。
長亭大愣!
對呀!
這餌料,是活不了的。
真定大長公主下令擊殺陸紛,已然給了長亭與長英一個交待,作爲投桃報李,他們應當離二房的兒女遠一些,恩怨就此了斷,再不牽扯旁人——這是應當有的默契與氣節。
長亭認可蒙拓的話,這便意味着她要推翻一切,從頭再想。
遊廊草草蓋青瓦,青瓦未蓋實,取陋屋鄙室之意,得風落雨,極風雅。青瓦中便有大隙,隙上伸松柏枝蔓,青葉自縫隙中落到遊廊下,恰好掛在了長亭的髻上。
長亭神色專注,蹙眉望着蒙拓。
蒙拓不由自主地扯開嘴角,俯身而下,伸手輕輕地將那枚青葉從長亭的頭髮上摘了下來。
指頭一鬆,青葉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落在地上。
長亭怔愣之間,只聽蒙拓低沉緩言,“有時候,拋出的餌料與最後剩下的蠱可以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對了!
對呀!
長亭隨之一振,擡眸看向蒙拓棱角分明的那張臉。
兵者行其詭道也。
蒙拓個性沉悶,不擅言辭亦沉默寡言,從不爭強鬥狠,看似憨實厚道,卻早已站明立場,跟隨石二哥石闊,也能說出“不爭者無用”,“勝利即正義”這些話。
蒙拓並非無慾無求之人。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自己想做什麼,理智而沉默地看待一切,適時出擊從不自亂陣腳,因爲冷靜所以客觀,因爲客觀所以精準,因爲精準所以從不行差踏錯。
長亭仰眸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來。
他們真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呢。
她經歷一場大變,整個人卻變得豁達起來,明白世事無常,故而應當今朝有酒今朝醉,她行事執拗固執,不惜一切代價地做事,甚至只要陸紛死,她可以將這條命送出去。
而蒙拓呢?
亦是經受大變,卻明白從夾縫中求生存的道理,凡事心裡有隻算盤,一五一十地算,條理清晰地做事,往往能反應極快地從一堆法子裡找到最有利,自損最小的那一條。
她因爲感性所以一定要聰明,而他卻因爲聰明所以纔會感性。
兩個人,極不同。
從出身到經歷,從個性到態度,從處事方式到行事風格,兩個人都有本質上的區別。
可偏偏,長亭什麼話都可以與蒙拓說,蒙拓也只肯對着長亭笑。
所以,人吧,真奇妙。
照真定大長公主吩咐,天色一昏,陸紛的訃告便依序抄送發下,先發光德堂內宅
滿秀進進出出幾次,神容肅穆神色緊張,終究在訃告發下之前,同長亭湊耳輕語,“秦堵已經策馬離開平成了,該怎麼做,什麼時候做,奴同他講得一清二楚,他不能拖後腿。”
長亭點點頭,“不過小事一樁,秦堵被磨礪得都能從幽州趕回來,這些小動作,他能做的了。”
滿秀再應了個是,又有小丫鬟來尋她,便腳程加快出了內廂。
“她怎麼這麼忙…”
玉娘塞了塊棗子糕在嘴裡,囫圇嚼着,嚼完了再埋怨,“我這一天只能見她三回,早晨吃飯,中午吃飯,晚上吃飯,現在我腦子裡全是滿秀吃東西的樣子…”
玉娘嘖嘖嘴,意味深長,“那可不是啥好看的畫面。”
約是小時候餓恨了,在這研光樓,滿秀吃東西是出了名的快準狠。
照玉孃的話說,“像只塞東西進嘴裡吃的地鼠”。
本來很緊張,長亭想了想那個畫面,一個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